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余氏茫然地望着郭太爷,她听不懂他说些什么。村里没几个人能听懂他说什么,除了文书郭世建,也就是郭世兴能听懂几句,莲荷也知道点。郭太爷是老私塾先儿,曾是幸福院的智多星。“文革”时,幸福院要找一个批斗对象,公社就定了他。他得知消息后,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白得没有一丝黑发。从此,他跟谁也不说话,只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
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
郭余氏长叹一声,便径直来到水莲荷的医疗室。进了屋,她便双膝跪下,老泪纵横地说:他嫂子啊,俺咋过啊……自己儿啊,能过去,谁走这条路?俺这心里也疼啊……
水莲荷眼圈都红了,她连忙搀起郭余氏。这一搀,水莲荷就等于上了任。
水莲荷处理完病人,对几个闲谈的人说:对不起,我得跟老婶子去趟法院。
去法院的路上,水莲荷就问郭余氏:婶子,究竟怎么回事?你跟郭世官有啥解不开的疙瘩,非得上法院?
郭余氏叹了一口气说:他嫂子啊,娘跟儿子能有啥解不开的疙瘩。俺也是走投无路,有一点法儿俺也不会去法院。他说俺向偏,俺给老三盖两间东、西屋。没有给他盖。他嫂子啊,俺娶了三双媳妇,盖了三所房子,嫁了一个闺女,俺这一把老骨头,能有多少油水啊?郭余氏泪水涟涟地说。
水莲荷是个急性子人,走起路来两脚生风,郭余氏一双解放脚,跟不上水莲荷的步伐。水莲荷走几步便停下来等郭余氏。
水莲荷看到路两旁的麦田里透出嫩绿的油光,心里特别熨帖。今年麦子足墒下种,麦生胎里富,一看这苗情,就知道明年是个丰收年啊。她把目光往前伸了伸,看到麦地里有几只羊在啃麦苗。于是,她便顺手捡起一个土坷垃扔过去,一群羊散去了。只有一对母子羊还在原地未动,水莲荷又扔了一块土坷垃,砸在了母羊身上,母羊抖了抖脖子没动。原来,它身下正跪着一只吃奶的小羊羔。水莲荷把举起的手放下,对着那对母子羊摇头叹息。
水莲荷扶着跟上来的郭余氏,没有再惊动那对母子羊。
在水莲荷的周旋下,法院终于同意给他们进行调解。面对法官的严词,不知是羞惭还是良心的发现,郭余氏的儿子们痛哭流涕。郭余氏看着痛哭的儿子们,也不是滋味,酸辣毛刺的。她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她不应该将儿子告上法庭。儿子们流泪,她也跟着落泪。官事没问完,她就想回家了,像小时候领着他们走亲戚一样,领着他们回家。可是,她的儿子们,在调解书上摁了手印之后,小偷似的急急忙忙从法院溜走了。最后,还是水莲荷把她搀了回来。
法院调解的结果是:郭世官每年给母亲五百斤小麦,郭世富、郭世贵每人每年各出200块钱的赡养费。这次法院没有说房子的事,其实,郭余氏最想解决的还是房子。
老三郭世贵的孩子有病,实在拿不出钱。郭世富媳妇蓖麻见老三不给老娘钱,也不让郭世富给钱。郭世官看他们不给钱自然他就不会给粮。因此,法院的判决也就没有执行。
郭余氏从棚子里出来,看了看天,天空灰蒙蒙的,已经是深秋了。秋风呼啦啦地刮了一夜,大桐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地,她也没心打扫。儿子们仍然对她不管不顾,她也不想再去法庭了。看来,法院也靠不住,难道就没有能给她做主的地方?嗨,郭余氏长叹一声,去了水莲荷的小诊所。她路过那棵老槐树时,只见它孤零零地挺着,好像少点什么?哦,郭太爷没在树下坐着,她心里便觉得空落落的。
水莲荷不在诊所,她去给郭太爷扎针去了。
郭太爷病了。郭太爷的儿子儿媳都死了,只有一个孙子在美国。他在美国的孙子每年都寄回钱来,让水莲荷找人伺候他。水莲荷怕别人照顾不好他,就亲自伺候着。实在忙不过来,才找村里的媳妇们替她看着。
水莲荷听了郭余氏的话,也感到十分气愤。她说,我去法院找他们,光判决不执行等于不判。郭余氏说:莲荷啊,算了。别去法院里了,法院也不是单给咱开的。咱也不能年年都去法院啊。你去跟郭世官说说吧,兴许比法院好使。
水莲荷一气之下找到了郭世官。
郭世官正在院子里剥玉米棒子,他对母亲的怨愤溢于言表。他说:俺不是不想给她粮食,她有粮食还跟俺要,没安好心。还有,她把钱都给了郭世荣。平时好好的,她住郭世荣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郭世荣就把她送回来,让俺给她看病。她把钱都给了郭世荣,郭世荣就不能给她拿些药?郭世荣也不是好人。
水莲荷觉得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她说,不管咋说,他总是你母亲,生你养你了。
郭世官说:她咋对俺奶奶的?俺奶奶不能动的时候,她连碗都不给她刷,像喂猪一样把饭往碗里一倒就走,也不管吃不吃。
你是为你奶奶报仇了?
