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落日时分了。
忙碌了一天的农家汉子们聚集到一起,也不拘是什么地方,或是村头树下,或是打谷场上,但凡是大点儿的地方,都能看到一群群聚集着的老老少少们,也不拘是什么叔伯大爷的身份,只是摆开龙门阵,拿把大壶里面随便的抓把茶叶泡了,就着粗瓷的碗儿就在那儿边喝边聊。
不过最近几日,气氛却压抑了许多,即便是一群人凑到一起,却也只是对看一眼,不知道在考虑些什么。
前几日里徐家大院的灭门血案刺激了大家。
谁都不成想到那血淋淋的场景会出现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面,因此,虽然大家还习惯性的聚集到一起喝茶,但是谈论的声音却小了很多,而更为重要的事情就是,因为主家被杀,自己这些庄户人家的命运,却是不知道应该如何了。
而且,随着徐家血案之后,小小的村子里面时不时的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陌生人,这短短的几日中,除了衙门里的捕快之外,来来去去的已经来过好几拨奇奇怪怪的人了,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看着也不像个好人。
当然了,也并不是说所有的都是那么凶神恶煞的。
就像现在正和自己这些庄户人家一样坐在地上就着粗瓷碗喝茶的那对兄弟,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
吴六奇毫不客气的将手里在碗喝了个精光:“这鬼天气,看着日头不大,却热的邪性,胡大哥,听你这么一说,这吴良可真不是个东西,这徐家这么待他,他也该刻苦读书了吧?怎么会跑去黑虎社里面和那个脚夫混到一起呢?”
“感恩?”
姓胡的汉子“哧”的一笑,“徐家如果真的这么待阿良也就没有后边这些事情了,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看得明白,这徐家上上下下哪个人真拿阿良当主子看啊?阿良喜武不喜文虽说是事实,但是也并不是说非要跑到黑虎社里面去学,这阿良学艺,本来是随着县学里面的郑先生学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徐家便派人通知郑先生说不准阿良随着郑先生习武,说是要让阿良专习学文,这也就罢了,可是徐家派人说为了要让阿良专心习W县学里面月米也一并给了徐家,说是由徐家掌管,可是这么一来,阿良在徐家也就是有个住的地方,饿不死罢了,连买纸墨的钱都是徐家女娘从自己的月钱里面支的,徐家女娘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能有多少月钱?不过也就是个脂粉钱罢了,阿良去黑虎社,不过是想学点武艺,日后有点傍身的技艺,却不想被徐家大郞一状告到县学去说是阿良什么自甘堕落啥的,也就是这个原因,徐家才将阿良赶出家门,退还了婚书。”
“就是那时候那吴良就宣扬要对徐家报复的话?”
“怎么会?”胡姓汉子的面容中却带着几丝的不屑,“阿良那样的人,那时候便是有人说起徐家的不是都会不愿意的,他能说出要让徐家鸡犬不宁的话来?便是被徐家赶出来,他也觉得只要自己努力,那徐家定然能够回心转意,将徐家女娘嫁给他,却不想前几个月徐家女娘却与郑捕头的公子定了亲,阿良这才发现原来徐家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好,那日里便冲进徐家,与徐家的护院大打了一场,那一场……啧啧……”
胡姓汉子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感叹或是回味些什么。
吴六奇与孙九对视了一眼,伸手给胡姓汉子又倒了一碗茶,胡姓汉子就手喝了,才道:“谁成想到这阿良真学成了一身的好本事,那徐家的护院硬是被阿良打倒了四五个,难成想这徐家也有好手,这阿良是被徐二管事直接打出去的,那时候阿良可是吐了好几口血,这才说了句狠话走了,哪成想这就真的成了仇,这才一个来月,这阿良就把徐家上下满门都屠了个干净,连待他极好的徐家女娘也没有放过。”
“这徐家也有好手,总不能一点声音也没出吧?你们都没有听见?”
“听见也没认为是徐家遭了难了啊!这徐家往日也常常半夜里喧哗起来的时候,第二日早上都会派人规规矩矩的拜访里长各家老辈,说是自家护院们夜里练功什么的,就那么几十年,这边早就习惯这徐家每隔一个来月就那么喧闹一次了,谁成想到这夜里就出了事情呢?”
告别了庄人们,吴六奇与孙九挑起身边的货挑子,离开了村口,走了不远,便看见几个挑八索的货郞在那儿等着。
远远看到吴六奇两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货郎迎上几步,冲着两人点了点头。吴六奇笑着将手中的挑子递给了那个货郎:“多谢老苏了,不知道你们那边怎么样?”
