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表层未见明显损伤痕迹,瞳孔微模糊,尸斑多集中手部,腰部……躯干两侧。摁压尸斑……”将手指放在紫红色的圆形斑纹上,尸斑暂时消褪,移开手指再度出现,“大致推断案发时间为昨晚23点到凌晨1点之间,结合死者口腔残留的酒精浓度及生前习惯,不排除饮酒过度致死的可能性。”
世上的骗子无非两种。
一种说你不喜欢听的话,但句句戳中要害。
一种说你喜欢听的话,隐藏心底不愿外人知晓的喜欢。
我属于后者。
我不是医生,自然不知道正规的尸检步骤。
觉得头头是道,无非是可见的死亡症状套用尽可能自身理解范围内生搬的专业术语混合的错觉。
当然验尸过程中舍我其谁的专业魄力,验尸前后适当表现的淡淡忧伤,更能增添尸检报告的可信度。
我说出了他们希望听到的答案,无关正确与否,这也是弗兰亲自找我的理由。
显然他的目的达到了,随着身后尖锐视线的退去。
我厌恶死尸,他让你觉得活着有可笑。
无论生前有多努力,有多逢迎事故,到头来两腿一伸平添具让人憎恨的尸体。
我恨自己没戴手套,更恨自己不得不用弗兰递来的消毒湿布。
该死的!该死的!
我用力搓手,尸体的冰冷却如蛆附骨。
“留下两个人清理尸体,其他人可以散了……没人愿意是吧?那就等着享受一顿尸臭大餐吧。”我冷冷地说。
没人愿意饭菜搅拌着比屎难闻的尸臭,同样没人愿意乖乖抬着和自己无关的尸体从底层跑上甲板。
或许是惹恼我给他们穿小鞋,一群人推搡了半天,挤兑出了两个可怜的家伙。
一个是修拉,受到基本教育的底层市民。
一个叫雷特,原是不学无术的混混,不知哪天被人追得混不下去了,于是躲到军队混两口热饭吃。
因工作上的关系,我接触两人的机会也算多了。
第一次合作是魔鬼礁遇难后不久。
你知道,那鬼地方死起人来比喝凉白开还顺口。
处理尸体的比死人还多。
修拉和雷特就是其中之一。
逃离魔鬼礁后,两人组建死链,随叫随到的尸体快速应对小队。
两人分工明确,个字偏高的修拉抱头,雷特抬腿,据说这样可以避免身体甩出去,头还留在手里的尴尬局面。
他们做生意,根据客户的需求收取相应费用。
然而,现场似乎没人愿意肯为可怜的凯金付搬运费,那么这注定是趟亏本生意。
两人沉着脸走到我面前问道:“跳水还是钓鱼?”
跳水是直接把尸体扔海里。
钓鱼则是将尸体装袋封存,遇到突发事件比如……海兽,就可以撒点香料当诱饵抛出去。
公认的亏本生意最好利用方式。
“随你们的便。”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戴上手套,修拉抱头,雷特抬腿,两人起身,凯金的后背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惊得一群壮汉眼角直跳,修拉和雷特没事人似的半抬着尸体从主动分开的过道离开。
几分钟后,确定走道中没再传来拖尸声,又不想追上前面两人的脚步,所有人都刻意控制离开的步伐。
……
咕……咕……咕咕!!!!!
像是要打破主动的沉默,胃努力地发出了动静。
离开诺比亚斯货仓两分钟,狭长的走道还在持续,隔着空气五公分大概一个肩膀的位置,弗兰漫不经心地享受着淤积数日的潮湿空气,祝愿他早日肺气肿。
尽管之前我说过很多遍,但我再重申一次,我讨厌弗兰,非常讨厌。
和弗兰一路,是一系列原发性概率事件重合的悲惨事故。
牵手的未必是妻子,也有可能是小三。
所以说,小三注意点气氛啊!
别闭着嘴不说话。
我允许你说一句。
结果——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克洛洛医生?”
闭嘴!
“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
谁让你说话的,给我闭嘴。
“难道说……”
都说了没什么,再说,打死他。
“没事……咕……”
“……”
想死!想死!想死!
恨不得掐死弗兰。
不就干了一晚上没吃早饭还吐了吗?
没出息的东西。
“见鬼的伙食,后勤那群家伙只会做消化不良的硬面包吗?”
我掐住大腿内侧,一扭,疼痛分散注意力,我愤慨地斜了弗兰一眼转移话题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凯金死于谋杀?”
“不是酗酒过多吗?是我听错了?还是说医生你……脸色好可怕……阿拉……说中了呢!啊拉……啊拉……这可不行哦……医生……”
说着弗兰被我撕成了碎片,在气血上涌的脑海里。
鲜血喷溅的场面激起了凶性,在多那么一点点我绝对会付诸实践。
弗兰,等着瞧,你总有跪下来求我的时候。
到那时我一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某人希望我这么说。”
“哦……”弗兰饶头兴趣地沉吟:“是谁?”
“移动尸体的人。”
“可我听说尸体发现时在场的不只一人,那人怎么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移动尸体呢?靠意念吗?”
“什么都不用做,因为他们看到的就是移动后的尸体。”
“嗯……我不太明白医生的话……”弗兰停下脚步,细眯的绿色瞳孔透着一股冷厉。
“我一直想不通,怎么做才能在不触碰的情况下弄得膝盖满是瘀伤?”
“挺有趣的想法……那想到了吗?”
