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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真从那地方走着出来了！在那地方待着的，要不是罪不可恕的战犯，也是万恶不赦的死刑犯。至少的，也是二十年，甚至是以上的重刑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获罪多少年。迷迷糊糊地，被他们带到那，糊糊涂涂，莫明其妙，就待在那。他或许是唯一的活着出来了的！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像是蜕化与嬗变着过来的。嬗化成野林中的那只狡猾的狐魂，或者说的蜕变成了荒原上的狼。
他只有顽强、永不放弃。他活着！
他是侥幸虎口余生。
“无论暴风雨将他括到何方，穿越狂风恶浪，最终他、还是以主人翁的姿态登陆！”
本以为，他这一生，即将是如此陷在了荒漠深处，那必是他、死无葬身之地。像那荒漠上的野狼，最后成为一架凌散的白骨，不知哪一具会与他相伴。
抱着苦涩，与默默的岁月相伴，相互守望着；一分一秒地过，一天一月的挨，一年一年的熬；不觉一晃，那么耐心的一熬，在那荒不着边的地方，煎熬又已是好多年。出来的时候，别人才为他算出，前后他已有不觉十几年。而在那地方少也有十年上下无几！
“他都放弃了有朝一天能从那地方走出去的希望了。但一天，突然有人对他说；你释放了。他都……无法相信。是真的。”
“当他真的手捧着兵团开与他的证明时，他才噩梦初醒。他怕夜长梦多，不敢逗留，第二天就动身。怕又要被某种理由将他留下！第一个想告诉的，是同是身在荒漠上的老乡。临走、去向老乡他辞行。俩人相对，默默无言良久，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俩人忍不住的悲怆，顿时泪流满脸，好半晌才勉强道别。兀地感到，那声道别，有多残酷！
好久，老人也只是祝他一路顺风的话！
俩人在那一刻，心知肚明，那一别，将成为永远！
开始，他还是不敢再轻信！除非是天地重开。可能只有太阳真的要从西方出来。这么多年了（他这才回想起，不觉一晃，他在那鬼地方一待已是十年有加），他像是被命运丢在这无边的沙漠里，早被人遗忘了似的，不就是被他们随意的丢在这不是他所想呆的地方？但在那地方，也早已习惯了似的。不曾想过真的要离开那凄凉荒芜的地方。但他们真的将所有的文书物件交与他的那一刻，他一下子傻了眼。嘿，还真是的！
本来他也可以留场就业。像他那样的人不少选择了留场，但他还是，要回家！要真的出去对他后来也已不会有太大的希望所在。但他却毫无犹豫地选择了回家！多年放不下的牵挂，那不就是他默默地魂牵梦绕的事情吗？怎地会将已到的机会错过？
接到释放证，粮票和归程的车票和一点钱时，他丝毫都并不想再在那勾留，恨不得马上就走，像那头顶的飞鸟，扑飞而去！那一夜他睁着眼看着黑夜是如何一分一秒的过去的。一绝早就爬起身，坐上连队的马车，对着无际的荒漠他禁不住家嘶声大唤：
“再见了！是永别！我要回家了！我会记住你的！”
为了梦里的信仰，他活着。在辛涩地虚度耗着的年华的岁月里，信仰让他获得了活着下去的勇气和力量，梦想顽强地支撑着他艰险前行的步伐。
一路上，他衣甲不解，可谓是枕戈待旦，睡在车站码头，要不就是在车上。他还经过北京！但像他那样的人是进不了北京的。只能站在车站门口看一眼傍晚里的京城，连夜坐上南下的火车。他本想到广州看看，但他的车票是到湛江的。从北京到湛江路上他还换了好几辆车。火车。他只能坐的慢车。在路上，车船中他待了十好几天，当看到大海时，他身不由己地，俯身捧起那咸咸的海水，痛快地喝了一口，一衣带水，过了这海，对面就是他的家！
