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众客商怒骂厘金局
强善三五贼逞凶大码头
话分两头，暂不表强善一伙在码头上搜刮各路商船、马队，索要地方保护费的事情，先说说山陕会馆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赊店镇的中心大街是瓷器街，这条街横贯南北，约有三华里。正中间部位，紧贴着瓷器街，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山陕会馆，又叫“山陕庙”。
要说这“山陕会馆”，本不算什么稀奇。因为举国上下，凡有商埠的地方，几乎都有这类性质的馆驿，如山东聊城、四川自贡就有远近闻名的山陕会馆；其他重要一点的码头镇店，只要是秦晋两地客商的涉足之处，他们都建有大小不等的组织及结社的聚集处，号称“山陕会馆”或者“山陕会所”。这些情况足以证明，晋商与秦商在我们这个泱泱大国中，商业经营方面的重要地位。可是，尽管两省客商遍及全国，唯独赊店镇的山陕会馆，聚商之多、规模之大、建筑之奇、扬名之远，是所有其他地方的山陕会馆所不能比拟的，仅这里的占地面积，就是山东聊城、四川自贡那两处会馆的面积总和的两倍以上，因此号称“天下第一会馆”，绝不是夜郎自大。
江七爷只要说起这座会馆的来历，就如数家珍。在他理事的那些年月里，常常臭骂本地的一些不守规矩、舍不得出资办公益事业的商户：日你妈，你们跟人家山西、陕西商人提鞋，人家都不让！你们看看，人家多么抱团儿，相互照应，生意才能越做越大。远在乾隆爷那时候，这两省才来我们这里十几家商户，人家就成立了“鼎元社”，后来集资兴建“山陕会馆”，两百多年下来，花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你们再看看广东、福建、两湖的客商，都在我们赊店建起了会馆，要不是他们，咱这个小小的赊店咋会这么繁华？你龟孙咋能够经商发财？
这些劈头盖脸的怒骂，常常把那些人骂得面红耳赤，乖乖地把钱交上来。也有个别商户表面上服了，背地里却忍不住要骂江七爷“溜沟子”：“我们给人家提鞋跟不上，你江老七舔人家屁股沟子也舔不上！”
骂归骂，但大家都佩服，在江七爷出面管事的时候，还是有不少建树的。不说别的，仅说这瓷器街南北两头的石牌坊和木牌坊，就是江七爷的功劳。
那一年，江七爷和山陕会馆的会首戴二闾，陪同京城来的大学士万刚和先生，游览瓷器街。万学士见到许多百姓提着竹篮采购货物，市面兴旺，竟如同京师那样繁华，不禁大喜，说百姓们在这条街上，“走的是南北，买的却是东西，有意思，有意思。”江七爷和戴二闾恭维说，万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请大学士点化点化，看看市面上再搞些什么建筑比较合适。
万刚和大学士沉吟了很久，谦虚地说自己不懂得经商，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但这瓷器街是商业街，应以“聚财”为要。南方属火，火生土，北方为水，水生木，你们不如在街南头立石牌坊，吸南方火为财；街北头立木牌坊，接北方水气为富。这样岂不是让瓷器街更加繁华了吗？
两个人很赞赏这条建议，于是，很快筹措到资金，真的建起了南北两座牌坊，为赊店街平添了两道景观。
占地二十多亩的山陕会馆，位于街中心处。仿照皇宫的布局，是一进三的结构，前边略窄，后边较宽，呈一个“宝葫芦”状，这显然是两省客商独具匠心，寓为聚财之意。从南向北的建筑物，最前边是大照壁，作为门户，以福与财为主题的雕刻壁廊光彩夺目；其后是“悬鉴楼”，又称为“八卦楼”或戏楼，为商贾大型聚会和平时演出之处；庭院两边是东西廊房，用于小型议事、接待宾客、宣传教化、处理犯规客商等；最北边是馆内的主体建筑春秋楼，高耸入云，雕梁画栋，精妙绝伦，是秦晋客商展示实力、供奉关公、祭祀庆典之处。
悬鉴楼两厢有高耸的旗杆、东西辕门和钟鼓楼。在悬鉴楼到春秋楼之间，长廊厢房、腰楼、药王殿、马王殿和道坊院围着的整个庭院，类似一个大广场，可以容纳上万人。这些楼宇，集宫殿、庙宇、会馆、民居、园林建筑于一体，无木不雕，无石不刻，雄浑壮丽，雍容华贵。
