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的时候,夜让来到了越清河所在的院子。
他假装轻快地走过去,“小太子妃,今天一天没见,是不是有些想我?”
越清河早从发呆的状态里转换过来,此时听到夜让的半调戏,她双手撑脸,咧嘴一笑,“是啊,可想你得紧,今天闷了我一天了,好容易盼得你过来,我们能出去玩吗?”
说完,越清河看到夜让明显的诧异目光,又是一笑,“怎么,不愿意啊?”
“不,没有。只是有些惊讶。”越清河这样一说,夜让的反应反而不自然了,他不停地调转头看向别处。
“既然愿意,那,可以和我去街上逛逛吗?”越清河放开撑着脸的手,用一根手指点点头,努力地回想着,“最近都有些什么节日?街上会热闹吗?”
夜让忙说,“没有节日也会很热闹的,我们可以去夜市看灯。”
说到这,嘴角已经顺应心意微微翘起,他以为她会第一时间迎过来问他宫里的消息,会问夜琓的消息,但没想到她会问他要不要出府。
说完,越清河快乐地起身,提着裙边小碎步走到夜让的身边,迎向他不解的目光,不满道,“你还呆着干什么?还不走吗?”
夜让反应过来,看着着一身粉紫撒花褶裙将头发全盘到头顶做单螺髻,笑容晏晏的越清河。
下意识地问,“你就做这身打扮?”
“不然呢?”裙子明显是新换的,尺寸有些大,裙摆拖到了地上,盖住鞋子,越清河不得不提起一点,才不至于被裙子绊住。
夜让总算恢复了一贯的戏谑与无所谓的作风,歪着头,看着她,笑,“那既然美人盛情邀请,小生哪敢不从。来,请往前去……”此时的夜让,只差手里一把折扇就是戏里的小生了。
越清河噗嗤一笑,“那就走吧。”
两人就这样公然地出了王府。
夜让最后也并没有如越清河所说带她去最热闹的街上逛逛,而是去了河边。
夜让提着灯,在前面走,越清河提着裙子跟在后面。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为什么和之前说好要去的地方不一样。
街上,毕竟人多,越清河这样的打扮,不做任何遮挡,一定会叫人看见,认出来,继而传到宫中。
夜让为了她的名声着想,改变路线,在河边散步。
“再过一****就要离开晋国了。”
走了片刻,越清河放慢脚步。问夜让。
“若不出意外,应该是这样。”
夜让拨亮手里的灯笼,照向河边的柳树。
越清河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看着柳树说,“真萧条,冬天快到了吧。”
“哪有那么快,冬天还要很久才到。”夜让也跟着放慢步子,微微笑。他知道越清河说这话,是因为什么。
他不说破,因为他知道越清河的性格。小心翼翼维护他的尊严。
这时候,河的上游突然有光亮远远而来。
“那是什么?船?”越清河停下步子,扶住柳树,朝上游看去。夜让笑而不语。
随着水流缓缓而动,那光亮越来越多,如萤火虫,贴着河面飞来。
一只,两只,三只……
——是河灯。
“是河灯。”
越清河欢喜地叫道,“这个时候,居然会有人放河灯,真意外。”
无数燃着烛光的河灯,从上游缓缓漂下来,一朵一朵,不多不少,布满一段河面,零碎如天上星光。在越清河面前漂而远去。
“是啊,这个季节,还有人放河灯。真意外啊。或许是,那个少年人为自己喜欢的人放的吧。”夜让轻松地猜测着。
越清河起初没有明白过来,等到夜让变戏法一样,从手里变出一朵荷花灯时,她才怔住了——河灯是夜让安排的。
“既然他们也放,那我们也放一个吧。”夜让脸上挂着笑,一手提灯,一手递给越清河一盏荷花灯。
然后,又轻轻说了句,“听说你很喜欢这个。”
越清河怔怔看着他的手,指尖还有一个被薄竹条扎破的血洞。
“这是你亲手做的?”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河灯?”
“你是故意带我来河边的?”