是啊。
你想过没有,你儿子也为他奶奶报仇呢?你怎么办?你们这仇需要世世代代报下去吗?难道养儿子就是为了报仇?
郭世官不说话了,继续剥着玉米棒子。水莲荷顺手拉过凳子,坐在棒子堆旁,替郭世官撕着棒子皮儿,边撕边说:你儿子也大了,你也得为自己以后想想。你连自己的亲娘都容不下,你儿子就能容下你吗?
水嫂,你别说了。俺看在你的面子上,给她粮食就是了。
水莲荷从郭世官家出来,心里很沉重。是什么让郭世官这样呢?为什么亲情变成了仇恨呢?现在农村这样的情况不少。她不当干部就不想这事,如今她做了村长就不得不想,可又觉得想不出个头绪。郭余氏不愿意去法院了,谁来保证她的养老呢?水莲荷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幸福院啊幸福院,叫什么幸福院呢。“幸福院”!水莲荷脑子闪出来一个念头。
三
过年了,从外地打工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幸福院陡增了人气和欢庆。来来往往的人,掂着大包小包过年的食品,互相寒暄招呼着。
红红火火的大年初一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下到了,幸福院的人早早地起了床,有的人家为了抢个第一,十二点一过就开始放炮了。天刚亮时,人们就吃完了饺子开始拜年了。成群结队的后生挨家给长辈的拜年问安。郭余氏住在村外,大家也就没有想起她。
那间低矮的草棚子里,郭余氏没有起床。她凄然地躺着,屋外的一切喧嚣和喜乐都和她无关。饥饿一阵阵地袭来,她强撑着下了床,摸了摸那个空水瓶,又放下,舀了一碗凉水,把馍泡了进去。她原不想吃,就这样了却残生,可又经不住胃痉挛的痛楚。吃罢冷水泡馍,她又躺在床上。远处,不时飘来零星的鞭炮声。可是,这鞭炮声却冲不走耳边回荡的咒骂声。蓖麻啊蓖麻,你从小没娘,嫁到俺家之后俺把你当闺女看啊。你生孩子时,十冬腊月,屎布尿布没让你动一个指头……郭余氏想着蓖麻对她的骂和她对蓖麻的好,越想越伤心。
在水莲荷的调解下,郭余氏的大儿子郭世官总算给了母亲口粮。二儿子郭世富也不得不按法院判决给母亲赡养费,可是,蓖麻心里总觉得别扭,她养活了老爹,就不应该再管老娘的闲事了。凭啥还让她出钱?都是水莲荷的主意,这娘们儿管得也忒宽了。她由此也跟水莲荷结下了怨。
事情还是出在钱上,二十块钱啊……
农历腊月二十九那天,郭世富家准备过年的菜肴,炸些丸子、鸡块、鱼块,蓖麻忙得不可开交,便甜言蜜语地叫老娘去烧锅。一生的贫穷和艰辛,使郭余氏对鸡、鱼有种嗜好。她看到从油锅里捞出来黄澄澄、焦辣辣的鸡块和鱼块,下意识地咽下口水。
整整一天,她都在烟熏火燎中帮蓖麻烧锅,等蓖麻把一切都收拾好了之后,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你走吧,东西等明天让小蛋儿给你送去。郭余氏望着成盆炸好的鸡鱼,恋恋不舍地走出了郭世富的家。呼来时两手空空,喝去时两手空空。腹中也空空,饥肠也辘辘,回到家里,她不想生火,就啃了一块凉馍。
除夕上午,蓖麻果真让儿子小蛋儿盛了一碗丸子,送到了郭余氏的棚子里。她嘱咐小蛋儿,一定要在大街上转一圈。如果有人问,就说是给奶奶送的肉。
郭余氏看到孙子,高兴地拉着他的手说:小蛋儿来了,快来坐,给奶奶送的啥?小孙子漠然地说:丸子。
净丸子?
嗯。
唉,你爸知道奶奶好吃鱼,咋不给奶奶送点鱼哩?
俺妈没说。俺爸也没说。奶,这是俺爸让俺给你送的钱。
多钱?