春秋楼是山陕会馆内最雄伟的建筑。传说有一天，有唐河、南阳和赊店三个客商在一处斗酒，兴的酒令是比一比本地的最高建筑。唐河人说：“我们唐河泗州塔，离天只有一丈八。”南阳人说：“我们南阳有座王府山，差点能够摸着天。”赊店人说：“你那也算高？我们赊店那座春秋楼，一直盖到天里头！”唐河、南阳的二人想想，确实比不过，只得认输。
春秋楼是敬财神的地方。在国人心目中，财神的原型有三个，一个是商纣王的叔叔的比干丞相，一个是越国的大夫范蠡，一个是三国时与刘备刘皇叔和张飞“桃园三结义”的关公关羽。秦晋两地的客商不怎么看中丞相比干和商圣范蠡，敬重的倒是关公。他们看中关公的，并不是关公会做生意，像孔子的弟子子贡和先秦的吕不韦那样，“富可敌国”， 也不仅仅是因为关公是山西运城人，属于老乡亲，而是关公“一诺千金”的“忠义”和“诚信”。所以，在所有山陕会馆内，敬奉的神明都是关公。尤其自从康熙皇帝把三国的关羽褒封为“忠义神武灵佑勇威护国保民精诚绥靖诩赞宣德关圣帝君”这二十四字以后，这敬仰就更加来得有理了。他们硬是把一个赳赳武夫装扮成儒雅形象，演绎出读书的故事。传说那是在关公护送刘备的戚夫人和靡夫人两个老婆时，住在曹操的营内。曹操硬把他们三人安排在一套房内休息，本意是为了考验关公，看关公在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身边能否挡得住诱惑。谁知这关公深明大义，为了不迷乱心性，坚持不睡觉，在外厢彻夜捧读《春秋》，打发时间，让曹操深为叹服。因此，这座楼名为“春秋楼”，正是因为在楼内，塑了一座关公手捧《春秋》的金身，供人们顶礼膜拜。
站在春秋楼前，可以看到左右两侧悬挂有两条著名楹联。一条是：
义存汉室三分鼎足赤心耿耿惊天地
志在春秋一部麟经浩气凛凛壮山河
另一条是：
神威震乾坤忠义肝胆秉赤心千载敬仰
英明冠古今文武圣贤匡汉室万世师表
这两条楹联，也许并非精致，但意义明晰，在赊店街上，几乎许多人交口能诵。
从秦晋两地来的客商，莫不以春秋楼为荣，让其他各地的客商既嫉妒又羡慕，自愧不如，攀比之下，也都相继办起了自己的会馆，分布在镇区的各处，就是前边已经说过的各类庙堂，只是规模远远没有山陕会馆这么庞大。
那时，与江七爷齐名的山陕会馆会首戴二闾，常常在组织秦晋两地客商到春秋楼祭拜关公以后，再率领大家到庭院两边的厢房里，祭拜一下秦晋两地的商会先贤灵位，唠唠叨叨讲一些陈年旧事，把秦晋客商讲得更加抱团，集资办事无不踊跃。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当江海阔与当下的秦晋客商会首戴广兴商议以后，戴广兴马上通知秦晋两地的商户东家，到春秋楼议事堂议事。人们到齐以后，戴广兴向大家说明了他和江海阔商议的兴办团练的事情。
这戴广兴比江海阔小十五六岁，年轻力壮，虎背熊腰，精明能干，英武逼人。他在叔叔戴二闾的教导下，练就了一身高强的武功，秉承了商会诚信为本的信条。自从接替戴二闾执掌了山陕会馆以后，成为镇首江海阔的得力助手。久而久之，由于他办事公道正派，在赊旗镇商户中间形成了很高的威信，平时里一呼百应，吩咐自己商会里同乡们操办的一切活动，很快就能够有着落。可近两年，各路商号的生意都不太景气，商人们日益厌烦各项公益活动。尤其是眼看到了年下，一些商户听说又要集资，就有些犯踌躇。
福源成的老板张兴峰快人快语地说：“戴当家的，你别怪我说话粗，咱们一年下来，捐资的项目是不是太多了？保家安民，本来是本地地方上的事情，动不动就让我们捐钱，以前捐的那么多钱都到哪里去了？我这是小本生意，老鼠尾巴上长疖子，挤不多少脓来。再让我们认捐，实在是吃不消。”
德兴合、大来店和同心社等几个小一点的商号均附和张兴峰，纷纷表示，即将过年了，手头紧，是不是等过罢年再收？还有的抱怨说，这几年年景不好，四乡里的百姓收成差，购买力薄弱，市面上的生意很不景气。我们本来盈利有限，再交这捐那捐，还要不要人活下去？
这些人七嘴八舌一开腔，惹得戴广兴脑门上直想起火。戴会首知道，历来捐资事情，都不会很顺当，所以，忍了忍，没有发作，脸色却变得阴冷。
义丰通的东家王志同本来就是个和事老，看到戴广兴的脸色不好，赶忙发话，一边附和着大家的意见，一边说，戴会首安排的是好事，应该捐，应该捐，只是不要太多了。
大生玉的东家蔡奎，气呼呼地说：“当家的，这捐我不认！你们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今年亏赔得太厉害，昨天，厘金局里一下子收我了三十五两银子，逼得我差点上吊。要是会馆再向我要钱，我只有跳唐河里自尽了。”
