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躲雨的人要了几杯带花的啤酒,坐在靠近门口的几把榉木质椅子上,探望着停雨的时刻。
这该死的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呢?窗外的雨大的不像话,下水道口都起了漩涡,咕咚咕咚地吞咽着这无尽的雨水。几个人频繁地看着手表,心里想着,照这雨势样下去,天都要黑了。
从窗外的古朴落地窗一眼看去,酒店里的人们默然无语,似乎是沉浸在雨的遐思中,其实他们在想着别的事情。
这酒吧的名字已经够怪异了,没想到服务员竟然是个更加怪异的老头。要不是为了进来躲雨,恐怕自己一生都不会和这个地方有什么交集吧。门口的几个人看了看外面滂沱的大雨,又看了下自己身上打湿了的西装革履,还是摇了摇头,再待一会儿好了。
就一会儿。
嘭隆嘭隆,声音打断了人们的臆想,雨点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沉沉作响,一柄黑色的古朴雨伞被收起来,水滴递进屋里。
“对不起,тетрис(俄罗斯方块)酒吧今天不外待客人了。”苍老而有些倦意的声音迟迟地响起,阴雨天一来,使得吧主也想要早早打烊了。
“拿酒来。”男人置若罔闻,不顾人们打探的目光,径直地走到吧台前坐下,将雨伞放在一旁,神色平静。一双星眸,一对剑眉,骨子里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丝如剑般的傲气。与其说是他的语气有些傲慢,不如说是他生来就是一个急性子,或许是时间和世间的磨练种种让他收敛了些许暴躁,多了几丝敬意和温顺。
或许是这种语气使得人们觉得惊奇,毕竟这可不是一般人该有的态度和声音。古代就有不少的例子,而客栈尤为是武林的浓缩,社会的倒影。在客栈中,这种自带BGM出场的人,不是什么绝世的高手走火入魔的剑客幕后大BOSS,就是什么权倾天下的王侯将相,或者是富甲一方的巨贾。当然了,狗傍人势的家伙也从来不少,反而为了衬托剧情的发展,会经常出现在这种场面。
为了辨清来人是哪一种,老服务员或者是老吧主从吧台后特意抬起头,来戴上他那钟爱的金边眼镜,调整了一下角度,眯着眼睛向这个人看去。看清来人后,他愣了愣,又笑了笑,很开心而又带些怀念的那种。
“要好酒,这天气一到,没办法,就什么也不想干,抱着酒缸痛饮才是男人的正事。”男人捋了捋胡茬,又挠了挠头发,不小的年纪了。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无声无息。
“来了。”这吧台的老者终于是应了一声,似乎也是熟人了,知道对于眼前的这个人来说行动总是比言语有说服力。看到这个男子后,便是直接走到台后从一个精致带锁的柜子里拿出一瓶看起来有些年岁的龙舌兰来,然后从橱柜中拿出一个大号的杯子,一并放在男人前面。
男人二话没说,直接便是拿起那酒瓶,却又是犹豫了一下,将那酒瓶对准杯子,倒了一个浅浅的杯底,接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哈。”男人满意的哈了个满是酒气的长叹,似乎憋了一个雨季的不快都被一口呼出。放下酒杯,男人又斟上一杯酒,似乎喘过气来,这才缓缓开口说道,“这些年来,到了不少地方,喝了各种各样的酒,可是再怎么好喝的酒,”他晃了晃酒杯,继续说道,“和这杯比起来也是缺了一份味道。”
他笑笑,继续说道“人老了,觉得趁着自己可以还是先回来喝杯酒吧,以后回来可就是不容易了,最近每次出去都感觉是最后一次,侥幸活着回来,也是先想到了这里,而不是感谢上帝什么的。毕竟自己的这条命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雨打,该坏了,没什么值得操心的。就是怕这些酒,以后不能找到像我这样的人来喝了。”
他端起酒杯,又是一口闷了下去。
“你说的都是些废话。”那服务员老头静静地听完,给了一个中肯的总结。
“我倒觉得有意思的是,谁能想象得到,当年叱咤风云以狂霸闻名的雷神之手丰于天,现在也能坐在这小酒吧前,和我这个老家伙心思细腻的感叹人生了。”老头继续笑说道。
“老尼克,我说出这些来就不是怕你们笑的,人生无非是走个过场,无论怎样,都要回去。”丰于天拿起那瓶酒来,看着上面的古英语书法下的英文字母,那些黑松色的文字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变得神秘而朦胧。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沉默下来。
“‘我们就是用了一生的时间和生命为了追寻这样虚幻而飘渺的东西,到底值不值?’你是在想这个吧?”尼克睿智的双眼盯着丰于天手中酒瓶上的文字。
“你是说骨书吗?”
“哼,你我都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尼克一听到这个词语,不耐烦地冷哼一声,“无论是骨书还是书骨,或是什么神秘之骨,死亡之骨,奇迹之骨,天下人在它的面前,每一个都像是一条丧失理智的疯狗,恨不得像疯狗一样恨不得扑上去。”
“哈哈哈,这可真是个形象的比喻。”丰于天爽朗的笑声散开,传遍整个房间,似乎连阴暗的天气都驱散了些。
“但你刚刚问的那个什么虚幻的问题,我早已经不想了。”丰于天被尼克看破自己的想法,并没有惊讶,只是淡淡地说道,“活到这个岁数上,已经不会再去问这样的问题了。幼稚,而且这痛苦就像是让一个从出生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在临死前否认上帝的存在一样。这也从根本意义上否定了我们的存在,和生命的意义。”
“你说的对,要是这个都无法相信,那么我们就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有人说骨书是百万年前神龙留下的刻有符文的龙骨,有人说是不死鸟涅槃后所化的鸟骨,还有的说是传说中的巫师留下带有魔力的小指。”尼克两眼出神,似乎当时他就和那些探险家在一起,复述着他们当时所说过的话,“但是又有谁知道呢,这些事情,都已经随着历史长河的流逝而沉入了海底,人们对于它的争夺,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了。已经几百年了。”
“坚信骨书存在的一代人大多已经死去,这并不值得悲哀。历史总会让事情合理的发展下去。”丰于天猛灌了一口。
他继续说道,“但我们并不是为这些虚幻的东西而生,而出生入死的。所让我们感到愤怒和悲伤的,让我们幸福和绝望的,不是那些虚幻的东西,而是我们身体里实实在在流淌的热血,以及胸口那儿那颗仍然跳动的心脏。想想那些人吧,妮娜,爱克斯,冯哲伦,休丰次田,托洛夫斯基,麦加…太多太多的人已经为其献出了生命。”
“那你呢?”
