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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群人与一条长江

怀念一个人

记得那天

在长江的一艘军舰上

掌握政权不久的毛泽东

伸出他扭转乾坤的手

将一条百废待兴的长江

庄重地交给了你

从此你放下手中的枪

受命治理长江

驯服长江

兴利除弊

一个个治江的战略构想

一幅幅水利资源综合利用规划

饱蘸你的心血

在你的脑际油然而生

对此你甚至有些激动

欲将长江作一把琴弦

弹出那最动人心弦的一章

三峡交响曲

即使在那动乱的岁月

有人劫走你相依为命的图纸

悲愤与忧虑

一时间烧瞎了你的眼睛

你便把爱和恨埋在心中

将长江藏在血管里

你坚信纵然长江九曲十八折

但谁也不能阻挡万里长江

滚滚东去

后来危难中

周恩来总理请你重新出山

你半明半暗的眼睛

打量匆忙开工的葛洲坝

否定之否定后

你力挽狂澜

从河流学的辩证法里

开始了新的设计

你说这是在长江上修一座大坝

要经得起时间和风雨

推敲呵

葛洲坝三峡南水北调

甚至更早的荆江分洪和丹江

你硬是把长江编成一部大书

你也走了进去

站成一个短小的章节

或一行铅字

什么是英雄

你从来不去想

人们把你称作长江王

而你说你只是长江哺育的

一个普通的儿子

真该为你建造一座纪念碑

矗立在坛子岭上

让每一个游览三峡的人

只要一抬头

就能看见

或者用三峡峥嵘的石头

为你雕一尊雕像

让巫山的神女

也向你仰望

假如没有纪念碑或雕像

那就让我这首小诗

和历史和时间

和世世代代奔流不息的长江

一起怀念你

远方,谁在把你呼唤

你猝然走了

远方谁在把你呼唤

你走的时候

你绘了一半的图纸还铺在桌上

你翻阅的资料还摊在案头

你喝剩的茶水还在杯里

那伴你夜夜不眠的灯

也还亮着

好像都在静静等着你

重新站起

那刻呵几片斑驳的灯光

洒落在你斑白的鬓边

你蜷卧在工作室的椅子上

许是感觉你猝然离去

远来的夜风温馨如许

轻抚着你冷冷的脸

当你猝然离去的消息

与晚来的黎明一起传出

不要说整个大院

不远处的长江

也在为你痉挛着哭泣

谁都知道呵

为着百年梦想成真

黎明的太阳等得困了

夜半的月亮等得倦了

只有你窗前的灯火

和夜天的星星一起醒着

亮在夜的深处

一年又一年

昨日一个大喜的日子

七届五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庄严地通过了

《关于兴建三峡工程的决议》

消息从北京传来

你激动得老泪纵横

自己对自己笑了

是夜你耸着瘦削的双肩

烛照没绘完的图纸

无法知道你那抖落的目光

曾在多少张图纸上探询

