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说:“一件虚构的事,可能在本质上是实在的。”我认同这样的说法。许多神话与传说,它们的内容大多真伪难辨,但它们流传至今的意义,对人类与社会的揭示,对生命本质的看法,通常是实实在在,富有启发性的。因此,歌德说:“世界是一种象征。”
博尔赫斯这句话与曹雪芹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也认可这样的说法)稍稍有所不同。曹雪芹表达的是,世事的真假颠倒(随着年龄的增加,我越来越相信这一点);博尔赫斯表达的是,世事的真假互混与相融。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往往分不清一件事的真伪。
在此,我引述博尔赫斯这番话的目的,是想反过来试试“一件实在的事,可能在本质上是虚构的”这一说法,看看是否也能成立?
某个周末,朋友约我一同吃晚饭,在时间尚早的那段黄昏时刻里,我去了一家书店,然后在就近一家咖啡馆里就坐,随手翻阅购买的巴恩斯小说《终结的感觉》。安静的咖啡馆里除了音乐,只有邻座三两人的细语。在沉入阅读一段时间后,抬头望向窗外,发现已是墨色渐浓,繁华的街上,霓虹灯与街灯一片璀璨。而灯火光影下匆忙的人群,则显得迷离惶惑。我像是观看某部影片那样,觉得人群离我既远又近,我难以断定自己是在人群中还是在人群外。
时代,也像人群一样始终流动不息。风尚的变化,潮流的涌动,各类事件层出不穷的发生与湮灭,社会就像流汁一样变幻不定,个体在这之中犹如水上飘荡的落叶无所依柄。从远处看,现实是一个虚拟的景象,我们在其中,却又感到陌生和疏远;我们脱离不了现实,但它又拒斥我们的投入。现实给人造成许多幻觉,人人都以为现实是牢靠的,但当你对现实投下十分的辛勤后,它并不给予你十分的回报;人人都以为现实是坚实无比的,而真正坚实的只是地面或大地,在这之上所发生的事未必坚实可靠。当你在意大利或希腊旅行时,可见到至今还残存的古代庙宇和廊柱在夕照下矗立,而彼时下令建造的那些僭主与帝王早已灰飞烟灭。
在日常生活中,更有许多虚幻的事物存在。我们努力追求的,往往只是一场空洞的梦而已。各种关于成功的教诲,目标的确立,其实是要让你成为某个“他人”。这也就是人们感到生活日益疲惫与压抑的缘故,因为你不自觉地被一种期许与目标拖着走,正离自我越来越远。海明威一生追求硬汉形象,这位被人称道的作家中的勇士,喜好拳击和打猎,直到晚年,他才悟出生命里重要的是“忠于自己,独立于趋势和环境”。
谁能让现实停居不动呢?没有人。时代的风云总是在变幻着,它们像幻灯片一样,每天变幻色彩,不停地幻生与幻灭,耀眼的光点只是迷惑人的假象。因此,从这意义上说,现实是最不现实的。先贤们早就认识到这一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没有确定不变的事物”(苏格拉底);“永远的不确定”(蒙田);“不要依赖于外部世界”,“外部世界是由事实而非事物构成”(维特根斯坦)。
正巧我在咖啡馆里阅读的《终结的感觉》,作者巴恩斯对此也有强烈的感受,他对历史、记忆、现实、存在,以疑问的方式,重新做了一番梳理与开掘。关于历史,他借助小说人物之口引述拉格朗日的话说:“历史产生于记忆的不完美和资料的不充分的交界处”,并进一步疑问道:“历史究竟是主观阐释还是客观阐释?我们是否要先了解历史学家的历史,然后才能明白摆在我们面前的史书的意义?”《终结的感觉》由此基调出发,以人物发生的种种事件为由,对存在与现实做了一番新的质疑与追溯。
在这部充满机智的小说里,我想,巴恩斯要表达的是在许多看似坚实可靠的事件里,哪怕是亲身经历与记忆,仍有其不确定性存在的可能。正如米沃什所说:“世界是靠不住的,因为它只是昙花一现。” 米沃什与巴恩斯相互印证的观点,不正是在证实“一件实在的事,可能在本质上是虚构的”?当然,他们的目的并非想颠覆我们的日常秩序,一如我此文的目的,只是希望在人们通常认定的确凿无误的世相中,留出一些不急于肯定的空间,由此朝着疑问的方向作进一步的纵深探索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