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很疑惑,他为什么没有出现?他每天都那么准时,准时坐第一班车。
他跳槽了?请假了?生病了?还是故意躲着自己?
女人的心忐忑不安,胡乱猜测,最后好像在朦胧的晨雾中看清了某些东西:昨天男人在自己的眼神中发现了什么,觉得自己轻浮,故意躲着自己。
女人的目光黯淡了。
女人呆呆地站了好久,心想自己好荒唐,好幼稚,竟然凭空想象出那样浪漫的一段爱情。
女人像梦醒了一般,想:像他这样优秀的男人,一定早就有家室了吧,就算没结婚,也一定会有一个美丽聪慧的女朋友吧!他怎么可能瞧得上自己这样的灰姑娘呢?
算了吧,女人想,浪漫完美的爱情只出现在童话中,它不属于现实。
女人想到这里,就下定决心,从今以后,不再坐第一班车。
九
晨风微凉,男人孤零零地站在雾中,黯然的目光里写满失望。
朦胧的晨雾里,他没有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第一班车来了又去了,她一直没有出现。
男人垂头丧气,觉得前所未有的空虚和落寞。男人的心里波涛起伏,潮涨潮落。
她睡过头了?生病了?换工作了?不可能那么巧啊!
男人决定几许等下去。
第一班车走远了,第二班车缓缓到来。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晨风有点冷。男人的心也越来越冷。
男人想,她一定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种东西,感到厌恶了吧!男人又细细地回想了那目光,觉得里充满了提防和冷漠,而不是热情和期待。她一定以为我心怀不轨,故意躲着我。男人失望地想。
男人又暗自苦笑,她那么年期漂亮,那么清纯美丽,追她的人会少吗?她怎么会对我感兴趣呢?哎,自己也太自作多情了!
男人觉得自己好荒谬,好可笑。原来,爱情只在故事里,不在生活中。
明天,还是在起点坐第一班车吧!男人决定。
十
就这样,从此男人每天等在起点站,坐第一班车。女人每天站在第二站,等第二班车。
好久了,男人和女人,都再没相遇。
两人,又重新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轨迹,一切平静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事实上,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晨雾缭缭绕绕,浓了又淡。渐渐地,男人淡忘了女人。女人陌生了男人。
再后来,雾气散尽,是一个云淡风轻的清晨。男人因为有事,晚起了十分钟,只好坐在了第二班车里。
车正欲前行,上来了一位蹒跚的老妇。车内已拥挤不堪,没有座位。
男人起身,给妇人让座。妇人谢他,说经常遇见你,还有第二站的一个女人。
男人又想起了女人,只是那身影,已经十分模糊了。男人默算了下,她们已经有两个月未曾相遇了。
车到了第二站,缓缓停下,上来一个女人。
男人正站在车门的位置。
女人低头跨进,车子突然启动,女人一个趔趄,一头撞在男人身上。
男人满脸惊讶。女人也一脸震惊。
男人笑笑,说,嗨,我见过你。
女人也笑笑,说,嗨,我也见过你。
2006.3.18
沉重的阳光
一
天气晴朗,阳光很好。当我赤身裸体地,站在这采光充足的豪华大厅时,比那采光更充足的几十双亮晶晶眼睛的立刻逼在了我面前,心,一下子缩紧了,拧出的血水汹涌在我的胸膛。刚才进屋之前在屏风后面脱衣时,那阵绞心的羞愧和尴尬、紧张和紊乱,似乎都异常可笑了。整个屋子,除了炭在画纸上细细的“嚓嚓”声外,还能隐约地听见远处的球场上的发出的喧闹声;剩下的,便是自己的急促的呼吸声和怦怦的心跳声了。
——我,像一只“哗”地突然蹿出水面的鱼儿,赤裸裸地,被时光定格在水面上了。
下面满是灼目的光波,不,那不是灿烂的阳光,不是刺眼的目光,是来自心灵的光——逼视的光,凌辱的光,每道光对我来说都是一根针芒!我像是一只可怜的刺猬,遍体被这样的锋利的针芒包裹着,更可怕的是,那针尖全是面向我的。但是,这些面目清秀得几乎病态、目光专注得近于空冥的、与我年纪相仿的美术系的才子们,你们能读懂我的身体我的心吗?如果读懂,又读懂了多少?我在你们的目光里,到底算是什么?
