省建五公司给的那张供货大单，使将近五十位商户直接受益。有的，狠狠赚了一大笔；有的，彻底摆脱了不赚不赔的尴尬状况。这些受益的商户，都对老总周慧莎佩服得五体投地。瘸腿张河川，还私下活动了几个商户，摸到周慧莎的办公室里，一齐单膝下跪。异口同声说：一辈子都不忘记周总的大恩大德。张河川是双膝跪地，他一把鼻子一把泪，拿腔捏调地说：“我们祖祖辈辈都不忘周总，我要是说话不算数，天上打雷抓我。”说完，他举起一只手，发誓说，“我要是没良心，您周总就扇我的狗脸。”
在这批骨干商户的带动和影响下，一大批从天南地北来的商户，成为四海商场的铁杆商户。女老总周慧莎，也成了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周慧莎说句话，就像下圣旨一样，商户们表态是众口一词，行动是整齐划一。谁敢龇龇牙，这帮人便会群起而攻之。
依周慧莎的做派，她怎么都不会这么做。可是，一个单位，一个部门，如果像张河川这样的人多了，再好的经也得念歪，再好的事儿也得砸锅。周慧莎的出发点很好，她用人有问题，可也不能埋怨她。大凡有人群的地方，小人比君子听话，小人比君子好用。明知是小人，也得用。君子宁折不弯，小人宁弯不折。事情得紧锣密鼓往前推，下边要效率，上边要结果。周慧莎想，君子，看不顺眼不干，而小人，干了还叫你顺眼。她感慨颇多，几年来，市直机关不知有多少人充大尾巴狼，好为人师，也是叫喊着“要近君子，远小人”。给他个烂单位试试，多方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问问，谁不是先顾小人，后顾君子。不能迷，下边人说得对，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四海商场的火爆，叫人预想不到。甚至连原来颇令周慧莎担心的四楼商场，在冒险重新定位后，招商也获得巨大成功。四楼辟为电脑和电子出版物专业商场，数家品牌电脑已经成功入驻。周慧莎决定减免十个月的摊位租金，这竟被竞争对手耻笑为“伸着脖子叫别人砍脸”。但周慧莎是何等聪明之人，给商户免租金给实惠的同时，水费电费卫生费还是要收的。不多收，也不少收，和周边大商场比，还是低了一大截。但话说回来，要是四楼空着呢？一分钱也没有。放水养鱼，平稳过渡，只要商户赚钱，多收点少收点，他们不在乎。只要软实力上去，让商户在赚钱的同时，还享受经营过程。那么，叫他们捐款，他们也干。
挺立在广场上的周慧莎，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她想起刚组建四海商场领导班子的时候，那些对她不屑一顾，甚至是冷嘲热讽的一张张脸，现在也应该像变色龙一样变变面目了。我周慧莎，也不是光吃大米干饭的。没那金刚钻，就不揽这瓷器活！
一楼的商户，隔着开放型商品橱窗，望着站在广场上的周慧莎。先是看到了女老总的漂亮标致，初秋的阳光下，她身段挺拔玉立，齐耳短发乌黑发亮。黑色镂空蕾丝的连衣裙，贴着她优美的线条，自然收束。圆领松紧裙口，裸出她半个平滑的双肩，挡住她弹性十足的胸脯。飘逸活泼的裙摆，刚越过她的双膝就戛然而止。一截儿嫩白的小腿，泛着象牙一样的光芒。白皮鞋和白袜子水乳交融，黑头发和黑裙子相映成趣。
女商户汤晴从商场跑出来，她递给周慧莎一把张开的花纸伞，说：“您热了吧周总？商户们都心疼你，叫我来告诉您，这时的太阳紫外线很强，请您不要站这儿时间太长了，周总。”周慧莎感激地点点头说：“谢谢小汤，谢谢大家。”她接着问道，“汤晴，给你的单子落实得怎么样了？”汤晴感激地说：“太感谢您了周总，这样想方设法叫商户赚钱的老总，没听说过。您给我的单子，我已经和他们接触过了。主要是装饰材料，其中大约有三十万元的韩国壁纸，四海附近没有批发商。我邀了上海一家经销商合作，快件马上就到。不瞒您说周总，越是本地没有的商品，越是赚钱，进口壁纸是对半赚。我不说太乐观的话周总，这笔壁纸生意做成了，我就是在下海经商的同学中，最成功的一个了。使我迷茫的是，我不知道怎样来感谢您周总。我知道，商户都知道，要是给您送红包，那就太贬低您了，甚至是对您的侮辱。”