老苏一挑拇指:“吴公子,你的法子绝了,今日我们在那些村子里面转悠的时候,也见到几个人在那打探消息,可是就是啥东西都没打听出来,本来我还以为咱们也没法子打听出信来呢,哪成想把东西一卖,再问的时候,什么问题都问出来了。难不成吴公子给这个摇鼓挑子上下了什么咒法不成?”
吴六奇咧开嘴一笑:“哪有什么咒法?不过是将心比心而已,那些家伙们只是四处转悠着打探消息,自己把自己当成外人了,哪还能问到什么信?就是拿银子买出来的,估计也是半真不假的,至于咱们,别看这小小的摇鼓挑子,有了这种东西,乡人们就会把咱们当自己人看,自然就能问出消息来,咱们这也算是即赚了跑脚钱又问出了消息,怎么样,收获不错吧?”
老苏点了点头:“消息打听出不少,酒钱也赚出来了,吴公子,咱们今晚上边喝边聊?”
孙九哈哈一笑:“老苏,吴公子今晚上有事要做,至于喝酒的事,我奉陪如何?”
老苏看了孙九一眼,龇牙一乐:“孙管事,咱们之间就不需要这些虚头虚脑的东西了吧?要是有您孙管事在,咱今晚上就别喝了。”
吴六奇笑着指了指摆出一脸苦瓜脸的老苏,笑道:“老苏,你也别藏着你那点好酒,要是你孙管事喝的高兴的话,抬举你做个庄头也比继续在那里卖力气的强,你都一把年纪了,卖力气还能卖个几年?”
老苏闻听这话,却是继续摆出了一脸的苦瓜样:“吴公子,你就饶了老苏我吧,我老苏这辈子也就一把子力气了,实在干不了那些累心的活计,还不如每天一早出去担上一担东西,走到日落便一头睡到天明的好,省心。”
吴六奇鼻子里哼了一声,做出了一副不屑于看老苏的样子,惹得周围的挑夫们一个劲的大笑。
孙九微微笑着踢了老苏一下,才笑着对吴六奇道:“侄少爷,早上走的匆忙,忘记给你介绍一下,这位老苏,别看着一副的疲沓样子,可是咱们李家的消息通,咱们李家的消息,大多都是通过由老苏养的信鸽传递的,而且,消息来到李家堡时最先就是由老苏带人进行的整理,最近这半年,老苏可是劳累了不少。”
吴六奇却是微微的一怔,却不想到这李家堡中竟然有着专门的消息处理的人员,其实关于间作消息的专门整理机构,古已有之,自唐以来,兵部的职方司便一直负责这方面的工作,其工作的内容主要是对敌对国家的消息探听,地图绘制等等,唐代中早期的历次大战之中,职方司一直发挥着其特有的作用,即便是明代的锦衣卫组织,说是对内的消息探听控制,但是随着各种锦衣卫坐探的移动,其活动范围也远远超出了大明本土,甚至于可以说是只要向大明朝贡的属国,便有锦衣卫活动的身影,当然,因为大明文官体系的原因,使锦衣卫的对外间作体系并没有发挥出其应该起到的作用。
而近些年来,边军不时派出的夜游骑便是大明军中了解女真人动向的唯一渠道,而在史书中,对于大明边军的夜游骑的记载也时常可以看到。
至于民间的商户,也益发的开始重视消息的作用,不少的家族都已经开始设置专门的人员进行消息的搜集和整理,而最近这半年中,为了对那个组织进行调查,李家的消息组织也开始转型,从专门搜集整理各地物价等信息的商业性的消息整理组织向全面的间作组织转变。
而老宋,便是这个组织的首领。
昨天夜里孙九将怀疑徐家是那个组织的遗留人员的消息传递回李家堡后,因为对于那个组织的重视,老宋亲自带领属下精英前来配合孙九和吴六奇的调查工作。
而在当天的调查中,老宋也同时发现了多个家族内负责消息调查的人员的身影,而万幸的是,因为吴六奇的建议,李家的调查人员假扮成走乡串户的货朗,天然中便拉近了调查人员与庄户们的距离,也因此而获得了不少的资料。
夜色已深,李家位于饶平的宅子之内。
虽然已经三更天了,但是书房中的灯却并没有灭掉。
虽然说是要请喝酒,但是对于这些专长于消息整理的人来说,喝酒却是平日生活中的大忌,平日间即便是家主宴请什么的也只是小酌而已,而除此之外,这些汉子们却是常常的滴酒不沾,在夜里工作时,也便是一壶浓茶相伴而已。
此时的书房中,孙九,老宋还有吴六奇人手一杯最普通的浓茶,按照老宋的说话是,提神的东西,喝好茶也就是浪费了,还不如弄点最便宜的茶叶就成。
八份已经整理好的纸张上面,是今日大家的询问出的各种消息的汇总。
按照近来的要求,李家堡中已经强化了消息调查方面的处理,甚至将各地的掌柜小二都纳入了这个体系之内,通过对于这个组织的打造,李氏家族已经形成了一个覆盖整个潮州地区,而触角已经随着脚夫们的足迹向外延伸的消息网络。
而老宋带来的人员都是做消息搜集整理的老手,因此,汇总到他们的手中的资料,可以说是详尽而细致。
翻看完了汇总起来的资料,吴六奇喝了一口茶,微微的皱了皱眉头:“老宋,你怎么看?”
