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这个摊子的东西，看相明显不如左边摊，无论是人，还是芋子。这是一个农民老头，矮矮瘦瘦的，还佝偻着腰身，满脸的皱纹比芋子表皮还粗糙。黑乎乎的脸，和芋子一样的黑。不，脸和没削皮的芋子一样黑，比削了皮的芋子还要黑。只见他帮着一位大嫂拣选着芋子，圆圆滚滚的进了大嫂的菜篮，带把的长芋子则留在了自己的筐里。看到没削干净皮的芋子，拿起菜刀再削，直到削干净为止。
近前，蹲下身，妻子轻问正聚精会神挑拣着芋子的这位大嫂：这芋子多少钱一斤？大嫂嘎嘎地笑，搪塞过去。妻子边挑拣，又一次问她，她还是不置言语，一味地嘎嘎嘎。妻子常买菜，有经验，摊贩报的价一般是虚价，你讨价还价的嘴上功夫不到家的话，往往要多付一些冤枉钱，还不如问顾客实在。可是如果前面的顾客将她磨破嘴皮子与摊贩讲好的实价告诉后面的顾客，摊贩又会不高兴。这位大嫂笑而不语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瘦老头开腔了：本来卖2块钱一斤，算了，现在1块5一斤，反正自家种的，早卖完早回家。我问：这芋子会不会煮不烂？听着我的问话，瘦老头削着芋子的手停下来，抬起头瞅我一眼，像是受到侮辱似的，脸带不屑地说：切，我家几代都是种芋子的，从我爷爷开始，一直传到我，芋种不好还传得到现在？想想也是，我看看他，又看看芋子，他和芋子一样，长得朴朴实实的，他应该是信得过的人，芋子呢，也应该是信得过产品。
这时，又一名买芋子的大婶过来了。她蹲在妻子的旁边，神秘兮兮的咬妻子的耳朵：芋子多少钱一斤？妻不好回答，笑笑。妻不知刚才瘦老头说的1块5毛钱一斤的优惠价是针对一部分人的，还是面向全体顾客的。大婶连问了几次，妻子便也连笑了几次，都没透露芋子的价钱。她不想出卖瘦老头。大婶终于忍不住了，道出了原委：我和他，她指指瘦老头，我们是老熟人，我不先问到价来，等会过了秤，他又不收我的钱。哦，原来如此！只听说过顾客怕被人宰而先向别人打听价格的，还从来没听说过顾客怕一不小心而“宰人”便预先问清价格的。头一次遇见，感到新鲜。我把目光好奇地投向瘦老头，只见他脸上的皱纹全是笑意，层层皱纹如圈圈涟漪，一波一波地向外扩散开去，一波是质朴，一波是善良，一波是诚实……
梁上君子
老婆醒来，翻身下床。白萝卜般的双脚套起拖鞋，踢哒踢哒走出卧室。
下楼的脚步声嗵嗵嗵没响几下，就戛然而止。老婆问，你的衣服咋丢这儿？
哪儿？老公张着大嘴，哈着臭气，声音模糊地反问。
楼梯上。
老公一惊：不好，家里遭窃贼了。立马赤脚飞奔而出。
在楼梯拐角的地板上，衣物狼藉，杂乱无章。保暖内衣，保暖内裤，毛衣，外裤，全是老公的。老公睡在床上的位置靠近卧室门。裤兜里的钱包丢弃在地上。地上还散落着几枚硬币。
老公头皮一紧，赶忙拾起钱包翻查起来。
钱没啦，一分钱都被掏光啦。这该死的贼！老公愤怒地骂道。
多少钱？老婆盯着钱包问。2000多块，老公有气无力地答。这可是他的私房钱呀，他有口难言。
身份证在。银行卡在。医保卡在。发票也在。还好，除了钱没了，钱包里的东西一件不少。老公清点完，长吁了一口气。
快，去察看一下，窃贼是从哪里进来的，看屋里有没有少东西，门窗有没有弄坏。
察看的结果，家里的东西一件不少，也没有被翻动的痕迹。包括放置于一楼客厅酒吧台上的门钥匙、车钥匙，通统都在。门窗也没损坏，只是客厅门大开。窃贼是自带木梯翻越围墙进来，再踏着梯子拉开二楼小客厅的窗户爬进室内来的。院子的大门反锁了，贼出不去，作案之后，便又沿着梯子爬跳出去的。梯子遗弃在院子里。
老公和老婆这才把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毕竟，损失的只是一点钱而已。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睡觉要把卧室门关掉拴好，你就是不听，这下好了，窃贼进入卧室如入无人之境。老公埋怨老婆道，好在窃贼只谋财不害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老婆听了，打了个寒噤，脸上走神走色，现出后怕的样子。
想到损失了几千块钱，女人的心还是隐隐作疼，便不服气地指责起老公来：你钱包里揣这么多钱干啥，装富还是咋的？老公听了，无言以对。
片刻，老公说，这个贼也算得上是个君子，没伤咱，没毁咱家东西，还算讲良心，区区几千钱块，就算捐给他了。
老婆想想，也是。不过平白无故地被人偷去近一个月的工资，怎么说都心有不甘。
老婆说，要我赞助要我借钱，也得征得我的同意呀！
老公就指着窗外，不屑地说：征得你的同意？你看见了对面山岭上那座塔没有？