“不觉得奇怪吗?凯金的尸体明明没有伤痕,偏偏膝盖淤青发紫,是不是特殊魔法什么的……”我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弗兰的表情,精灵族可都是个不折不扣的魔法大师。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医生?”弗兰不咸不淡地说。
装,继续装。
“没什么,我想啊想,忽然明白了魔法的机关。”
“说说看。”弗兰似乎很有兴趣。
“长时间跪着。”
“哈哈……对不起。”弗兰笑道,“医生……实在……哈哈……哈……太有意思了。第一次听说人可以跪死……哈哈哈……”
“我没说他是跪死的。”
“那怎么死的,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喝高了脑门砸地砸死的。”
“很好笑呢,那本该是跪姿的凯金为什么挺得那么规矩,更有意思的是在凯金衣服上我找到了甘石粉的痕迹。”
“甘石粉?”
“身为精灵的队长应该不陌生吧,我记得你们精灵王大人的雕像用的就是原型甘石。”
甘石又称为魔导石,提纯加工后的甘石粉是布置魔法阵的不二之选,颇受法系职业欢迎。
军方不止一次想要把甘石粉纳入常规军备,无奈甘石粉造价偏高不低,军备补充计划一拖再拖,拖到现在不了了之。
“按理说军方没为我们配备,凯金身上的甘石粉又怎么解释,何况魔法阵布置或多或少会留下魔力痕迹,可我找遍了整个货仓,别说残留魔力,连地板上都找不到一丝划痕,不知道熟悉甘石的精灵族队长大人能不能帮我解惑?”
完全清除魔力残留不是不可能,但以我所知,范围可以缩到弗兰一人。
虽然能模糊地感到他这么做的目的不只掩盖真相那么简单,毕竟恐慌引发的暴乱更符合他找乐趣的性子。
那么表象之后肯定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弗兰啪啪啪地拍着手,那感觉和小学老师摸着你的头夸你能自己上厕所一样糟糕。
“或许凶手在其他地方杀人再拖尸到货仓。”
弗兰不可置否地说,语气挑衅。
杀人拖尸?
假得那么明显,就你吃饱了撑的。
管你怎么说,我是认定你了。
知道糊弄不过去,弗兰转而用恶心的腔调说:“精彩的推理,没想到医生的逻辑能力这么出色……作为奖励……”
二人的目光一错而过,我的心里莫名升起了不祥。
“告诉医生一个有趣的消息。”
“什么?”
我努力平复心情,不让弗兰察觉到心中的不安。另一方面又隐隐感到他所说的消息十有八九与凶手有关。
“波伊那特教,听说过吗?”
“……”
“看样子,医生没能在神史中找到呢。”弗兰满是戏谑,“为什么要刻意在神史中找呢,那个,人的神史。”句末毫不掩饰嘲笑的语气。
“你想说什么?”
连宗教都要挑战吗?
“确实很有趣……”弗兰目光灼灼,很快看向别处,“波伊那特教,医生不知道也难怪,因为几千年前就灭亡了,原因是信者缺失,教会难以维持,和原大陆其他小教会一样无聊的理由。”
我一脸平静地听着,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原大陆。
终于明白这段时间心头总有虫豸啃咬的症结所在,我在畏惧那片不祥的土地,而此时它将已将死亡邀请平躺在我眼前。
即便拒绝,还会有下一次,原大陆的猎杀才刚刚开始。
而弗兰很快就印证了我的猜想。
“官方说明是这样,但教会灭亡的真正原因是波伊那特教的某条教义。”
“教义?”
弗兰没有听到我的嘀咕,自顾自地叙述道:“波伊那特教认为人死的那刻,灵魂将会脱离腐朽的肉体,那时的灵魂是最鲜美的。”
弗兰的语言平淡无奇,我却感到不寒而栗的阴冷刺痛了脊椎,转向身后没有想象中的人影。
“而决定灵魂鲜美度的是意识。”我明显察觉到了弗兰的不怀好意,可不清楚是对我还是对什么,“死亡时意识清晰,鲜美度越高。自然死亡在波伊那特教中视为禁忌,他们认为自然死亡是难看的苟延残喘,会大量消耗灵魂纯度。因此他们崇拜死亡的清醒,清醒地死,清醒地逃离肉体的束缚,那么……克洛洛医生以你的职业角度,什么方式可以让他们在神圣的死亡过程中保持清醒呢?”
“疼痛!”我下意识地回答,此时我还没能理解到自己说得有多荒唐。
弗兰笑了,笑得毛骨悚然,“疼痛,强烈的疼痛可以让他们选择性忘记死亡的事实,波伊那特教典型的死法:活着折磨死。”
我想起了凯金冰冷僵硬的尸体。
密闭的货仓,凯金跪在地上,倒插在嘴中的酒瓶无视凯金的意志将辛辣的酒水一瓶又一瓶地灌进食道,他挣扎求饶,却在瓶底的黑手压迫下漏出悲哀的呜呜,侥幸张开的口角渗出没来及下咽的酒水。渐渐地凯金不再反抗,浓烈的酒精把他扔入了美好的幻境,烈酒成了无味的“白开水”,进去多少,出来多少,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口中流溢出腥臭的液体,慢慢扩散,粘在他脸上。
“凯金是被波伊那特教信徒活活折磨死的?”我弱智地联想道。
“撒……”弗兰索然无味地说了声后,转身离开,一旦失去兴趣,他绝不再浪费时间。走了没几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回过头,捉摸不透地说:“克洛洛医生,肚子饿了会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