他的车终于于靠站了。他的终点站。这是县东的大市井，有了不少新房子，但街道依然。正好是中午时分，他很容易找到了市上唯一家国菅饭店，草草吃点饭就要往回走。出了车站，他还要往回走四五里地。本来所乘的车是经过他那小村子的，村子就在路边不远，他请司机停车，但司机冷冰冰地说，要靠站才停。但一路上车子也曾在半路停过有几次，当然半途下车的，都看得出是有身份的出门人。当然他算不上什么身份，只好随车而走，到站了只能往回走几里地。
他不顾车马劳顿，万里风尘，纵横驰骋整个中国，自遥远的荒漠、风尘仆仆地一路日夜兼程地往回赶！越是感受得到要到家时，心中总另一种惴惴不安，还是那条委婉的小路，还是那片山林，只是林木更显得长高了，茂密的林**，一直延伸到了村口。当他一路颠波着终于回到他魂梦里的故土时，山水依然，却是物是人非！
意想不到的是，他真的梦想成真，他真的活着，回来了。堂堂正正地，清清白白的，当他站在熟悉于梦里的，陌生的故土时，他竟然成了奇迹！
他进去时只是个孩子，但苦涩辛酸无法压抑青春的活力。尽管真的是终年累月劳作于艰苦卓绝中煎熬，但苍天赐予的生命的潜质，在支撑着，像石板下的竹笋；生命的活力欣欣向上，顽强的生命力硬是将沉重的石板顶开，哪怕只是一条缝隙，一粒苦难的种子，同样也成长成了一棵要顶天立地的树木来！
“面对绝望的黄沙，濒临死亡的绝望。但，他偏是顽强地，活着！”
“那后来？”
“无论暴风雨将他括到何方，穿越狂风恶浪，最终他、还是以主人翁的姿态登陆！”
“莫名其妙！”
“最后他还是活着，回来了。”
“回家了？”
“是的！当他站在村口时，他真的……不相信，不敢相信，十几年了，他终于回家了！回到他梦绕魂牵里的家。山河依旧，风物依然如初。只是更显得不堪风雨剥蚀，破败处处处可是。他的家，那间龌龊的小屋，更是，不胜十几年风雨，不堪十几年寒暑，已一地破碎，片瓦不留，只剩下四面残墙。只是门前小时随手栽下的酸梅村，早已是茂盛如华盖，正是结果时节。那满青中又绿的小果子，他下意识地随手摘下一颗，酸酸的，涩涩地，有点苦，然而他……”
那是个小得澈泡尿一泼、即可将村子绕上一遍的村子；全村不足十户人家，男女老小三四十口人。突然村子来了个陌生人，那陌生还是一身黑衣！拎着个黑得犹如从沥青油中捞起来的破包袱，肩上还背着只大麻袋！人也是黑得犹如从非州偷渡过来的国际难民！人们一眼也就能猜得出，这人是从哪儿出来的，是个来路不明的人！
那时还是敏感时期，突然来了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马上也就吸引来村中人。时正是要上工的时候。
而围着上来的，是那一班孩子。接着是大人，都互不相认了！依约，他还能从人群中勉强认得出小时的伙伴，但他们，分明已是无法认得出，他们面前站着的，曾是他们小随意谑戏的伙伴。他也不想率然相认，他分明成了一个突然闯来的外来客，一个形骸猥琐的陌生人！
真未免有那种，老少离家老大回，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感受来！那是锦还乡的感慨。而他，却是戴罪之身，尽管鬓发未衰，乡音不再。会是怎地际遇？那么多年，他对乡音早已陌生，像是天外之声。此时耳闻，万分的亲切。但多年未讲，早已生疏，一时启齿，真只觉得有点是、佶屈聱牙！怎地里，哪的颜面见江东？
有人惊觉地问他：“你找谁？”
——是啊你找谁呢？