老宋合上手中的资料,苦笑着道:“吴公子,你说呢?从得到消息中根本找不到徐家和那个组织有关系的佐证,不过这也可能,毕竟咱们今天问的都是乡民,他们根本不可能了解到太细的东西,而从那些死者家属身上,也只能得到一点点零散的消息而已,不过,我一直在考虑的是徐家夜里出现的那些打斗声是怎么一会事。”
吴六奇点了点头:“老宋,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也是需要注意的,就是半年前那次徐家忽然来了很多人那次,记不记得当时询问的情况?翻天虎和其他匪徒的头领都到了一个地方聚会的事情,当时因为不少人都是蒙着眼睛去的,看不见情况,但是和乡民们说的那一天徐家忽然来了很多马车和很多奇奇怪怪的客人的时间上是吻合的。”
孙九翻阅着询问的消息汇总,过了一会儿才疑惑的道:“侄少爷,可是乡民的消息中说,那些人都是出手大方的很,被请去帮忙干活的女娘婆子的都得了不少的赏钱,这个……会是那些盗匪头目吗?”
“这不好办?明天弄几张影图让他们认一下不就行了,而且,面容凶恶,毛手毛脚的却出手大方,和那些家伙们可是不一般的像。”
吴六奇说完这句话,沉思了片刻,才道:“九哥,会不会是因为徐家参预了那件事情,才是导致徐家被灭门的原因?”
孙九微微的一怔:“怎么会?如果这样的话,这个组织怎么会发展成这种地步?如果因为一件事情就屠杀门下满门的话,这个组织,还能够发展的了吗?”
吴六奇亦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关于徐家与组织之间的关系,亦有线索可循,可是,徐家灭门案的原因,却依然是一团的迷雾,面对这种情况,纵是吴六奇三人有三头六臂也是无计可施。
“嗯?”
老宋将一张纸递了过来:“吴少爷,看看这个。”
吴六奇接过那张资料,扫了一眼,脸色却立马变了:“怎么会这样?难道宋老虎有事情隐瞒了咱们?”
孙九接过资料仔细的研究了半天,微微的摇了摇头:“宋老虎隐瞒阿良的行踪没有任何的好处,阿良出了问题,也会对宋老虎造成影响,因此,宋老虎绝对不会隐瞒阿良的行踪,而且,我也单独找过那天的小兄弟们问过,也证实了阿良那天夜里的确是在黄冈,绝对不会出现在徐家庄。”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他们因为什么原因说了假话?看到阿良出现在距徐家庄不过三里地外的村子不说,还和那个村子里面的人打过招呼,而且是用阿良的名义,他们撒慌有什么好处?总不会是有人告诉他们,说慌有银子赚吧?”
看着孙九与老宋也是一脸的迷惑,吴六奇将手中的资料放下:“困了,睡觉去,老宋,明天你带人再跑一趟那几个曾经去徐家帮忙的乡民家里,用那几个曾经参加聚会的盗匪的绘影试一下,看看是不是那几个人,九哥,咱们俩跑一趟黄冈,拿到阿良当时就在黄冈的证词再说。”
说完这话,看着孙九一脸的怀疑,吴六奇无奈的摆了摆手:“九哥,你摆出那种表情来想说什么?”
孙九有些迟疑的思索了一下,才道:“如果……那个看到的人不是撒慌而且宋老虎说的事情是真的呢?”
正要出门的老宋却是一怔,回过头过,神色凝重:“老九,你不会是说那种门派吧?”
孙九点了点头:“如果真的是这种情况的话,那就真的有可能了,而且,这一切也就更好解释了。”
老宋也思索了一下:“老九,看起来果然是这种情况,如果真的是这种门派出手的话,那么这件事情就都解释的清了,到时候只要弄清楚这两面的真假就一切真相大白了。”
吴六奇看到老宋和孙九的样子,有些疑惑的问:“老宋,九哥,你们俩说的是什么事情?怎么一脸的谨慎的样子?”
