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不知花有态,老来唯觉酒多情。,
华灯怯空街,夜雨入孤城。
淅淅沥沥的雨已下了三天三夜,东临城都被这无休无止的雨给浸透了,可它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昏暗的油灯下,酒肆老板盘算着今日的盈余,小二早已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此地偏属江南,每至夏末秋初,竹醉之月,便是淅淅沥沥的不停。居住在此地的人早已习惯了这朦胧,又飘渺如烟雾般的秋雨,每到此时,那些有闲情逸致之人,大多会煮上一壶米酒,坐在窗边,静静的欣赏着婆娑秋雨。
三年前天下换朝易主,偌大的大卫朝一朝倾覆,分崩离析,随即大周白家统御天下。
可这与东临城这等边塞小城无甚相干,只不过是在两年多前,来了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县令而已。
大卫朝在时,以文治天下。上到王侯将相,天子国师,下到走卒贩夫,庄稼把式,都能随口做上一两句诗,唱上一两句词。而这酒肆的老板,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要在平时,必是温上一壶梅酒(以示自己与那些喝米酒的庄稼汉子有所不同),半倚在酒肆门前,夙夜忧叹,生意也懒得去管了。
只是今日,实在是没有那个雅兴了。酒肆老板望着店中唯一的酒客,心中略有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三日前的黄昏,天上已是乌云密布,朦胧的雨丝已经在空中酝酿,这时,酒肆门前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看上去已是年过五旬,白发白须,一身白袍不见纤尘,手中一根竹杖碧绿青翠,好一副仙风道骨。
这也许是哪位隐居山林的得道高人,也许是远行在外的诗词大家。
酒肆老板不敢怠慢,恭敬而不卑躬的请教老者大名。
这就是大卫朝以文治天下的硕果,哪怕是一位酒肆老板,也是一身文人风骨,从不卑躬屈膝。
而这位老者也不搭话,随手扔出一串铜钱,只叫老板上酒,说这雨下的也忒烦人,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酒肆老板收下铜钱,一边吩咐小二上酒,一边说道:“竹醉之月,竹醉之月,雨下的连竹子都醉了,人能不醉么?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您老就在这儿好生歇着,等雨停了再走。”
那老者听了,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说道:“那就等雨停了再走。”
这可倒好。。
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也不见停,这老者就在酒肆中喝了三天三夜的酒。
酒肆老板纳闷着,自己酿的酒虽然比不上什么陈酿佳酿,但是后劲可不小,别说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就是街头杀猪卖肉的陈屠夫,喝上一大壶,也是醉的找不着东南西北,连他吃饭的家伙,杀猪刀都提不起来了。
可这老者倒好,一杯接一杯,推杯换盏,好不停歇,愣是没见有事。明明只是最普通的米酒,却被他喝出了琼瑶玉液的感觉。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家的酒窖都要空了,也不知道这老人家钱袋里的铜钱够不够付这几天的酒钱。
酒肆老板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继续敲打着算盘。
昏暗的酒肆里只有时断时续的算珠声,和老者豪饮的声音。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我今停杯一问之.”
窗外梧桐随着秋风一片片落下,和细雨一道,敲打着酒肆的窗棂。
一把油纸伞在微风中摇曳,缭绕如诗如画,隽永飘渺。棉鞋踩在满地的梧桐叶上,像是细雨一般,没有一丝声响。
一位年轻书生撑着油纸伞,在夜雨中缓缓走来。他一身粗布麻衣,穿着一双自家做的棉鞋,在黑夜中和风伴雨踏叶而来。
年轻书生推开酒肆的木门,撤去头顶的油纸伞,抖了抖上面的雨滴。
老者似有所觉,朝门口瞥了一眼,发现来人,他放下手中的酒杯,饶有兴致的看着书生。
酒肆老板头也不抬,懒洋洋的说道:“这位客观,小店已经打烊了,要喝酒的话明早再来吧。”
书生笑了笑,径直走向老者,问道:“老翁,可有酒否?”
书生虽一身粗布麻衣,却掩盖不了眉宇间的正气,一静一动虽平淡无奇,但在老者眼中,却携着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
“如果是你的话,那便有。”老者虽须发皆白,但声音却不苍老,依然洪亮,铿锵有力。
他的眼神一直盯着书生,双目中蕴含了无尽玄奥,仿佛能将人的魂魄摄入。而书生毫无所觉的与之对视,他明亮的目光中好似有着无穷的自信,不,这不是自信,好似他理所当然的应该这么做,他也就只是单纯的这么做而已,不涉及任何别的想法。
良久,老者缓缓谈了一口气,说道:“唉,江山代有人才出啊。。”
话语中似乎带着一种对时间的无奈,对迟暮的伤感。
老者给书生倒了一杯酒,书生毫不客气,捧起酒杯,一仰而尽。
书生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浩然正气,而且仿佛他的每个动作都是理所应当的,如果不这么做,那就是另外一个人了,而不是这个书生。
酒肆老板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只当他们是朋友,也不去管他,反正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只是他们之后的交谈,便听不真切了。
书生放下酒杯,双手一拱,对老者行了一礼,说道:“还请先生为天下苍生计,莫要再掀起波澜。”
老者嗤笑:“你白家赢了,怎么说都行。”
书生叹了一口气,伸手取过老者面前的酒杯,给他斟满,说道:“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当年先生在九龙塔上写下如此知世箴言,今日,为何却忘了呢?”
