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张九龄:《感遇》之一
年前仲夏,曾游丹霞山,路过曲江时曾凭吊张九龄祠堂,因祠堂换貌,早非昔年情景,因而赋诗一首:“鸿飞何慕事苍凉,千古高才记曲江。日暮熏风吹武水,可堪惆怅辨祠堂。”
曲江,原是韶州,今与韶关市同属韶关专区所辖。因张九龄是曲江人,于唐代开元天宝时代曾膺高选,为唐玄宗擢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迁中书令,也就是拜相当权。他是谔谔大臣,高风亮节为人钦仰,因而在开元以后,“天下称曰曲江公,而不名云”。
张九龄以科举出身,中进士,转高官,也以诗才名世。他的《感遇》和陈子昂的《感遇诗》一样,自成一组,抒发了抱负、际遇、感受的情操,而以政治性的因素为抒写内容,“孤鸿海上来”这首诗就颇有代表性。
诗一开始就托言鸿雁自海上飞来,惊惧于水深而广,大有《楚辞·九叹·逢纷》所说“扬流波之潢潢兮”之慨,因而不敢下顾。
正当此时,却看到有翠鸟一双营巢高栖于三珠树上,树如松柏,叶密如珠,堪称珍木之类。栖息于珠树之巅,为众目睽睽所集,就势言,可称得势;如果就高论,翠鸟高枝,也难免骇怕被人以弓弹击中,有坠落之虞。其中得失的机微,是值得玩味的,一般世俗常有这种情况,一身华服,容易惹人注目,太过高明,也容易招来嫉妒,所谓“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何况争栖于三珠树之上,怎能免于意外之祸呢?有感于此,不如独游于冥冥的太空,有似飞鸿的远去,与世无争,即使持弓实弹的猎手也奈何我不得,岂不悠游自乐?
通过这首诗,可以看到唐代朝廷中政争的情况。史料也记叙了张九龄受唐玄宗擢为中书令之后,受到权臣李林甫的谗忌,因为李林甫企图用牛仙客结党在朝:“帝将以牛仙客为尚书,九龄执不可。林甫进曰:仙客,宰相才也,乃不堪尚书耶?帝由是用仙客,罢九龄政事。”这段史实可作这首诗托意的背景。张九龄还写了另一首《咏燕》诗:“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暂来。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绣户时双入,华轩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其中的“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的寓意可与孤鸿诗相参,都在用诗表达自己恬淡为怀,可以退隐,无争于朝,弋人、鹰隼不必猜忌之意。
张九龄罢相,贬为荆州刺史,出为地方官,他以直道见黜,到了湖北荆襄之地,就以文史诗酒自娱,优游岁月,诗人孟浩然之辈就曾随他登山临水,饮酒赋诗。翻看他的诗集三卷,就有描写荆襄之作,其中《登荆州城楼》最后一段写道:“端居向林薮,微尚在桑榆。直似王陵戆,非如宁武愚。今兹对南浦,乘雁与双凫”,就有很深的感慨了,所谓“十年乖夙志,一别悔前行,归去田园老,倘来轩冕轻……”,要摆脱失志的抑郁戚怨,谈何容易。因此张九龄的《感遇》诗把“遇”字标出来,就可想象得到他兴托、讽谏之所在了。如果把它归为政治诗一类,也未尝不可,足可以诗证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