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莎挑灯夜战，继续审读财富人物的文字资料。她今天不回去了，她想，得连明彻夜往前赶，写作班子立等着呢。
一摞厚厚的商户资料。周慧莎用手捏了捏，觉得一夜也审读不完。她往下翻，下面一个是商户赵锡成。她瞄了一眼资料，一种复杂的情愫顿时在胸中翻涌。关于赵锡成，当初圈他名字的时候，她心里就很矛盾。首先，他不够上财富榜的资格，但也不是负面典型。之所以要秀才们写他，是周慧莎想知道，赵锡成这样一个人，在笔杆子眼里是个什么样子，有什么分量。她心中抱怨，老赵啊，我们毕竟打了几年交道了，这次生意没做好，还有下一次嘛！你说走就走，连个照面也不打，只叫别人捎来两句话，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老赵啊，你跑哪里去了呢？
有地方，2001年6月的一个早晨，急促的手机铃声，将睡梦中的周慧莎惊醒。电话是四海商场值班经理打过来的，他告诉周总，震惊全国的“12·6”银行抢劫案告破。警方正在追捕犯罪团伙，由市公安局副局长邢凯任副总指挥兼办公室主任的抓捕指挥部，设在四海商场。四海商场从今天起停止营业，无条件全力配合指挥部的一切行动。
周慧莎的怒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她大声质问值班经理的声音，因为无比愤怒的原因，声音都有些失真了：“什么什么？抓捕指挥部设在我们四海商场？为什么？他邢凯柿子光拣软的捏不是，公安局要骑在我们四海头上拉屎撒尿？”
值班经理听出来老总一腔愤怒，也没有打断她，一直等她说完，才降低声调，字斟句酌地补充道：“周总，您不要着急，请您听我把话说完。他们之所以把抓捕指挥部设在我们四海，有个重要原因，您一定不会想到周总。‘12·6’银行抢劫案的主犯，是我们四海的商户赵锡成。”“啊？！”周慧莎一声惊叫，甚至，把电话里的值班经理都吓得不轻。周慧莎没有多问，有气无力地说：“好吧，我马上就到。”
在开车去四海商场的路上，每等一个红灯，几乎都有报童把报纸的“号外”版，敲开车窗撂给周慧莎。震惊全国的“12·6”银行抢劫案告破！因为破案的时间是在凌晨，正是报纸刚刚印刷完毕，开始分发的时间。所以，各家报纸只能赶着出“号外”，把这一爆炸性新闻抢着补报出去。晨练的人们，驻足聆听大街上的小喇叭。赶路的旅客，也停下脚步争抢“号外”。热闹而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省城的大街小巷。就像“文革”中的某个早晨一样，潜伏着危机和变数。周慧莎一边开车赶路，一边陷入翻江倒海的思索之中。
去年年底，发生在工商银行的“12·6”抢劫案，距四海商场一箭之地。宽广的火车站广场和四海商场在这边，工商银行在那边。大案惊动省会，震撼全国。这个犯罪团伙，作案手段之疯狂，作案过程之快捷，被警方称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省会银行抢劫第一案。匕首刀片，猎枪炸药，不到十分钟，抢走现金二百五十多万元。从行动诡秘撤离神速看，这个犯罪团伙训练有素，智商高超。案件本身，对警方具有很大的挑衅性，对正在标榜省会治安形势一片大好的公安机关，是个绝妙的讽刺。“12·6”银行抢劫案，被国家公安部挂牌督办，限期破案。省市两级公安机关，联合组织五十支侦查小分队。全市人民迅速行动起来，强力实施前所未有的人海破案方略。大有挖地三尺排查，席卷千家万户之势。
案发之后，四海商场内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散发着浓烈的紧张压抑气氛。一连数天，商户面对饿狼一样高大的警犬，胆战心惊地接受“分拣”甄别。入夜，一道宽大的银屏，遮住四海商场的正门。投影机循环往复地播放着——十分钟模模糊糊的监控录像，再现着犯罪嫌疑人作案的过程。就这么一直放，直到夜深人稀。