更不知有多少夜霜晚露

曾浸湿你单薄的身子

谁知今夜太深太沉

深得沉得你承受不起呵

你哪里知道

心绞痛会突然袭击着你

你那早有些破损的发动机

突然失灵了

你不得不痉挛着倒下

拒绝呼吸

日子过得真快

你这一走就是十年

你在那边还好吗

三峡工程经过十年的建设

就要蓄水通航发电了

到那个日子

如果你的身板还硬朗

腿脚还方便

请回三峡工地看看

工棚里,与总工程师夜饮

今天是个痛快的日子

也是个捷报频传的日子

输水廊道掘进报捷

船闸船舱岩壁爆破报捷

载重卡车多拉快跑又创纪录

工地频频报捷的捷报

映红你的酒杯

记得那年我来工地采访

隆隆的炮声刚把岩石爆破

轰隆隆的开山炮声

奏响船闸工地的序曲

你伏在午夜简陋的工棚里

展开图纸久久凝视

久久凝视

当我问起那些陌生的符号

你用红蓝铅笔在图上轻轻一指

未来三峡工程永久船闸

将从这重重青山穿过

今日重来船闸工地

重来访问你

永久船闸已初现端倪

而你的双鬓也已丛生白发

额上的皱纹也深了几道沟壑

惺忪的眼布满细红的血丝

只是瞳孔依然闪烁刚毅的光彩

嘴角依然挂着惊人的自信

身板依然一副军人的骨架

举起杯来

与昨日的太阳碰杯

与今夜的月亮碰杯

与陡峭的山体碰杯

与坚硬的岩石碰杯

待把意志和理想掺进酒里

你举杯开怀畅饮

那久被压抑的军人的激情

倒海翻江般喷吐出来

不说夜月挑灯鏖战

不说烈日下的烽火硝烟

不说汗水溅起搅拌机的音符

不说骨骼耸起工地脚手架

不说歌声催动载重卡车奔驰的车轮

只说高峡出平湖

只说平湖岸边崭新的城镇

只说电力织成一张发光的网络

只说夜长江浮起灿烂的星座

只说万顿巨轮从五级船闸驶过

匆匆驶过神女峰

匆匆驶向重庆

正说着电话铃声响了

你拿起电话听着

电话线里轰隆隆响起一串数字

又一个捷报

不只是激动在你粗犷的脸上

也映红了窗外的晨曦

风不要惊动他

来自比道路更遥远的地方

哦,风多么沉着

风又多么富有风度

轻轻触摸冬天的骨头

又透过窗户

轻轻触摸着他

风呵,看见了什么风景

不要惊动他

让他深深陷在血液之外

在这个宁静的空间

整个世界睡得红衣绿袖

星星也钻进自己的梦乡

惟有他躁动的血

在夜的静寂里呼啸奔走

坐在灯下

如风的影子

翻阅有些疲惫的孤灯

三寸底气弥漫十指之间

无处拍栏

他推开两扇星夜的窗子

遥望夜的工地

智慧沉默不语

只因工地的一切他都熟悉

从泄洪坝段到左岸厂房

从船闸高边坡到中隔墩下的闸室

从左岸防渗大幕到茅坪溪防护大坝

甚至浇筑仓的每一个拐弯抹角

料石场上一块石头的棱角

只是有点遗憾

三峡两岸远去的猿声

神女峰飘渺的云雾

也从他两鬓青丝白发间

徐徐飘散

(冬天宁静得

像一位厌倦了思想的思考者

仍然宁静而痛苦地

沉思着

你呢)