他在此地早已了无亲人。家早已没家。他都已找不到自己了，忘了自己是谁！这早已不像是他所梦里魂牵着的归宿之乡。
他回过头来，依约，他还认得出围过来中的好几个小时的同伴。但他们分明已是认不出他本是这村落中人。他此时也不想率性相认，反而躲过了他们刁钻而猜度的目光。
“我找一个名叫范春生的。”好一会，他小声说。不能自己，还是习惯地讲出一句国话！这名字于他也变得好陌生。好多年没人记得这世上还有这个名字。好多年来，他只剩下一串不短的号码。那一串号码于他是一串荆棘！他都不愿再提起它！
“我们这儿没有那人。”可能那人听不清他的国语。一位年轻人。
“他是‘平生’。范平生。”他勉强讲出了一句海南话。有点涩嘴。他知道凭那年纪的人是不会知道这儿还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但在场的，有几位是比他大的年纪的男人，他可能还会有人知道。或许还会想起。
“你找他做啥？”这回是有人听清了，可能唤起他的某种沉没在很深的记忆中似的，惊觉地问。
“他是劳改犯！早死在蒙古西藏了！”有人确实是记起了，想不到还会有人来找他。像是在善意地提醒他。
“我也是从那地方出来的。”他也谅必他们也看出来了。这般模样。跟他们是多么的显眼的！
“那地方还能走出来？”他们根本就不相信！
“我不是走出来了吗？他不是有位姐？我有事要找她。”他说。夹生海南话中未免还是要渗有国话的腔调。从那地方出来的，可能，他是第一个！
“他的死信？！”有人贸然一句。有点幸灾乐祸似的。
“不！他还活着。他回来了。”他以标准的国话讲出这要让他们惊诧的话。
“你不会是……”有人突然好像要认出他来了。但不敢认真似的，却又欲言又止。
“你是‘三铁’吧？！”他大胆地认出了面前这位好像已要认出他来的人。他认得出，他就是他小时最要好的玩伴，三铁是他的浑名。呼他小名的本地口音偏是那么准！
“狗仔？！”那人脱嘴唤出了他的小浑名。
“三铁！”他也情不自禁，认出来了，正是小时的玩伴。他的大模样没变，或说是没变多少，只是也已是脸上的风霜无可掩饰。小时他俩是最要好的，本来他比他高一辈序。但同龄之间自小就不分大小。唤惯了。现在还改不了嘴！
“真是你耶！”三铁他也大出意料，口不掩栏地问：“你是怎从那地方出来的？！”
“那坚密密的铁丝网也意外地开了个狗洞。我正是从那爬出来的！”
人还是猜测出了他是谁，不禁让大伙大吃一惊！好一会才意识过来似的，惊诧地问：“你还活着？”
这话倒也让他，有点是、啼笑皆非！
他不禁只要唱上一句
——打不死的吴清华，我还活在人间！
好像，他早就应该去死！好像就算他命大。可能也是他本就不该回来。他们也就早已将他遗忘了。
中国人，总要斩草除根。而他像是偏偏又顽强地、活了下来！野火春风吧？！
当然他不敢贸然开口。那样的戏辞，已不是他该唱的。那戏不是他能唱的。然而他真的突然回来了，打乱了他们固有的思维。出乎意外，他像成了天外来客！外星人了。
——看来我还真的不该回来！
他也曾想过留场。跟那老乡相伴后半生。但他就是放不下，因为在远方有他的亲人在，多年了，这时要不回去怕是要成为永远了！所以他，还是匆匆忙忙赶回来了。
而不几年，那留场的同乡、也就死在了那地方。因为那老乡没了家人，偶尔与他通过几次信。劳改场正是从老人的通讯上找到了他，并通知他的！
还辞万里迢迢，寄回了老人最后的东西，是一盒粗瓮装的余灰。还有一块镀金表！
他郑重地，只能草草将老人入土为安。并偷偷用一块木板为之立碑。上面题着：
为国赴难，一代忠魂！
啊，人那一生，怎地里的、不就是犹如落荒的孤狼？