“我?只是其中一台还未燃完的蜡烛而已。”抿了一口酒,丰于天随意说道。
“妮娜…这可真是一个为数不多让我听第一次就能想起来的名字啊。我第一次见她时还是一个有些青涩的小女孩,很爱笑,当时第一眼我就想这个孩子怎么会有勇气抛弃原先的世界观来体验这个新世界的残酷?直到现在我也没懂。而你那个时候…”尼克的皱纹像是加深了几分。
“我也是,至今没懂。”不待尼克说完,丰于天便静静地打断。
这份打断的意味,尼克深深地明白,他陷入沉思。
“这个酒吧见证了太多的辉煌和暗淡,”尼克抬头环望这四周,几十年了,一切的一切让他熟悉而陌生,似乎像是老朋友一样,又似乎是他第一天来这儿的样子。“奇迹在这里只能称作故事,贵族长老王侯将相都只能算是一般人。”
“它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崛起,又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落幕。”
“你和我,他们,都是见证者。”丰于天将所剩无几的酒全都倒进杯子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变得小了些,屋里只剩下这两个人,还有一盏暗淡的灯。似乎有风吹过,门口处的灯吱呀吱呀的晃着。
“你该换一个不透风的不锈钢门了。这木门已经烂掉了。”丰于天感受着身后有冷意的风。
“风的冷只是暂时的,疯子,”尼克摇了摇头,叫出这个丰于天早已不用的绰号,“你知道困扰我一生的是什么吗?”
尼克睁大自己的眼睛,望着眼前的这个老友,很多话他都一直憋着,试图找到一个人能够一吐为快。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一旦明白了一些事情,拥有了一些能力,却要和原先的世界告别,成为另一个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为什么不能同时涉足呢?”
“选择的代价,这是你我很早以前就明白的事情。”丰于天果断的回答道。
他看了一眼尼克左眼处那一条明显的疤痕,如同蜈蚣一样爬了上去,爬过额头的皱纹,如同爬过海底的沟壑。“这就像一个男人不能脚踏两只船,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灵魂只能从一个渡口去往黄泉一样。当然,这只是常识,而不是法则,而且即使是法则——也会被人逾越。”
“很多人还是会试着都选择一下,看看是不是会得到的更多。但他们无论哪种结果,却都成了我们很好的前车之鉴,这告诉我们贪婪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起码对于选择的贪婪来说。”
丰于天端起酒杯,示意尼克自己的长篇大论已经结束。
尼克意味深长地看了丰于天一眼又收回目光,原先搭在柜台上的胳膊肘立起来,将两手交叉,眼睛看向那棕红色的柜台,低声说了一句,“总是有人会当那个‘愿望是还有三个愿望’的人,有时候和恶魔交易胜过和上帝打交道。”,他颤巍巍地从胸口掏出一本笔记本来,丰于天扫了一眼,封面上面是“引路人”的英文单词。
“这可真是个值得怀念的词语。”丰于天拿捏了一下,最终选定用“值得怀念”而不是“遗弃”这个词。“尤其是这个年代,这个词已经不多见了。”
“这是母亲留给我的笔记本。”尼克爱惜的望着自己手中的小本子,翻开了封面。
丰于天凑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首手写誊抄的诗,花体而工整的英文小字看起来像是出自一个女子的手笔。
黄昏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选了另外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虽然在这条小路上,
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那天清晨落叶满地,
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
啊,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
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两人看着这首诗沉默了一会儿后然后才清醒过来,丰于天盯着自己的酒杯,尼克默默地将这本笔记再次收好。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本笔记上面应该记载了你母亲一生的经历吧。”
“记载了,还是没记载?”
尼克冷笑一声。
“伟大与渺小,现实与虚幻,荣耀与欺骗,高尚与卑鄙,生存与死亡,信念与绝望。我们本来就从未被世人所熟知。”尼克似乎也是有些感伤,他拿起桌布将吧台擦拭着,充满褶皱的脸看起来疲惫了许多,“我们是落寞不为世知的一类人。就像这个酒吧的名字一样,тетрис(俄罗斯方块)!无论积攒了多少,下次都会变得空空如也。”
“我想上一代酒吧的主人应该不是这么想的。至少我在这里和这酒杯一同放下的,是烦恼。”
丰于天将酒杯放下,从钱包中抽出一沓纸币,放在吧台上。
“但是你也要记得,你所做的一切,世界上没有谁记得过你。”尼克两手撑住吧台,凑上前来。
“尼克,看来你真的是老了。”丰于天微微笑道,“世界那么大,我们只要被我们所需要的人理解,这就足够了,我们一直以来奋斗下去的动力正在于此,难道不是吗?”
说完,他拿起吧台边的那把黑色雨伞,一头扎进风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