老者恍惚间听到自己当年意气风发时所写下的经文,一时有些颓然,默然凝视着酒杯,半晌,有些痛恨道:“你白家叛我大卫,又如何为天下式,又如何为天下谷?”
“大卫叛了天下,又如何为天下式,又如何为天下谷?”书生直视老者的目光,毫不退让,哪怕他知道,对方反掌之间就能让自己万劫不复。
老者灌了一口米酒,似乎有些醉了。
他知道什么叫叛了天下,卫敬帝一生只知声色犬马,虽宅心仁厚,但却无半点治国之道,大卫的天下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分崩离析了。是他凭着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让这个本该覆灭的帝国又苟延残喘了十多年。
只是那一天,他无力的看着城楼上发生的一切,哪怕他有通天之力,却也无法挽回。其实他依然可以拯救那个帝国,他甚至能将那一天聚集在城下的叛军全部杀光,一个不留!几十年前,他就是这么做的!
只是他累了,他的心已经不想再动了。
他怎么会在乎这个帝国的死活,他也根本不在乎是他最讨厌的人当上了皇帝,这些根本都不在他眼中。。
“我知先生本无意守护大卫王朝,那一日,在下也在城下看着。几十年前,先生将聚在天岁城下的叛军屠戮一空,而那一日却无动于衷,先生莫不是以天下苍生念?既然那一日先生未起杀念,如今已逾十三载,先生为何还要旧事重提?”
老者迷蒙着双眼,带着三分醉意,抱起酒壶,往嘴里大口大口灌着米酒:“我只为一人念。。”
书生气急,强夺过酒壶,狠狠的饮了一口米酒,然后将酒壶摔得粉碎:“先生究竟要如何取舍?”
老者看着书生的目光和神态,他知道如果自己的回答不如人意,对方就会向飞蛾扑火一般杀将过来。
老者瞥了一眼地上粉碎的酒壶,有些戏谑道:“你是第一个敢跟老夫抢酒的人,这样给自己送行,还真是第一次见。”
书生听了这话,神色有些黯淡,他并不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而颓然,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位老者。而天下,也鲜有人能阻止他。
但是不论怎样,终究还是要试上一试的。
书生缓缓伸出右手食指,目光锁定在老者眉心,双目出现神奇的异化,一黑一白,变得黑白分明,口中重复着刚才说过的经文:“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而这时,老者一直朦胧着的双眼猛然爆发出凌人的精光,一直空着的左手四指弯曲,单手成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向书生的肩膀。
书生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是感觉眼前一道白影闪过,突然肩膀一阵剧痛,凝聚在右手食指的力量瞬间消散,而双目中的异化也随之停止。
老者左手抓着书生的肩膀,右手依然持着酒杯,轻饮一口。
老者看着书生忿忿不平却又视死如归的表情,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松开了左手,说道:“那就让天下自己来选择吧。”
书生活动着肩膀,剧痛让他不禁咧了咧嘴,他有些不明白老者的意思。
而这时老者却不再理他,小心翼翼的端详着杯中最后的米酒,刚才书生把酒壶给摔碎了,让老者着实心疼不已。
仿佛现在他又变成了一个贪杯的老头,像个孩童一样看着手里的最后一颗糖,那种甜蜜又忧伤,又气急败坏的感觉。仿佛这酒确实比刚才有了一些不同的味道。。
“让天下自己选择。。”
书生咀嚼着这句话,缓缓离开。
他不知道那位老者接下来要做什么,不过不论怎样,应该都不会是最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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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后,京城天岁城贴出告示,有贼夜入皇宫,欲挟皇子彻,被侍卫击退,皇子彻未及一岁,受到惊吓,幸而并无大碍。今明示天下,急购此贼。
天岁城,九龙塔。
周帝白炎抱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漠然凝视着墙上的壁画。怀中的女儿跟壁画中的女子倒是有几分相像。
良久。。
“他为什么要掳走彻儿?我还以为他是要。。”周帝白炎看了看熟睡着的女儿,温柔的笑了一下。
身后的九门提督和执金吾惶恐的跪在地上:“臣无能,臣无能。。”
白炎并没有将罪与两人,因为他明白,那个人就算是要来取自己的性命,也无人能挡。
“算了,不用去管了,那个人你们追不到的。还有,下个月舞阳就要八岁了,你们小心着些,到时候可不能再出了岔子。”
舞阳,就是怀里玉人儿的名字,白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