四海商场的人，对于监控录像中那几个犯罪嫌疑人，没有引起任何一点警觉。谁也不会想到，那个高大健硕身手敏捷，戴了顶黑帽子的江洋大盗，竟然是朝夕相处过的商户赵锡成。那几个类似火线工兵勇敢从容的人，也是四海商户自己的同行。
周慧莎，在接过早晨来电之后，一边抓紧洗漱，一边迅速地回忆，就是去年“12·6”大案之后，她为了印证自己的记忆，她打开自己的日记本，就是这一天上午，自称是赵锡成表弟的两个年轻人，一副来者不善的态势，替他们表哥赵锡成，索要他当初的柜台押金。柜台押金？周慧莎作为商场老总，也是日理万机，这类事，一般都由商户科来处置。她最后只是象征性地签个字就行了。所以，她让来人去找商户科，而来人一口咬定说：“我们谁都不找，今天这钱你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不然，我们就吃住在你办公室了。”因为来人态度蛮横，并威胁自己的人身安全。所以，她看看眼前的台历，划了一横道，记住了那个日子。
尽管是女老总，也绝非是几句恶言恶语就能吓住的。她一贯对赵锡成都挺关照，想起她无私地送给他的那张采购大单，不但没有得到他友善的回应，今天反而又派人过来骚扰，心中不免有些生气。二百万元的供货大单，那不是金钱？这么好的牌让你给打黄了，你辱没了一把好牌，是你手臭抹潮，哪能怨得了别人？再说了，失败是成功之母，一次失败了，谁敢说永远打不了胜仗。四海商场声名鹊起，一个摊位就能炒出五六倍的价钱。而你赵锡成，怎么都不领情，你非要另择高枝不行。你不辞而别，老总一句温暖的话都没有听到。想起来，真叫人寒心。更有甚者，你为了几个当初的摊位押金，不惜差人恶语相加，难道这世上真的不兴好人了？
那一天，周慧莎稳定一下愤懑的情绪，诚恳而客气地询问来人：“请问，赵锡成赵老板，现在哪儿赚大钱？”对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说：“乌鲁木齐。”周慧莎说：“哟！赵老板跑那么远，隔山隔水，挣钱多不容易啊！赵老板做什么生意？请二位不要误会，赵老板几年来，他既然是我的商户，也是我的朋友，我可是有理由关心一下啊。所以，我想知道，我曾经非常信任、曾寄予厚望的赵老板现在情况如何？”对面的两个人，表情活络下来，一个说：“表哥在那儿做粉条生意，做得不好，不赚钱。所以，他才委托我们要他的摊位押金。”周慧莎给两个人沏了杯热茶，微笑着说：“您押金条带来了吗？让我看看，可以考虑分期退还。”没想到，来人一阵手忙脚乱，掏了上衣兜，又掏了裤子兜，掏来掏去，竟然没掏出什么押金条。周慧莎有些疑惑，甚至怀疑来人是否和赵锡成有关。她随即说：“不用找了，下次带来就行了。不过，您给赵老板捎个口信，能做就做，不能做还回来。看到老朋友的面上，我还是可以给他挤出一两个摊位的。做生意嘛，主要是做个人气。我知道，赵老板生性耿直，打熟不打生，开创新局面有困难。您一定转告他，社会复杂，不好往前走就折回来，我周慧莎随时欢迎他。”两个人没有答话，而是略显拘谨地站起来，要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才说：“我们把您的话，一定转告给俺哥。”关于摊位费的事情，他们没有再说，而且，从这一天之后，再也没有人找上门来索要押金。