一说到交“厘金”，议事的气氛马上转移了方向。所有客商气不打一处来，纷纷骂起了厘金局那一帮如狼似虎的家伙。有的说，裕州的这个曹知县真不是个东西，我们给他送了那么多礼，他妈的一点面子也不给，分派给的厘金一厘都不能少。有的说，皇上兴的厘金，本来是百分之一之意，现在捐的哪里是“厘金”？已经是“寸金”了！十里抽一，雁过拔毛，这生意算他娘的做不成了！有的说，为啥越来越多？八成是厘金局那几个家伙层层加码了。有一个也加入了山陕会馆的四川客商怒骂起来，日他个先人板板，我们干的是啥子哟，辛辛苦苦做生意，都是为了养肥这一帮龟儿子！
张兴峰嗓门最高：“是啊，皇上不知是怎么搞的，过去一年一交厘金，现在改成月月捐了。”
蔡奎说：“厘金局是干啥吃的？只知道搜刮地皮。我看见他们这一帮人，眼珠子都发黑！这些人太霸道了，动不动就逼人上税，拿王法吓唬人。有朝一日，惹老子急了，一把火点了厘金局！”
见大伙把目标集中到了厘金局，戴广兴赶快制止：“大家不要胡说了，咱们做生意的，和气生财，最重要的是忠义和诚信。啥叫忠义？就是忠于皇上。啥叫诚信？就是不能欺诈，老不坑少不哄。你们刚才说的话，简直是大逆不道，要是在雍正年间，肯定犯砍头之罪。我警告大家，咱们在这里议事，不要驴走马道——跑题（蹄）儿！只讲正事，莫谈国事。刚才大伙说的话，千万不能传出去，权当大风刮跑了。我劝大伙，别说这些没有用的，还是把今天的咱们要说的事情好好说说。”
颇为冲动的张兴峰、蔡奎等人赶紧坐了下来，闭上嘴不再说话。一时间，出现了冷场局面。
“永”字联号的几家店铺，都是陕西的药商。这几个东家嘀咕了一下子，公推二十多岁的永成堂老板党修宇说话。党修宇悄声说，有你们这些老前辈在，哪有我说话的地方？几个药商说，我们让你说你就说，别看你年纪小，肚子里喝的墨水比我们多，想事理明白，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就看着你哩。党修宇说，那我可说了，说不对你们不要见怪。药商们说，不怪，不怪。
党修宇站起来，戴广兴唯恐他也说出不利于捐资的话，拿眼睛瞪着他。
党修宇没有正眼与戴广兴对视，侃侃而谈：“我们这些陕西的药商，说实在话，生意都不太景气。有些东家还当不了家，需要回到西安、太原跟总柜上报账。可是，不管如何说，我们都认为，戴当家的安排，是件好事情，我们不认也得认。众所周知，从西安到赊店，一路上都有我们陕西人的店铺，沿途都有自己人照应，不用喝外家水，不用吃外人饭。要不是这样，翻越四百里秦岭，不知要遇到多少强人打劫。自古道，家国相连，国家不太平，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咱们在这里做生意，要的就是太平，可大家想想，眼下太平吗？我听说裕州北边的土匪张国正早已盯上了赊店。乡亲们可以盘算一下，挣钱和性命哪条重要？要是没有性命了，挣个金山银山又有何用？依我看，认啥捐都不如认这一条。当家的，你说吧，到底要多少？”
听了党修宇说这么一些义正词严的话，山西望族宋家的小少爷宋万青，年纪也同党修宇差不多，也憋不住也站起来说：“各位老前辈，咱们秦晋两地商人，历来不能把两眼盯在钱眼里。向前查一查，我们的先人，保家卫国，出了多少大力？这一点皇帝老子都是清楚的。我也希望大伙深明大义，出血参与筹建团练的大事。真有个别生意不好的，我看可以先认下，缓一缓再交。反正我们出门在外，要的就是相互照应。若有哪个店铺，实在过不去，大家伸伸手，帮一帮，也就过去了，你们说是不是？”
宋少爷的生意大，在人群中数一数二，所以说话的分量就重。大家见宋少爷这么表态，都说宋少爷宋万青说得好。
和事老王志同又站起来说：“我看小党掌柜和宋少爷说得都很有道理，年轻人到底厉害。戴会首和江大少爷在这件事情上，实在是深谋远虑。前不久，我发往嘉峪关的那批茶叶、瓷器，走到栾川黑风口时，有一辆马车不小心掉了队，被当地的杆匪给劫了。幸亏现在用的是银票，蔚盛长钱庄证实后，重新给补办了，现钱的损失不太大。可那些有用的碗碟被抢走，名贵的瓷瓶全部给捣碎了。山里的人不懂得茶叶，一袋袋上好的茶叶，都被这些杆匪挑烂，洒满了半个山坡……”
蔡奎截着王志同的话头说：“我说王老板，你和稀泥和得不是地方，大家都在说捐资，说你那些货物被劫的破事儿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