周慧莎轻轻拍着汤晴的肩头说：“说什么呀汤晴？我要是想以权谋私，这次恐怕要发大财了。要是为了钱，我就不会做这个四海的老总。”汤晴说：“周总，您不要我的钱，但我想，您不会拒绝我牵挂您吧？”周慧莎忙回应说：“别太客气小汤，再说，我也没啥叫你们牵挂的，我不是很好很幸福吗？”汤晴说：“不是的周总，我大忙帮不上，我可以替您做顿饭。您不知道周总，我爸是国际饭店的高级厨师，做得一手川菜。我耳濡目染，也成了门里徒弟，做麻辣鱼是我的绝活。我不会每天给您做饭，但我每周去给您做两次晚饭，总可以吧！周总，以前我不怎么了解您，最近我才听说，您是个快乐的单身主义者，您多么勇敢，又多么清苦啊！要不，我把鱼做好，用饭盒给您带到商场，给您补补身体。”
还没等汤晴把话说完，周慧莎一把揽过汤晴，感动得泪水盈眶。她附在汤晴的耳畔说：“哎呀！我的好妹子，你不愧是大学生商户，经商，太委屈你了。有您这几句话，会叫我感动得失眠。我不追求芸芸众生都拥戴我，关键时候，有像你这样的少数人认可我，我做人已经算成功了。不吃你做的鱼，好妹妹，你这样理解我体谅我，就足够了，足够了。”
正当周慧莎和汤晴相互倾诉的时候，腿不拾闲的张河川，又一瘸一拐地从商场出来了。他真的不能看见周慧莎，只要看到，他总是有屁要放。最近几天这小子特忙，发了财，浑身烧得睡不着觉。见谁都想喷几句，喷不出什么象牙来，就又转身走人，多动症一样。往往是这样，他见了周慧莎，慌得跑前跑后，说了上文没下文。今天小子又来了，不知又要胡吣些什么。他从商场的台阶上，一歪一斜地跳下来，还夹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就像瘪气的小四轮，沿S形路径，直奔周慧莎而来。
周慧莎微笑着，侧身看着张河川，只见他花格格的衬衣，被日益肥胖起来的身体撑得裂了缝。口袋里的香烟露着头，一脸亮晶晶的汗水。周慧莎开着玩笑说：“张老板的钱存起来没有？吃肉喝酒时，可得小心存折。”张河川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小缝，两腮堆起赘肉，向周慧莎点着头说：“刚才见您时，忘给周总细说了。现在，我把货源都备齐了，就等人家电话通知了。我有个想法周总，等他们货款到了，想请您吃个饭。您总是不给面子，我也不知咋弄好了。另外，我想给四海捐献个喷水池。我已经跟好多商户说了，在广场上，建个喷水池。喷水池一圈儿用白玉石围着，水池里建一个狮子玩绣球。对，他们说再建个泥石雕，泥石雕里喷清水。商场出图纸，不管用多少钱，我张河川包了。”
周慧莎问：“是不是在雕塑的底座上，再镌刻上捐建人张河川？”张河川连忙摆着手说：“不要不要，周总。那您说我太不够意思了，我拿四海商场，给我张河川做广告？不要不要。”周慧莎说：“你出手真快，对甲方可要保质保量啊。不然的话，人家一投诉，受损的，可是我们整个四海商场呀！哎！谈谈你的成功经验，都用了什么招数？”张河川说：“周总，您把财神爷都请到我眼前了，塞到嘴边的肉，还不快吃快咽，那我不就是一百二十五公斤？没啥经验，就几个字：鸡窝倒鸭窝，到处调存货。人家省建五公司提供的材料单，差不多都是大路货，市场上一般都有，有的还是积压货。反正我不怕，别看他们可多人，当家的就那一个两个，拍板定弦的，就一个人。你认准了，就快些粘上去，不能找罢张三再找李四。你只要保质保量，人家就不找事儿。啥事儿周总您都铺排好了，我再弄不成，您这辈子啥都别帮我了。就这些，周总。”
周慧莎和汤晴都在笑，周慧莎伸出食指，虚点着张河川，说：“张老板精明过人，本周六下午还有个座谈会，怎么样？你介绍一下这个过程？叫大伙儿学学？”张河川高兴得眯起眼睛，肉眼泡鼓鼓的，说：“只要周总您安排的事儿，我张河川都服从。您不知道周总，我折腾了这几年，没挣住大钱。人家说我几十万，几百万，那都是我自己吹出来的。没有您帮我，我狗屁也难挣到。”
说着，张河川动了感情，开始给周慧莎翻腾前几年的陈谷子烂芝麻。周慧莎给足了他面子，她留住汤晴，比较放松地听张河川讲他的小人物经历。