八十块,俺妈说,扒掉二十块钱的电钱。俺爸拿一百,俺妈又要走二十,剩八十。
这八十俺不要,说好的一年二百,半年一百。咋就变成了八十了,你拿回去吧,奶奶不要。
孙子走了。
下午,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连绵不断。人们已准备好了一切过年的东西,只等着大年初一的到来。
郭余氏没等到大年初一,却等到了她的二儿子和二儿媳。一碰面,蓖麻就说:这钱你不要?你可听好了,不是我不给你,是你不要。再想要,这八十也没有了。蓖麻说着,又揣起那八十块钱。
说好了半年一百,咋变成了八十了?郭余氏怯怯地说。
半年的电费收你二十块还多啊?郭世富接着说。
半年我有四个月在你姐家,就是在家时也开不了多大一会儿灯,咋用恁些电哩?你要是没有俺也不跟你要了。你打面坊开着,也不缺这几个钱。
你个老不死的,还想吃鱼,我的鱼喂鳖也不会给你吃。你馋鱼、害鱼哩?俺开着打面坊咋了?你给俺帮啥忙了?俺日子过好了你心里难受吧?蓖麻的话机关枪似的扫过来。
郭余氏实在忍无可忍,就骂了儿子:郭世富,就算我没生你、没养你,你也不能这样啊!你这没良心的狼娃子。
郭世富觉得这大过年的,和老娘吵架天理难容,他劝不下蓖麻就一个人走了。蓖麻看路上没有行人,就对婆婆破口大骂,直骂到天昏地黑,各家放了关门炮,才罢甘休。
骂声去了,灯光也去了。郭世富回到家里就剪断了母亲的电线。
蓖麻骂累了,回到家里做了一桌子年夜饭菜,吃罢喝罢一家人围着电视看春节文艺晚会。郭世富说头痛一个人早早地睡了。
除夕之夜,郭余氏在黑夜里睁眼到天亮,带着喜庆和祥瑞的鞭炮声挤进了郭余氏的耳朵,她心里冷得打战。她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个问题:活着还是死去?活着?她已经活到了七十多岁了,七十多年中,她有五十年都在操心儿女啊!谁知她养儿的艰辛?为了儿女,她吃到嘴里还吐出来啊。年轻时,一年四季她只穿一身衣服。冬天,她把儿子装进自己的裤腰里,用身子为儿取暖。为了儿女们能穿上鞋子,她都是搭灯花纳鞋底,常常纳到鸡叫三遍,手指纳得变了形。她这腰腿病就是生郭世富那年落下的。那年,天冷得很,她不得不砸冰窟窿洗尿片子,一盆尿片子端到家就成了冰坨子了。还有,这头晕病,是生老三郭世贵时熬下的,那孩子不满月时,整夜整夜地哭,大月子里她只得整夜整夜地抱着他熬,熬得她头晕眼花。她的心口疼是大儿媳妇石榴一瓢红薯换的。想起那场事,她就浑身发紧。还是和郭世官一起住时,那天她感冒了,躺了两天没吃饭。郭世官两口子谁都没问她一句啊。烧退了,她就想吃点酸汤面叶,家里没人,只有自己强撑着起来擀点面叶儿。面叶刚下到锅里,石榴就从地里回来了。她闻到饭香,径自走到厨房里,掀开锅看到下好的面叶,顿时火冒三丈,挖了一瓢喂猪的碎红薯叶倒在面条锅里。郭余氏一口气上不来,倒在地上,从此落下了心口疼。
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可她养的儿女竟连畜生都不如啊!怨谁呢?怨谁!
都怪自己的命不好。郭余氏只能怪命。
郭余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想,活着真难啊!她决定走那条不归路。她找到了一根绳子,却找不到拴绳子的地方。
郭余氏沮丧地坐在床帮上,老泪又从她干枯的眼里流出。老天爷啊,俺连个死地儿都没有!她用手拍了一下床帮,突然就有了主意。于是,她起身把绳子系在床帮上,自己躺地上,刚刚好。
她的门虚掩着,她还希望她离开人世之前能有哪个儿子来看看她,和她说上一句话,哪怕一句话不说,来看看她也行啊。她多想能最后见一面她养的儿女们——她的骨肉。
“吱扭”一声门打开了,是风。它又无声无息地走了。儿子啊!还不如这无影无踪的风,风还知道看看娘啊……没人来了,自己的儿子都不待见,还指望谁来给她拜年呢?儿子,孙子,十几口子人啊,都是她的血脉,却没有一个人来看看她。这年过的是个啥滋味啊!
她拴好绳套子,把头伸进去。
水莲荷端了一碗饺子,来到了郭余氏的棚子前,未进棚子就说:婶子,我来给您老拜年了。没有听到回话,她便推门进去。屋里很暗,她感觉脚下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大惊失色。郭余氏在地上躺着,头在床帮上吊着。她连忙把郭余氏卸下来,放直躺平。她摸摸郭余氏的脉搏,还好,没有危险。郭余氏醒来,一声长哭,只说不想活了。水莲荷再三问她为什么,她就是不说。
水莲荷好言劝慰一番就走了。她怕郭余氏再出事,路过郭世富家时进了他的院,让他去看看母亲,别再出了什么事情。水莲荷不知道他和母亲的冲突,说完就走了。刚出大门,就听到蓖麻在院里说道:死了才好呢。搅事精,咸吃萝卜淡操心。
水莲荷听得清楚,就拐了回来,对郭世富说:郭世富,你好歹也是个爷们儿,当家不当家我不管,有一条,如果你母亲出了什么意外,我一准儿把你送进监狱里,不信咱走着瞧。
水莲荷走出院,又听到蓖麻说:狗咬耗子多管闲事。郭世富,你只要敢出门一步,看我不扇烂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