倘能通过如此完美无瑕的胴体,看到我流血的心,哪怕只是分毫,我如此毫无保留地展示着它,或许算是值得吧。“女为悦己者容”,眼下的我,也可谓为悦己者们容了。可惜没有,可惜不是。那我的青春、我的未来、我的生命就一直这样,它们的价值就仅此而已吗?
其实这样的烦闷和紊乱,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真正地彻底平静下来的。因为那时的我发现,在大厅的另一端,在莘莘学子背后,还有一双眼睛靠在窗台,发出有别于我眼前的目光的光芒——它细致、细腻,但绝不空洞,它有着箭一样的穿透力,让我无所遁藏。我隐隐地感觉到,那目光才是真正在读我的——不光是身体、外貌,更是心灵、精神。他懂我……可我,却没有读不懂他,至少读不太懂?只有两句我是读懂了的——那便是爱和鼓励。像在说:亲爱的,不要怕,有我在这儿呢。他的眼睛不就不停地在那里述说着,述说着……
——他就是带我来这儿的古木老师,我生命的第一颗星星,第一颗带光的星星。
多年以后,当我被烦恼侵蚀,身体和心头的这缕星光,已随着岁月的磨损逐渐黯淡的时候,当我再也无法从包括亲人在内的茫茫人海中,寻找到这缕灿烂星光的时候,我才愈发觉得它对我生命的珍贵。我时常在猜想,那缕星光是否还在我永远怀念的那两个人的眼睛里,炯炯地闪烁呢?
二
认识古木是一个秋天的傍晚,西天把那轮如血的残阳掬在胸中,恰如我的心情。当时我正用我这辈子最最狂野的腔调,叫嚷着让童心离开,说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了。他的心被我逼得冷冷的,指着我鼻尖愤怒地回了我一句极绝情的话,然后,转身离去,再没回头。
望着童心的背影,我毫无留恋,只是觉得隐隐有些愧疚,毕竟,相爱一场,临别时我不该这样地伤他。可是,又能怎样呢?有这么个老同学老同乡跟在身旁,我到这座城市的目的,怕是一辈子都无法达到。
当我带着一半轻松一半沉重的黯然心情往回走时,一声轻轻的呼唤让我停下来——这是我第一眼见到古木。是的,他就驾着金色的跑车,像阿波罗降临到我身边。之后的日子我常常问自己:童心追我三年,又是知根知底的熟人,可我对他除了有那么点同情之外,竟毫无好感。可在此时,在抬眼的一瞥间,我竟对这个俊朗潇洒风度翩翩的陌生人,一下怦然心动。莫非,爱情真如某作家所言,是无法通过时间孕育的?
古木说我不仅长得美丽,而且自然而然地惹人怜惜,让人心生疼爱。他说这不是一个美女能够刻意演扮,然后就能外化出的一种情愫。“我半生描摹过不少美女无数,各种肤色的、不同地域不同国籍的,我总是远远地审视她们,阅读她们,对她们美丽的身体,视作‘圣物’一样做心灵的膜拜——用线条,用色彩跟她们交谈,从没产生过任何凡心欲念……可对你……”他这样深情述说,像是向我表白,又像是自我剖析,那些术语名词,我似懂非懂的。我在他的目光和话语中,很快就决定了把自己一切全部献给他,而且为我这决定能得到他的似乎是默许的凝视,而暗暗亢奋。当然,仅仅只是亢奋而已。
古木从国外回来不久的“师大”特聘的导师,他身上有着许多奇异的东西。
那天,当我在众多的目光中,赤裸着站立了一个多小时后,穿好衣服告别时,他留下了我。他含笑地凝视着我,摊开我的手心,把一个白色的纸张放在那里。看清那是一张存折的时候,我茫然地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动情地说:“快点到医院去吧,把你父亲的医疗费交清。”
这绝对是令人发狂的一天,我整个身心都在颤抖地涌动,就像那风那云一样,没有来处,亦不知去处。从医院出来后,我独自在街头徘徊很久……心,海海漫漫的……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拨通他的电话,用颤抖的声音说:“老师……你……你要了我吧!”