赵锡成的离开，对周慧莎来说是个谜。时间一长，周慧莎对赵锡成的好印象也慢慢淡化了。广场上经常有“晚场电影”，周慧莎不止看过一次两次。画面上那个高大魁梧的“佐罗”，也曾使她联想到赵锡成，但接着，她就嘲笑自己这种奇异的联想，甚至笑自己少见多怪。说一千道一万，那个耿直大方的复员军人，是不能跟抢劫银行开枪杀人搭界的。直到今天她才恍然大悟，去年12月9日，来要摊位押金的那两个人，是赵锡成派来侦探虚实的。周慧莎想到，人们经常说，小隐隐于市，中隐隐于林，大隐隐于朝。这个赵锡成，从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之后，经过蓄谋策划，在紧挨四海商场的工商银行，制造了一起震惊全国的银行抢劫案。赵锡成，你是个“人物”！俺周某隔着门缝看人，把你看扁了。
终于，她心灵深处的疑惑，在今天早晨云消雾散。她对自己顿时骤起的纷乱思绪，进行了删繁就简的梳理，便踏着急促的小碎步下了楼梯，自己驾车上班去。她估计到今天形势的严峻，便一改平时色泽艳丽的服装。一身黑色的西装，红白条条的衬衣，简单简约。前天刚做过头，把不太卷曲的乌黑短发上打层摩丝，最后照了照镜子，又戴上了个眼镜，以备在需要的时候，面对众多复杂的眼光扫射，进退自如。
她一边开车，一边想着赵锡成，可能会引起什么样的连锁反应。会在哪个层面，哪个环节上有疏忽。赵锡成那两笔没有退还的摊位押金，会不会对四海商场不利。他赵锡成离开四海商场之后，他的妹妹赵锡梅，他的妻子余春苹，也不声不响地走人了。为此，商场的管理人员，还以为捡个大便宜，人走了，押金没退，摊位又租了个好价钱，可为什么，就从来没人提出过，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
当初，由赵锡成带出来的几个人，也在四海商场做生意，他们也都几乎成了生意场上的边缘人。和工商税务矛盾尖锐，因兜售黄碟数次被收容。这些人，是否参与了“12·6”大案？现在还不得而知。如果这些担忧都成了现实，那么，无疑问，她为之付出心血和泪水的四海商场，就有可能被媒体，被社会舆论，斥之为滋生罪恶的温床。在商界名声大噪的标杆商场，顷刻之间，便会走向辉煌的反面。于是，不少人也会落井下石。随便拉出来个执法者，就会嘲讽训斥四海老总和大小经理。“四海商场了不起呀！培养了一群犯罪高手，制造出一桩惊天大案。”
周慧莎开的车，停在一个距四海商场比较远的停车场，她决定步行到班上。通往火车站的几条大街，已开始戒严。荷枪实弹的武警和民警，都在跑步集结。除了警车和持有“通行证”的车辆，其他车辆，统统不得进入火车站地区。隔着车窗，她看到旁边停着辆警车，车前站着一个小个子大肚子的警察，不时拍打着引擎盖，一口脏话：“日他爹，接通知就往这儿开，油都没顾上加，搜捕个蛋！”
她觉得天更燥热了，仰面看，炫目的阳光异常刺眼，没有风，马路两旁高大的法桐，也像满街的人山人海一样，屏住呼吸，观望着拥挤的人群和车辆。警车车队开过来，忽闪着警灯，呜咽着警笛，朝着火车站的方向开过去。报童一张接一张地派发“号外”，省会各大媒体都争先恐后地披露“12·6”大案告破的新闻。因为是免费赠阅，每撒开一打“号外”，就会招来一群人，鱼翻塘似的。
抓捕指挥部，就设在周慧莎办公室隔壁的商场会议室，众多领导坐镇指挥。她气喘吁吁满脸汗水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看见邢凯正坐在那里讲话。会议室不大，所谓的主席台更小。平时召开管理层会议，大都在这里。现在，邢凯就坐在她平时讲话的位置上。生活，真像演戏，周慧莎颇有感慨，在自己经常发号施令的这个座位上，今天，邢凯却正襟危坐，部署搜捕方案。
在邢凯的面前，除了四海员工，还有一片大壳帽在晃动。周慧莎找了个位置坐下，环顾左右大吃一惊。向右看，大壳帽下一张张眉头紧皱的脸，有几个似曾相识。再低头，她蓦然想起，在座的，尽是炙手可热的大领导。有副市长兼市公安局局长李佑以及几个副局长，有省公安厅厅长以及几个副厅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