老婆不解：塔怎么啦？
县里兴建那座塔时，要每个干部职工捐一个月的工资，他们征得了你的同意吗？
是啊，老婆想起了那年捐款造塔的事。县里硬是从每个人的帐户上扣除了一个月的工资，管你愿意不愿意。
说不定，那窃贼要这样爬窗入室铤而走险，真的是家里遇上了过不去的坎，需要一笔救命钱呢！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到此，老公有些动容。
这样说着想着，夫妻俩心里就释然了。
孤独的牧羊人
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以后，赖举瘦了一圈。他那饱满圆润的大脑袋成了一只漏气的篮球。
此时的赖举，正在自家的小院里踱着步子，显出焦躁，像一头困兽。俄顷，他拉过那张木矮凳坐了下去，头半仰着，望着天空，身子一动不动，眼皮一眨不眨，俨然一尊雕像。
老伴从屋里出来，看见他的样子，摇了摇头。
“老头子，走，跟我去菜市场逛逛。”老伴说，“天天在家发呆，别把病给憋出来了。”
赖举木然，未动。
“听到没，老头子？”
赖举这才吐出一口气，发出一声长吁，缓缓地站起，随老伴出得门来。
“这条路叫什么大道？”赖举跟在老伴屁股后面，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满眼的陌生。圆圆的脑袋像个拨浪鼓，来回晃动。
“你这死老头子，”老伴不满地骂了一句，“在位时钻进‘乌龟壳’里不肯出来走半步，现在可好了，退下来，连回家的路都不认得。”
赖举无语。
进到菜市场，里面人声鼎沸，吆喝声不绝于耳。赖举有些不习惯。他清静惯了。
在老伴蹲下身挑菜的当儿，他往前方扫视了一眼，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他走来。他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下。赖举做好了应声的准备，嘴角开始上拉。但那人好像没看见他似的，从他的身边径直走了过去，脸无表情。赖举颇觉尴尬，嘴角跌了下来。
“那不是二姨家的顺子吗？他怎么会不认得我？”赖举向顺子的方向努了努嘴，对老伴说。
“你呀，八辈子的亲戚都被你给得罪完了。”
赖举不悦：“我惹他们什么了？”
“惹他们什么？那年顺子家因为拆迁的事来找你，你是怎样对待人家的？”老伴说着说着，语调就提高了八度，引来旁人诧异的目光。
赖举嗫嚅了一下嘴唇，终于没有出声。那件事他还有印象……
那晚，他应酬回到家，已是快11点钟了。老伴说：“你怎么才回来，人家顺子等了你一个晚上。”“什么事？”他脸无表情，有些不耐烦。“姐夫，是我们家房屋拆迁的事，我妈非得让我来找姐夫不可……”顺子话说到一半，就被他给堵在了喉咙口：“这亲戚那朋友的，我关照不了这么多。你回去吧，按政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句狠话，一张冷脸，立马把顺子给打发走了……
赖举再也不跟老伴逛街了，重又坐在院子里看天发呆。
这天，老伴买菜一回到家，就兴冲冲地对赖举说：“老头子，刚才我碰见老年体协的吴主席了。我和他说好，明天你去参加协会的打门球活动。”
赖举没有反应。
“听到没，老头子？”老伴加大嗓门。
赖举一惊：“唔。”
翌日，赖举如期来到门球场。除了吴主席，没有谁与他打招呼。他也想主动与大伙儿套套近乎，但热脸蛋怎么也难与冷屁股贴在一起。大伙对他形同陌路。
轮到赖举上场。一棒子，他把球给打飞了。
“郭子，快去拾球。”赖举唤道，不容置辩的口气。
郭子是赖举的老部下，唯唯诺诺的老实人，工作几十年，到退休还是个一般干部。
“哎，好嘞。”瘦老头郭子勤快地跑出去，把球拾起，又一路小跑的回来。
赖举不断地把球打飞，他便不断地吆三喝四。郭子则不厌其烦，来回穿梭给赖举拾球递球。
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来回，郭子猛醒过来。
“我凭什么听你呼来唤去的？”郭子面有愠色。
赖举盯着郭子发愣。
“你以为你还是领导啊？在这里发号施令，谁还听你？退休了，我和你平起平坐！”说完，郭子把手里的球往远处一掷，“要打自己去捡！”
赖举脸上火辣辣的。本想发作，又无从发作。
此后，赖举再也不去门球场了。
某日，赖举对老伴宣布了一个决定：“回乡下老家去。”是的，也许，老家才是他的归宿。老伴没有阻拦。
西山坡是赖举的老家。突然有一天，村民们发现，有位白白净净的老头，圆圆的大脑瓜像只篮球，每当晨曦初露，他就扬着鞭子，赶着白白的羊群，来到那片绿色铺盖的草地上，终日与羊为伴。
牧羊人喜欢呆坐在山坡的一块大石头上。黄昏时分，落日余晖洒满他的全身，把他凝固成一尊镀金的雕像。