三
古木从没对我说过“我爱你”的话,那说那太俗,他总是说“我心疼你”。
可这些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如火如荼。他的爱,我是用心灵,用血肉感知的。在他面前,我永远都是个羞怯的小女孩。可我愿意倾心地为他绽放——羞涩而又热烈地绽放,愿意让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充满我的爱。这便是我的全部。只是占有,肯定不是他的长项。我们的爱,往往是前奏太长,而主旋太短,这让我稍稍感到了一丝遗憾。因为我的肉体自从在他浇灌下、热烈地为他绽放过之后,便逐渐幻变成一张贪婪的网,总想把这唯一的定向,完整地吞咽,彻底地拥有,永存在我心中。可他,在柔情地缠绵之后,总是说:“好啦好啦!我的可儿,快去站好啊,别疯啦!”那话那样子极像一位无奈的老师说他顽皮的学生。而后,他就又开始用他神情的眼睛和细腻的画笔,与我的裸体交谈——冷静而又热情,眸子里满是满足而自信的笑意。
而我,能让自己洁白的身体和美丽的面庞,变成他笔下一张张美妙的艺术品,成为永恒,又是多么令人心醉啊!他恒定了我的面容和身躯,姿势和神态,我过去那点小小的遗憾又算得了什么?有多少少女拥有比我更为曼妙的身躯,可却没能遇上一双如此懂她的眼睛,爱她的灵魂,成为永恒的艺术。与她们相比,我无疑是幸运的,我不是贪心的人,我看得到这幸运,并将珍惜它一生一世。当初为父亲的病,不曾想过……
我不愿再为他人做模特,我愿一辈子做他一个人的模特,我就这样为他痴痴地站立,把自己的灵与肉全都融入他的画中,直至永远!。
我搬进了他为我买的豪华别墅里,用上了我曾经梦想过的一切,身边又有最爱的人陪伴着我欣赏着我。今生今世,还有何求?即使有一天,他对我说声“可儿,你该走了”,然后无情地转身,绝尘而去,我也会含笑吻别,如他所愿,永远地飘离,除了牵挂的痛苦,不会给他留下一丝麻烦。
童心偶尔会打电话过来,我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一些,不知是自惭形秽,还是幡然醒悟,给予了一些理解。只是嘴上,还挂着深深的爱。眼下对他,倒突然有些发自肺腑的关爱了——如歌中祝愿,“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我甜蜜舒畅的心,就像满盈盈的月亮,无时无处不散发着柔美的幸福光芒。我常常在深夜的梦中,无由地醒来,静听身边他那轻柔如歌的鼾声,望着他憨态可掬的睡姿,一遍遍地问自己,这一切真的都是我的吗?然后在半信半疑中,一夜无眠。
四
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节奏。这天,古木说他要出去些日子,让我好好在家待着,闷了听音乐看看小说什么的,不要惦念他。我什么都没问,乖乖点头十分乐意的样子。但毫无疑问,我的心在流泪,心里早有的一些可怕的遥远而朦胧的想象,终于逼近了。但是,我还是我一贯的知足论安慰自己——他的心仍然属于我。从早到晚,前庭后院书房卧室,我坐坐睡睡,百无聊赖,甚至一只小鸟飞越时的姿势,我都会细细地琢磨,好好地品位,它们成了我最大的乐趣。有时我也会一张一张反反复复地翻看他画我的那些个画。不错,能让自己在他的笔下如此光绚目光彩,不枉此生;不错,满院子满屋子阳光,是那么多的明媚灿烂,像在告诉我——我青春的生命和无边的未来,是足以赢得无数好运的。莫愁!莫愁!我劝自己。
他去干什么了,其实我已经知道。因为走得匆忙,出门时他把手机忘在了家里,无意间,我看到了他忘记删除的一条短信——木,我要回国办事,要多呆些日子。飞机今天下午3点到,来接我,爱你的慧!这是自与他相识的那天起,就已经想到过的。这么多年了,一个才情如此出众的艺术家,怎么可能仍然茕茕独身呢?可那个女人,是他的妻子,还是他情人?他们已相处多久?那女人漂亮吗?年龄多大?性格可好?与我相比如何?毫无疑问,她是恋着他的,可他爱她吗?
