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小说是短篇,到上面就截止了。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后面的故事还没发生。这十几年,世界变化之剧烈,令日常生活也成传奇。现在我要把它续上来。
禾呈过了大约半年的尴尬日子,到底还是评上了副教授。当然,那本五千块钱换来的专著功不可没。尽管他根本也没卖出几本,更多的是让惟肖带到公司送了人。惟肖说,我差不多是求着送人家哩。送走一点,家里至少宽敞一点。禾呈听这话时,满心委屈。觉得非但斯文扫地,简直就是把斯文扔进了茅坑。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惟肖说的是事实。他自己也觉得那堆书放在客厅实在碍手碍脚。
时间倏忽而过,一晃便是几年。大学的日子渐然好过起来,仿佛每个月都在涨工资。但禾呈却在好过的日子里到了退休的年龄。退休前,他老婆奋勇地找到校长家,陈述了禾呈教授在学校里的事迹种种,要求只有一个,退休前必须评上教授,不然,分房子都比别人小许多。——这时候的大学,新盖的宿舍楼已经开始变得漂亮。如果不给评,禾呈老婆说,她会以上吊的方式抗议这种不公平。
此一招还是管用。对于这样一批文革前留校的教师,学校终于网开一面,让诸多如禾呈教授类同的夫子,回家赋闲时有了教授这块金牌装点门面。但禾呈心里却不好想,觉得仿佛是校方的施舍。他想,以自己的学问水平以及教学态度,为什么就不能名正言顺当教授呢?所以,他并不高兴。
不高兴的还有研究古汉语的马教授。马教授的学问精,书教得好,但也没有多少专著。马教授委屈万分,说述而不作呀。我的先生们,以及先生的先生们,也都没有多少专著,谁又说他们不是大家呢?
这些话,谁会去听。
回家赋闲就赋闲吧。好在三室一厅的房子分到了手。禾呈到底有了一间像样的书房。搬进新居,他在自己书房里来来回回踱步,长叹复长叹。说好容易有了一间可以认真做学问的书房,却退休回家不必做学问了。
惟妙一直住在家里,所以他在家占有一间房。惟肖在公司分了宿舍,他只是偶尔回家一下。如想留家过夜,只需在禾呈书房里搭一张折叠床即可。惟肖已经升任为办公室主任。既然公司能有专门的办公室管理内务后勤,说明表姐雪青的公司显然还不小。
其实岂止是不小,简直可说是非常之大。表姐雪青早就先百万后千万再过亿而成为这个城市的第一代富豪。禾呈闻知她赚钱的速度,咋舌得厉害。表姐雪青却笑,说你是夫子,自然不知道钱有多么好赚。社会主义到处是空子,随便钻一个便财源滚滚。禾呈更是不解,说难不成你赚钱是靠钻空子钻出来的?表姐雪青说,当然呀。只有像我这样钻空子的人多了,国家才会想起来去堵。如果我们不钻,那些空子永远都会存在。所以,我们钻这些空子对国家来说,是有利无害的。
禾呈听此一说,舌头更是咂得叭叭响。事情做到这种投机的地步,不拼命隐藏,却还自豪无比。禾呈的老婆更是为此气了好几天,说我们省吃俭用社会主义了一场,倒是特意让他们这号人来吃胜利果实似的。空子若放在那里没有人钻,不等于没有空子吗?
惟肖的立场永远站在表姐雪青一边。他觉得表姨雪青跟他的父母相比,简直就是智者与傻瓜相比。他就不明白,读书把人读得一个个都像木头,何故国家还在成天叫嚷读书读书。为此惟肖每逢他们唠叨,便会出头反击。惟肖说,切,就你们书呆子不懂社会。打社会主义墙洞的人遍地都是,现成有空子还会没人钻?表姨钻空不打洞,这就是帮社会主义忙了。
这理论让禾呈听得一愣一愣。他以前就不太懂社会,现在似乎更加看不懂了。
可惟肖依然不屈不挠。惟肖说,这算什么。年轻人不照样看不懂你们的以前?不晓得你们怎么可以蠢到那种地步。凭什么让人搜家?凭什么让人打耳光?凭什么拿着一本小红书天天表忠心?凭什么没事天天写检查?还到街上跳忠字舞,多丢人呀。禾呈被惟肖问得目瞪口呆。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才是。
夜晚,禾呈躺在床上想,凭什么?难道还需要凭什么?他怎么从来也没有想过凭什么这件事?而惟肖自自然然就想到?是了,这时代真是变了。我已垂垂矣,退休也是应该。
惟妙获知惟肖对禾呈的诘问,便说,爸爸你不要理他。他没文化。他哪里懂历史。哪里懂得你们那代人经历过什么样的灾难。哪里懂得那时的人们几乎没有自己选择人生方式的权利。禾呈嗯了一声,觉得惟妙说的也是。
惟妙在研究中国知识分子的发展史。惟妙一直说,知识分子的历史就是一部倒退史。无论从人格、能力还是思想,一段段历史看过来,看到的全是退步。禾呈有点赞同他的这个观点。但他没说。禾呈只是说,你还是要小心点,话不要说狠。现在虽不是文革,可用文革思维的人还很多。惟妙说,看,爸爸就是一个证明。禾呈正色道,你要晓得,哪朝哪代都有我这样的人。你研究历史,不可以偏概全。
惟肖最烦惟妙在他面前说文化。惟肖觉得自己唯一比不上惟妙的就是少一个文凭,而其他的,惟妙却哪样都不如他。就算是给家里解决问题,惟妙也一点插手不上。惟肖常一边忙碌,一边不满道,难怪老话讲,百无一用是书生。禾呈则替惟妙帮腔说,书生本就不是用来做这些事的。