从农村出来在省城混，可不是闹着玩哩。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小饭店里打工，具体工作是刷碗洗盘子。从中午开始，撅着屁股干到深夜，有时是凌晨。他把服务员收拾到后院的碗筷盘碟，先仔细检查一遍，把残羹剩饭，倒在潲水桶里。之后，再把空盘空碗之类，放置到水池里，粗洗一遍，精洗一遍，最后搬到消毒柜里烘烤消毒。有时候，前边上客又多又快，草草清洗过的碗碟，在来不及消毒的时候，他就站在水池那儿，随冲随摞随控干。速度要求之快捷，安全要求之稳妥，看过杂技表演掷盘子舞吗？就是那种速度。思想意识高度集中，稍有闪失，就可能把一摞子碗盘摔碎。损失多少，自己赔多少。有时候，他还坚持不到一个小时，就感觉到头晕眼花，力不从心。终于有一天，“砰”的一声，一下报销了十五个盘子。至此，他的打工生涯结束了。
饭店的老板，相中了张河川什么呢？勤快，精明，要工资低。双方谈条件的时候，老板用“优选法”诠释张河川的残疾。他说：“欢迎你到我的店里捧场，除了我，我相信，再没有哪家饭店要你了。你这个农村来的残疾青年，瘸腿是吧？哎！看你还有点驼背是吧？正好，把刷盘刷碗的活儿给你。这个活需要经常蹲着，弯着腰干，用你恰到好处。腿好身板直的人，还不太适合这个工作呢。好好好！瘸子驼背，弯刀对着瓢切菜，正合适。”
张河川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他想，别听老板说得挺美，但干起来不一定咋着。先干干看吧，按常规，他应该每洗完十来只碗盘，就得用干抹布揩净擦干，赶快搬到大厨身边的案板上。可是，张河川这家伙腿不得劲，还总想一摞多搬它几个。开始摞十来只送一次，到后来，他摞了三十多只。双手抱着，肚子扛着，一大摞子碗盘晃晃荡荡，他忘记了自己是个瘸子，脚下没有平坦之路供他行走。
果然，当张河川抱着一摞盘子，踏上后厨的水泥台阶的时候，他一脚踩空，连人带碗盘一起摔下去，随即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巨响。受惊吓的小厨师，把高高举起的烹调菜勺，掉在沸腾的油锅里。溅起的油花，落到蓝色的火苗上，后厨即刻大火熊熊，浓烟滚滚。刹那间，小饭店门前消防车呼啸，一拨拨儿消防队员冲向火海。张河川吓得魂飞魄散，抱着老板的双腿哭爹叫娘，号叫的气势，不亚于救火场面。
之后清点，摔碎的十五个盘子，全是精细考究的景德镇瓷品。突发的火灾，热闹的赔偿纠纷，媒体的紧追不舍，瘸子张河川成了新闻人物。“瘸子劳工”的故事，在一个时期里，成为劳资部门和消防部门的热议话题。如果不是社会舆论撑腰，张河川就别想走出那家小饭店。最后，他以赔偿一百二十块钱，了却了这件看上去很美的差事。
张河川身无分文，他坐在火车站广场的花坛上，绝望地哭泣。天黑了，他想起在汽车站当搬运工的同村大狗。他一路走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在大狗那儿住了一夜，吃了两顿饭。好说歹说，又借了大狗一百块钱。第二天，张河川用六十块钱，买了一只保温桶当冰糕箱。三十块钱做本钱，批发了厂家一箱冰糕卖。因为没有健康证，他只能扛着冰糕箱，走街串巷大声吆喝着叫卖。落荒落难的张河川，看上去十分邋遢。行人见他都怕避之不及，谁会去买他的冰糕吃呢？
主动搭讪的人也有，不是流浪弃儿，就是讨饭花子，反正都想要他一根冰糕吃。他坐在滨河公园的石凳子上，冰糕箱放在他那条瘸腿边儿。痴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一脸茫然。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他半睁着眼，一边看着欢天喜地的人群从眼前走过，一边一根接一根地吃着快要融化的冰糕。既然卖不出去，就自己吃了吧。自己吃了，总比化成水好。他皱眉咬牙，像猪仔儿一样，不停吮吸着塌架的冰糕。吃得肠胃发胀，肚子鼓鼓的，跟秋后的蚰子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