虽然压根儿不愿去想这些事,可这些疑问还是存在于脑海,挥之不去,就像此时此刻,无所不在的阳光。
晚上,古木回来取手机时,我正好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我精神不振,脸色苍白,眼中可能还残存着泪水——我刚才呕吐过,吐得死去活来。他看到我,急忙抱住我关切地问怎么啦?是不是病啦?我赶忙摇头说“没事,我没事!”一面把他手机递给他——那条短信我已经删去了,脸上是安静平和的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吻了我一下,似乎无意,又似乎有所指地说:“在家等我,不许胡思乱想哦!”我又是甜甜地笑,轻轻地点头,乖乖的样子。直到从窗里望着他的车走远了,泪水才决堤而出,一发不可收。这泪水半是忧伤,半是幸福——我断定自己怀孕了,而且细细算下,已一月有余。
阳光似乎很灿烂。我想,我的未来,已不需要过多谋划了,肚中的小生命,将把我和我最爱的人,轻松地扭结一起,不管他愿不愿意,已没有什么能使我们轻易离散了。但是,我仍然觉得,如果有一天,他说“可儿,你该走了!”我应该和我的骨肉,我的爱人,一起吻别,远远地离开这里……
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五
古木说,女人怀孕期间,只有一个渴望,便是那美丽的小天使早日降临人间。他搬来几大本厚厚的婴儿画册,饶有兴致地翻着指给我看。而且特意买来一对精美木雕放在床头,那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小天使,正在挽弓搭箭。
他说,从原始的心理学分析,希腊神话中小天使的形象,就是怀孕女人从幻想中升华而出的。自从知道我怀孕后,他就天天给我讲希腊神话和圣经故事,出现频率最高的便是小天使、爱之神和圣母玛丽亚,他说“其实这也是胎教”,而这会让自己的孩子从小就接受到西方文化。不知怎的,这话我听起来让有种点冷冷的感觉。而他依旧快乐得像个孩子,趴在我肚子上闭上眼睛久久聆听。守我的时间多了,他柔情得让人心颤,这却让我隐隐有些失落。更让我伤心的是,他经常电话一响就匆匆地离去,而且每逢这时,脸上笑容便僵住,说话也含糊。每到这时我总是隐藏着自己的心痛,笑着说“去吧,快去吧”,一边帮他穿系领带穿外衣,很快乐的样子。
一天,童心打来电话,说他调查多日,知道了一些古木的情况,我虽然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你管,不许说话!”可他还是把话说完了。他说——这个姓李的画家,已经有老婆,可能在国外,而且他老婆家特别特别有钱。他劝我说:“可儿,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他不可娶你的,离开他吧,快离开他吧!我求你了,不光是为了我能和你继续,更是不忍心看你上当受骗。你欠他的,让我来还吧!”实话,童心真的让我感动了。近来他做了多份兼职,收入颇为可观。可我还是不能怂恿他,“童心,别想我的事了好吗?我不会离开他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赶快找个合适的姑娘,成家吧!”他愤怒地挂了电话。
我坐在阳台上,默默地望着天边的星星,夜静静的。屋内,正放他喜欢的那首格林卡的小夜曲。那乐声像温暖的水波,温存地久久抚慰着我的心,那乐曲的每一圈柔情的音波,都渗透到我心灵的深处……几十年后,每当想起,那乐声那音波,还能清晰在我耳边和心头涌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