禾呈的老婆却一屁股坐在惟肖一边,说难不成就光用来读书?禾呈说,书生是给历史做记录和总结的,书生还要给社会树一个榜样。禾呈的老婆指着禾呈和惟妙说,就你们俩?还榜样?你们俩的榜样就是让大家明白了,最好都别读书。越读书越没用。禾呈的老婆自打以死相拼为禾呈争得一个教授金牌后,就对教授再也不屑。她觉得,读书读这么多,结果读得一点用都没有,把人都读废掉了。
禾呈家分成两派大概就是有过许多次这样的争执而始。禾呈和惟妙是读书永乐派,禾呈的老婆和惟肖则是读书臭屁派。永乐派在家明显处弱势。因为家里所有大事,都是由禾呈老婆作主,而所有的小事都是由惟肖操办。禾呈和惟妙除了读书备课写文章,其他方面经常呈束手无策状。但他们并不觉得是自己无能。惟妙喜欢说,这些杂碎,何必让我来做。
然而无数不请自来的日子,却都是杂碎。在穿珠一样不断线的杂碎面前,惟肖有着何等强大的力量。禾呈的老婆倚在沙发上坐定指挥,惟肖衣袖一挽,三下五除二,仿佛药到病除,一切就立即平安无事。所以,禾呈和惟妙虽然高谈着读书永乐,可是离开两个骂着读书臭屁的人,他们就乐不起来。就连家里保险断了,都得打电话叫惟肖回家接上。设若惟肖出了差,学校的电工恰又不在,搭着板凳站在高处接保险丝的人也只会是禾呈的老婆。
有一天表姐雪青来找禾呈。见禾呈的老婆站在凳子上接保险,禾呈则在下面扶板凳,不觉大惊失色,说怎么能让女人做这样的事?禾呈说,为什么不行?不是说男女都一样了吗?表姐雪青说,到底还是有所不同呀。禾呈说,这又不是体力活,女人手指灵巧,换保险丝当然比男人行。表姐雪青觉得跟他无法争论,便打电话叫她的司机进来,替下禾呈的老婆。禾呈的老婆一下板凳,便对表姐雪青说,这就是读书读多的结果。
禾呈对这样的结论相当不悦,说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禾呈的老婆说,读多了,人傻。禾呈说,这只是我的个人素质问题,跟读书没关系呀。有的人读了很多书,同样会接保险。而我一本书不读,或许仍然不会。你这个逻辑大有问题。禾呈的老婆懒得跟他辩,只转身对表姐雪青说,你说是不是?不光人傻,还说疯话。
表姐雪青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嘴上没表态,心里却着实觉得像禾呈这样的人,的确是读书读傻了。可是转念又想,这样的人,如果不读书,或许真的会更傻。傻到这世上没有合适他做的事情。
表姐雪青这次来家里,是来告诉禾呈两个喜讯。一是她的公司做得非常好,主业已改做房地产。眼下做了两个楼盘,公司的销售部一直不得力,她准备委任惟肖去做销售部的经理。禾呈惊得张大嘴,说他哪能行?他一个高中生,没什么文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哩。
禾呈的老婆听禾呈如此一说,几乎发怒了,说哪有这么贬自己孩子的?我们惟肖多能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靠他。他做事,靠得住,这跟读过多少书没什么关系。
表姐雪青说,是啊。我也是看着惟肖各方面能力还不错哩。再说了,他还年轻,还能成长嘛。禾呈一想,也是。惟肖年龄不大,诸事慢慢学也来得及。他教的学生,有的三十岁才上大学,不也一样有出息?想过便觉得自己适才一番话的确该打嘴,若传到惟肖耳里,还不知道多伤他哩。于是忙知趣地岔开话说,还有一个喜讯是什么?表姐雪青说,还是跟惟肖有关。公司的生意红火,盖了几栋楼。惟肖现在是经理,新房子也有他的一套。说时她环视了一下禾呈的家。这是一套不错的三室一厅居室,学校对教授楼的面积还是很照顾。表姐雪青轻描淡写地说,嗯,比你们这套可能略大一点点。
这回不光禾呈惊愕,连他老婆也一样惊愕了。禾呈的老婆说,表姐已经够照顾我们惟肖了,提拔就可以,房子可不敢要。哪能得这么多好呢?会折寿的。禾呈觉得难得老婆跟他想的完全一样,忙顺着老婆的话说,是呀是呀。年轻人,不可一下子得到太多好处。
表姐雪青笑道,难怪惟肖要我亲自来告诉你们。说是如果他来跟你们讲,你们定会觉得他在外面抢劫发了横财。兄弟,时代变啦!你们也该醒醒。多劳多得,这是惟肖靠自己努力得来的。他堂堂一个销售经理,哪里能没有一套像样的住处?这岂不是显得我公司没有实力?再说一句你们爱听的,没这样的住处,老婆都找不到好的。
禾呈和老婆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表姐雪青走之前,又一次轻描淡写地说,怎么讲惟肖都是自家亲戚,我的事做大了,首要用自己人,他的职位应该还会提拔。往后你们尽管享他的福好了。
禾呈和老婆唠唠叨叨着一起把表姐雪青送出门。他们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表姐雪青的车是一辆黑色的奔驰。表姐雪青虽已六十好几,属花甲系列,身材却依然苗条,头发染得油亮油亮,脸上涂着薄粉,细眉朱唇仿佛粉上的点缀。明亮而不艳俗。她着一条黑色连衣裙,大方典雅。抬腿跨上车时,轻盈得像个小姑娘。禾呈和他的老婆都看得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