组织部来电
组织部打电话来时，碰巧他的三位朋友在。喝着茶，聊着天，突然，他的手机就响了。
接完电话，他一脸的歉意：“实在对不起，你们平时难得来我这儿玩，今天来了，本应好好聊聊，却这么不凑巧，组织部叫我去开会。”他看看手机，“现在9点半，10点开会。”
“组织部的电话，好事呀，说不定要高升了呢。”一位朋友一说，另外两位马上附和，是啊是啊，可能有提拔了哦。
他出得门来，到隔壁的主任办公室打个招呼。
主任不在，副主任在。“赖主任，我马上要去纪检委开会，刚接到组织部电话。”他对副主任说。
“嗯，好的。”赖副主任接话，显出殷勤的语调和姿态。
他有事，三位朋友只好起身，与他一起，走出办公大楼。他相约：“我开完会，再与你们联系，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老朋友，难得一聚。”朋友甲抢过话头，情真意切地说：“我来我来，还是我来安排，先预祝一下老兄你高升！”
他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地赶到纪检委会议室。
不到半个小时，会议就结束了。从纪检委会议室出来一群人，其中包括他。这群人步履匆匆，径直来到早已等候在大院里的面包车前，上车。
快12点了，朋友甲把电话打过去给他，关机。甲把情况打过去给朋友乙，乙打，不在服务区。接着是朋友丙打，也打不通。三个人一碰头，感觉事有蹊跷。是呀，怎么回事呢，他从来都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先说好的，一般不会变，万一情况有变，他也会先通知我们的呀。“刚才，听他跟办公室主任打招呼，说是去纪检委开会。”甲一边说，一边转动着眼珠子，揣摩，“莫非，他出事了？不会牵连我们吧？”三个人面面相觑，表情莫测。
下午，单位里传出消息：“吴副局长要高升了，上午组织部找他去谈话了。”一个传一个，最后连门卫老李头都知道了。
天色已暗，还不见他回家，老婆便打电话问他回不回来吃晚饭。以往不回家吃饭，他都会打个电话给老婆。老婆打过去，手机关机。想到上午他打回电话来说，是组织部和纪检委有事找他去了，不用等他吃中饭，她便找出组织部廖副部长的号码打了过去。廖副部长以前与他同过单位，是老同事，她作为家属，去参加过他们单位的春节团拜，所以她认识。
“喂，你好！廖部长吗？我家老吴上午说你们给叫去了，到现在还没回家，是不是有什么事呀？”她急切地问。
“哦，是这样的，组织上有个紧急任务临时交办给他，他忙完就回来。你放心，没事的。”
第二天一上班，他的单位就有人神秘兮兮地传播小道消息：“吴副局长被‘双规’了，昨天他到纪检委后，就神秘失踪。有人亲眼看见，他是被一辆面包车秘密带走的，几位纪检干部把他押上车去的。他的手机一直关机，到现在都没法联系。”一个传一个，最后连门卫老李头都知道了。
他确实是失踪了。
不过，这次失踪的不止他一个人，从纪检委出来的那一群人一起都失踪了，似乎一瞬间从人间蒸发。他们进到纪检委办公室后，手机就被工作人员收缴，关机。从纪检委出来，面包车把他们拉到了需要三小时车程才能到达的偏僻的林场。林场三面环山，正面临河，进出林场的路只有一条，所有进出的人员和车辆，都必须用那条机帆铁船运载，才能通行。
到达林场，他们被安顿在了招待所三楼的大会议室里，这也是给他们划定的活动范围，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准去。甚至上厕所，也必须有两人以上一同前往，不可以单独行动。到了吃饭的时间，炊事员会把饭菜送到会议室来。他们的行动被受到严格限制，就剩下没被搜身了。为防止这群人中另备有手机留在身上，逃避收缴，纪检工作人员在桌子上安放了一台手机信号屏蔽器，这就确保了这里的信息半点也泄漏不出去。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大概‘双规’就是这个样子吧？”大家嘻笑道：“呵呵呵呵，是啊是啊！”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是“双规”。如果“双规”，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心情在这里戏谑调侃呢？
48小时过去，组织上恢复了这群人的自由。他打开手机，短信的“滴滴”声足足响了有三分钟，显示的未接电话号码长长一大串，超过了平时来电的两倍。
刚踏进家门，老婆拉着他的手急问：“干什么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