孙九苦笑了一下:“不谨慎不成啊!那些人可算是真正的江湖人,行事无忌的很,老宋知道,这些人真的要发起狠来,可比翻天虎那些人凶多了,不过,侄少爷,令师难道没有给你说过那个门派的事情吗?”
吴六奇却是一怔,想了一下,这才恍然:“九哥,老宋,你们说的,不会是那个擅长易容却搞了个什么水粉铺子的奇香门吧?”
孙九点了点头:“除了那里,潮州精通易容的门派却是不多,不过,侄少爷竟然知道那个奇香门的事情……倒真是有些意料之外的感觉。”
“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吴六奇翻了个白眼,“那奇香门弄的是什么水粉铺子,去年我和离儿为了躲避杜家的追踪,可是曾经在潮州城中呆了快一个月,可能不知道吗?那可是潮州城里最有名的水粉铺子啊!那时候我师父的老部下曾经给我说起过关于奇香门的事情,如果真要像你们那么猜想的话,那么和奇香门还真有那么点关系,毕竟潮州城中真正懂易容改装的人不多,而奇香门在江湖上也算是以这个起家的,就是和他们没关系也会知道点消息,九哥,怎么样?去奇香门逛一趟?”
“去潮州?”
吴六奇轻轻的笑了起来:“咱们这儿也没有奇香门的分舵啊,想去找点事也找不到的。”
“那黄冈那边呢?不去了?”
吴六奇看了看孙九脸上的笑意,轻轻的摇了摇头:“老宋,你带人去一趟吧,关于阿良这个案子,虽然我们也并不清楚是不是与那个组织有关,但是线索却是太过似是而非,如果日后证实与那个组织无关,我会与李世叔说的。”
老宋点了点头:“吴公子,关于这个案子,我们一致认为,徐家与那个组织绝对有莫大的关联,现在虽然已经无法确实的证实,但是如果从这个案子入手的话,说不定会对那个组织的情况有所了解,因此,阿良这个案子,咱们李家涉入也不是没有理由,更何况,阿良与老九也算是兄弟,老九的兄弟,咱们出手帮一把,也算不上什么的,你和老九就放心去潮州,至于黄冈那边,就由我亲自带人去,放心,误不了事的。”
吴六奇点了一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才道:“老宋,关于徐家的事情也给了我们一个提示,就是最近几十年来自江南迁移过来的大户人家中,特别是从苏杭一带迁移过来的人员中,是不是其中有一些便是那个组织的成员,这一点也是需要再次进行清查的,特别这几十年因为各种原因,好像有不少人家是从江南一带迁过来的。”
老宋点了点头:“吴公子,那么……张家,查不查?”
吴六奇却是微微怔了一下,才道:“查一下吧,老宋,离儿与我太过熟悉,虽然并不清楚咱们李家的那些布置,但是依离儿的聪明,她早晚会明白过来,更何况她也知道翻天虎与李家的冲突,如果她们家真的是那个组织的成员的话,尽快处理。”
老宋点了点头,走出门去。
而孙九,却面色阴郁的将吴六奇堵在了书房内:“侄少爷,离儿小姐家,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咱们那时候不是曾经对张家进行过调查吗?人家可是江南名士,怎么可能会是那个组织的成员?”
吴六奇摇了摇头:“说不定,我与离儿一起生活过差不多有二三个月的时间,那个女孩子虽然一副的大家闺秀般的作派,但是偏偏却对外界的生活毫无不适,绝对不是首次出门的大家小姐,这就有些奇怪了,如果张家真的是江南名士之家的话,那离儿怎么会经常出游?而且,想想我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她虽然很吃惊却绝无害怕之色,反倒把我说动了去救她,结果搞的杜家大乱,她如果是真的是一个大家闺秀的话,她的反应绝对不正常。但是偏偏这女孩子无论是作派还是习惯,都绝对是世家出身,刚刚提起奇香门的时候,我想起那时候我带着她去潮州时在奇香门的水粉铺子里的时候,她对于那些水粉的熟悉程度,却绝非平常女孩子能够了解的,也证明了她的出身,而关键的问题是,像她那样出身的女孩子,在出门时必须前呼后拥,又怎么会被杜家抓住?”
孙九点了点头:“不错,咱们李家的女娘们出去游玩的时候都带着丫头小厮护院的十几个人,但是离儿小姐却常常只带着一个丫头到处跑,便是在黄冈时也是如此,但是离儿小姐却看不出她曾经练武的架子啊。”
吴六奇点了点头,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如果他还不清楚离儿是不是练过武也太过迟钝了些,但是这一切,却偏偏令吴六奇感到困惑的地方,而这些地方,却恰巧与徐家的情况相似,这样一来,怎么不令吴六奇疑虑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