那块金表至今还被他好好地珍藏着。有人要将一块也是瑞士的‘梅花’新表换那块‘梅花’旧表，甚至有人出了上万元想买下，他也不动心。
每年清明都要为老人扫墓，要垫上几块厚厚的新草被。最近，他重为老人立了碑。石碑。将原书写在木板上的铭文刻在石碑上！
他只知道他是万宁人，性蔡。所以，墓主名为：“抗战将士蔡万宁之墓。”
在那孤坟背后，他还写上了那句话：为赴国难，冤魂荒漠。
他的心早被横祸辗碎，看眼前这破败与残酷的图案编识的所谓家园，早已不是他所向往，或者说是他所记忆里的，看来他真的不该回来。不值得他、那般魂系神萦，还要横跨茫茫戈壁，踏着残酷的记忆赤脚为之不辞万里而归。看来此地也早已不再属于他所向往的归宿。但除了这里，哪还是他的去处？这就是他所梦绕魂牵的所谓的故土！而那压抑着的情感无处可寄予，那不仅只是倦于期待，更为的是、只觉得眼前这一派腐败颓废的无能，人生与他、真的只是一场梦，一场院噩梦！他也只能是默默面对这他所不愿接受的一切，他只沉默，并非为了聆听上帝的祝福，而是满耳那凄寒惊悚的凛风。当初奔放的热情遽然而止，兀地里烟消云散！只是那无处消逝的沮丧的苦涩、油然而生！悲壮的凄凉阵阵袭来，于周身悄悄地蔓延，他已感觉得到，自己默默地聆听着的，是毫无意义的企待，陈说也没了对象，外来的喧哗令他心烦意乱，天灾人祸将他吞噬！
村落本不大，一声惊叫，也就惊醒整座村落，一声呼唤，也就呼来村中人。不一会，随即围来好多人。其中有位老者挤进来，站在他的面前，紧紧地盯着他！他认出来了，面前的老人也已是风中之烛，便看来还撑着。他是他最近的亲人了，他也就不顾左右，情不自禁地、随即唤：
“八叔！”他还轻易的认得出站在创面前的，是他在这唯一可攀得上的至亲的近系族人了。
“真是你呀，我都说他是听错了。都说你死了。早死在蒙古西藏那荒漠的冰天雪地的地方。想不到，你还真的……啊回来了！”
“还死不了。我不这还活着！”
“能从那地方回来，啊，真是神宗有灵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走，跟八叔回家！”老人说着接过他手中的黑包袱。
“但是侬，这般模样，会连累您的！”
“不都过来了？还能怎么样！走。跟八叔回家。回家！”
看这山河犹在，却已物是人非，眼下一片颓废破败，残垣断墙；只是早年留下的标语依然，宛若泼在墙头的那挡邪避祸的狗血！
避不开的邪，躲不过的祸。家早已无家，连残垣断墙也隐没于记忆深处难寻踪影。少年时他随手移植的那株酸梅树，经不住岁月风雨，它也早已像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他非要仰首才能见高高在上的树冠！
而他这倾巢之卵磕出来的寒号鸟，纵横万里，重又归巢，也已无枝可栖，无窝可息。
他可以强忍住几将夺眶而出的凄凉，却不能克制早已浸透灵魂的那阵阵撕痛，心底那翻江倒海的苦辣辛酸，那是苦难横祸遗留与他的唯一的赠与。眼前一片空荡荡地、一副麻木不焉的样子。没人会欢迎他，一个不受欢迎的陌生人。这片土地上唯一让他牵挂的，他怎么也忘怀不得的、紧抱着泪水中的惜别，泪光里的姐姐成了他唯一的记忆！就是为了那一瞬间的定格，很多年，梦里萦迥，惊心动魄地像在招唤着：我要回去！成了他唯一活着下来的信仰。为了这最珍贵的信仰，他穿越无数的辛酸苦辣，于莫逆于他的逆境中捱了过，他不辞万里风尘仆仆。他这时只想对着依旧的山水大唤——我终于回来了！
但那暮色四合里的他，四野茫茫，居食无处中，他成了个失去故乡的归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