越清河下意识,问出心里想问的问题。
夜让表情不变,声音却暗下去了,“我那次去你的书房,就看到墙壁上挂着一盏破裂的河灯,我想,如果不是喜欢,应该不会把坏了的东西挂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吧。后来,在府里,我没事的时候。也常常做一些河灯消遣时间。挺有意思的……
今天你说要出门,倒不是我故意要带你来,只是,街上不方便,所以才来河边。主意也是临时想的。河灯我府里做了很多,刚才让人带出来了。你若喜欢,我以后天天放给你看。”
说到这,夜让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抱歉一笑,“我忘了我后天就离开了。倒不能天天放河灯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放啊,再不放,就追不上它们了。”夜让见越清河杵着不动,便把荷花灯硬塞到她手里,指着即将远去的河灯群说道。
越清河被他硬塞过来,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手接住它,感觉有千万斤重。
夜让似乎没注意她此刻有些失神的表情,只是为她点燃河灯。
“快去放吧。许一个愿望。”夜让用哄孩子的口气对她说,推她到河边。
“好。”
越清河蹲下身,轻轻将灯放到河水里,双手合十,眼睛闭上。
这是她,第二次在这条河边许愿。
第一次,在河边她初遇白陵,一眼惊为天人。随后念念不忘。一直将他撞碎的河灯挂在书房的墙上。恨不相逢未嫁时。
而如今,站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男人,他说她喜欢河灯,便亲手做了许多河灯送她。
这么一瞬间,越清河闭上眼,脑海里却闪现出许多的画面。新婚夜,夜让挑开她的头帕眼里戏谑的样子,骗她说自己是断袖眼里藏着的狡猾,在她东窗事发的时候风寒中抱着暖炉赶到太子宫为她脱身……那个时候,她一直当他为最好的朋友,可是什么时候,他开始说,喜欢她了?
突然出现在她的寝宫里调戏她;每日送来一幅画到最后装满了一个柜子;因为她的一句话而废掉陈试珺的眼睛;在她被关到陈思宫后赶来救她出去……
点点滴滴,此刻涌上她心头。
苦涩又温暖。越清河在心里说,“但愿夜让,能早日获得属于他的幸福……”
……
三日的赌注很快到了揭晓答案的时候。
第三日傍晚,越清河正在跟夜让学折纸的时候,那个随从匆匆赶来,附耳说了几句。神色很是激动。
夜让凝神听完,眼里绽放出惊喜。“果真?”
“千真万确!”李从双手交握,眉飞色舞,“小的都已经打听清楚了!”
看着他们那么高兴的样子,绕是自放完河灯来就变得格外平静的越清河,也好奇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夜让与李从对视一眼,笑道,“恭喜太子妃,你赢了这个赌,宫里传来消息,砂阳公主明日就启程离开晋国,你可以回宫了!”
“真的?”越清河听了,猛地站起身,手里还拿着剪到一半的荷花花瓣。
“是真的。”夜让眼睛明亮清澈,是衷心地祝福她。
“这么快?她才来五天不到吧,就要离开了?”越清河对这一点有点不相信。
“大概是,因为你的夫君冷落人家,作为一个公主,一定心里不乐意,就离开了。”
夜让推测着,越清河听到这话,却没有变得高兴。
夜让看出她的神色异常,不禁问,“怎么了?”
越清河摇头,“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我,我想休息。”
夜让不疑有他,点头,“你去休息吧,明日先送你回宫。等王兄送完公主回宫后,看到你回去了,一定会很高兴。”
越清河努力笑笑,点头,“好。”
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去屋子里。
夜让看着她这几日来,迅速消瘦的身影,目光深沉。
……
越清河独自一人抱着肩坐在床上,天黑下去,屋内光线也暗下去。
剪影在屋内显得格外孤独。
她不是应该高兴吗。得到砂阳公主要离开的消息,她该高兴才对。连夜让也为他高兴了。
为什么反而,她那么伤心。
砂阳公主离开了,她就要回去宫里。
对吗?
三天了,三天来,夜琓没有找她,就这样任由她消失在世界上,这样子突然又回去,算什么呢?
越清河闭上眼睛,难过地不能自已。
明天,砂阳公主离开,她回宫,夜让远行去秦国。
各自有各自的归途。
她的归途,是回到夜琓身边。
真的要回到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边吗?如今走了一个砂阳公主,不会再出现下一个砂阳公主,砂阳郡主吗?
越清河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已经接近内心崩溃的边缘。
曾经她爱一个人,而那个人只是利用她,后来当她决心离开时,他又说爱她。
这是白陵。
曾经她嫁给他,却背着他爱上别人,还计划着和别人私奔,一次次地想要离开,而他一再包容她的所有,身份,过往。当她终于爱上他,愿意与他共度一生时,他却变得她不认识了。
这是夜琓。
曾经她当他是知心朋友,一起和他谋划着,如何让她夫君断袖,后来才知道,那是他接近她的方式,一开始他接近她是为了报复她的夫君,到最后,他居然真的喜欢上她,为她散尽家中姬妾,又因为她,失去王爷的身份地位。在她最困难落魄的时候,给她做了一河的河灯。
这个人是夜让。
这三个人,一个已经彻底成为过去,一个她已经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唯一能够真心面对的,却心里有愧。
人生何时能圆满?
还是她奢求的太多?
她的屋子之外,院子之外,中庭之中,鲤鱼池旁,那个绝世风情的男人,在黑暗里对黑压压的一院子人施令。
面容冷峻,不容置喙。一张如山河锦绣的画中容颜泛着冷光。
“明日,恭王府到王宫城的御道,布置好所有防御,一定不能让任何人惊吓到她。都听明白了?”
“是!属下明白!”
一群最后的死士跪地应答,声音回荡在暗夜里,久久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