手一页一页阖上

又一页一页翻过

一切在酝酿在构思

你知道现场修改设计

那笔轻轻勾勒的线条

不仅意味花费一大笔资金

更需工人洒下汗水呵

能省尽量节省

对于他命运只是一种

不够完美的技术

突然他拧亮打火机

哆嗦着点燃一支雪茄

当淡淡的烟圈与他的思绪

从台灯下冉冉升起

风呵不要惊动他

让一节一节烟火陷于沉思

让他捂住夜幕下的音符

半是焦灼半是欣喜地等待

当灵感在黎明到来的瞬间爆发

一时间图纸绽开太阳的期待

只是他衔在指头的那支烟

已聚凝半生灰烬

安全员之死

那一刻

你惊天裂地的一声呐喊

震得工友们

从掌子面惊逃了出来

只有你留下

只身

扼守在死亡线上

记不清是第几回了

你以侦察兵的骁勇与机智

奋身狙击罪恶

山石在隐隐地炸裂

隐隐地预示

又一场险恶的塌方

当工友们齐声喊你撤退

你说不闯龙潭不入虎穴

咋当安全员

没有任何慷慨的誓言

只有忠于职守的坦诚

和对工友的爱

等工友们赶回掌子面

你却匆匆走了

走进那本血染的《安全日志》

走进几行记录塌方的文字

走进一首悲壮的诗

一切都来得那样陡然

还没等你收拢搜索的目光

聚焦一种期待

轰然而至的塌方

以猝不及防的颤栗

将你隐埋在石雨里

血带着你体温的血

透过塌方的石缝

缓缓渗进冰冷的地脉

真不敢相信

你走出校门才两年呵

就用春天一样蓬勃的年纪

就用霞光一样绚丽的年纪

和二十三个音节协奏的青春之歌

作别这穿山越岭的长长的隧道

作别伸向工地的高速公路

作别三峡工地

远山

太阳悲壮地殁没

乌云垂下欲飞的翅膀

一群云一样悲怆的男子汉

将你高高举了起来

和旗帜一起

葬你在大地的怀抱中

葬你在如血的夕照下

葬你在深深的哀悼里

毋须花环祭奠的灵堂

毋须笔墨写出的悼词

三峡工地就是你的祭坛

这不起伏的群山排成挽幛

呼啸的江风奏起哀乐

工友们知道

他们的活是你以血作代价的呵

而你慷慨的献身

如吹响嘹亮的号声

激荡工友们的血

血,这灵魂的瀑布

生命的泉流

飞流直下

催促凿岩机呼啸的钻头

在血雨腥风中

向掌子面发起又一次

猛烈的冲击

题一张照片

再一次

我翻开《中国三峡建设》

仔细端详你的照片

只见你微眯着深邃的眼睛

手拿放大镜

以你的执著与痴情

不知审读着什么

瞧你饱经风霜的脸上

那堆砌的栉风沐雨的浮雕

尽是山高水险

额头多褶皱的断层

贮满哲学的奥妙

伫立岁月之巅

再看剑眉不知还藏着多少

不肯忘却的事情

青春年少时

祖国的山河一片破碎

许是为了再造山河

你在一本书里寻找真理

在一双肩上寻求道义

在一滴血中搜索挚诚

而这一切

又使你的生命升华怎样的

悲壮与豪情

寻思间

我看见你凝神的目光

投向一行行字的深处

你是工程质量检查专家

莫非字里行间

有你神圣的职责崇高的使命

抑或不老的生命

据说

那次你来三峡工地

你对船闸部分项目质量不放心

执意要攀上几十米高的脚手架

亲自到现场看看

你的学生拗不过你

只好陪你攀登高高的脚手架

狭窄危险处

不得不抬着你走

风就是风雨就是雨

你从来说一不二

言行透着挚诚

你知道剩余下的日子不多了

得抓紧晚年

将几十年的实践经验

和满腹的博学经纶

献给三峡工程

走进工程内部

就像走进你的内心

你手拿放大镜

不仅以深邃的目光

更以心灵的激情审读

三峡工程质量报告

而此刻晚来的黄昏

从三峡大坝那端姗姗来迟

我看见夕阳温煦的阳光

正隔着窗玻璃窥视

你的心事

与一位工程师话说长江

卧室里

一厚叠一厚叠资料

紧挨着一张张铺开的图纸

不让他站起

好不容易盼到一个星期天

他得利用这整块时间

穿行数字与符号里

为着这份眷恋

他放弃了经商发财的机会

放弃了出国镀金的机会

甚至放弃了与家人团聚的机会

只身来到工地

连假日也给了图纸和计算机

仿佛等待灵感到来

掐灭烟头他又陷于沉思

这时我应约走进他的卧室

他忙伸过手来

没有寒暄和客套

只是遥指窗外扑面而来的长江

对我说

这是我的母亲河

我就是喝峡江的水长大的

当我从父辈们的身上认识自己

又从自己身上发现未来

我听见神女峰被风吹动的月光

情不自禁地颤动

向往

从峡江岸边的脚步印开始

一步一步又深深浅浅

穿过梦境撞响黎明的钟声

走过我的少年

走进大学的阶梯教室

走进水利与电

最远的风景总在灵魂之上

求索的目光投向苍茫

当我枕着长江的涛声入梦

总爱忆起儿时依偎在母亲怀里

最初学唱的那一曲

峡江谣

那岁岁年年流行的节奏

真是催人泪下的

吟唱

猿声白帆以及船工号子

随着峡江的涛声流远

而高高飞在峡江上的鹰

和比鹰更高的神话

掠过三峡坝区

此情此景

总令我忆起导师临终的嘱托

他说研究了一辈子三峡

三峡工程就要开工了

他却病倒在床上

弥留之际他拉着我的手

默诉无语的哀伤

铭记导师的遗憾

更为昨日的梦与向往

怀着献身的渴望我又重回峡江

当峡谷的风

用粗糙的爱打磨我的青春

我便有了一种男子汉的豪迈

欲借峡江拍岸的涛声

自豪地抒情

说着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计算机室

那闪烁的荧光屏

向他传来迷人的问候

他大步走上前去

从他充满快感的脚步里

我听见他心跳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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