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畜有牙口,人也有,牲畜有尾巴,人没有。
有尾巴的牲畜与没有尾巴的人,无法用语言沟通,只好借用尾巴的摆动来表示它们对人的服帖、敬重和恐惧。
这不是什么行为艺术,是动物的本能。粗粗一想,除牲畜以外,鸡犬鸭鹅,鱼虾鳖蛇也有以尾表情达意的动作。
然而,人们有时候关注它们时,注重的是它们的牙口。比如一条狗、一头牛、一只羊、一匹马……
一匹马的价值,包括它的年龄、祖宗,都含在它的嘴里。
马贩子衡量一匹马,只需掰开马嘴端详一番,从不正眼看待马的脸势。
我快到原州区头营镇二营村那座半颓的古城时,几个农民正在大道边谈论一匹枣红马,这匹马像在照片上见过的李世民的爱骑——来自波斯的“什伐赤”。
这几位农民朋友不像聊天,声音大得像吵架。他们对这匹马有许多假设,假设把它放在动物园里,和东北虎、云南大象一起作展览,会不会值不少钱。假如把它牵进城,备上漂亮鞍子让人骑在身上照相,会不会狠一把。因为现在驴马骡子少得快绝种了,人们会图这个稀罕。马的主人却摇摇头,进行了否定。他认为这匹马既然派不上用场,不如趁牙口尚好把它牵到集市上卖了,也许别人还有用场,还能出个差不多的价钱。他的这种想法即刻受到了其他人的反对。牵到集上去买,恐怕不值一只大羯羊的价。
有人提议不如趁现在驴肉吃香,把它杀了,剥了皮,剔出纯肉,卖给城里的驴肉馆。
这是一个比较大胆的想法,弄得其他人沉默了。
这个提议会不会被马的主人采纳,驴肉馆里的老板会不会不识货或有意不识货,驴肉馆里的厨师能不能把马肉加工出驴肉的味道,不得而知。但这不是什么上策,据说马肉是酸的,而驴肉,是腥的。
二营,明代是座马营,二营古城就是铁的见证。这几位农民朋友就站在二营城对面的路道边,他们谈论马的牙口和马的价值时,谁也没抬头。他们对站在面前傻乎乎甩尾巴的枣红马早已不耐烦了。
暂且放下他们不谈,我们来看看这座因马而立的古城吧。
为了保证军马的供应,明朝政府很重视军马的繁殖和牧养。由于固原所处的政治、军事重要地位,和良好的自然牧马环境,成化年间,朝廷设置了陕西三边总督,从而奠定了固原在力行马政时的重要地位。《嘉靖固原州志》记载:当时苑马寺所属坐落在固原州境内的苑监有一监三苑,即长乐监,在州城东北隅。所属三苑:开城苑,在头营,圉长3员,领8营(头营——8营)马房,草场6所,马圈13处;二营内置苑马行寺,南北长126里,东西阔180里……
又据《固原历史纪要》记载,开城苑所属有八个营;头营、二营旧有城堡,但城的空间都很小,二营在本城南面拓展,周围295丈。如今摆在眼前的二营城只是几垛残墙,城内东南边上的苑马寺内城,尚且完好。
苑马行寺不是寺院,而是和苑马寺一样属于掌管马牧的机构。苑马寺是三品衙门,有长官一人,从三品。掌管所属各牧监、各苑之马政,听命于兵部。弘治(1488~1505)中,因缺员,简选各布政司参政,按察副使中有才望者升补。嘉靖(1522~1566)苑马寺卿可以兼辖部分卫所军民。而苑马行寺则是辅助开城苑行使马牧管理的基层官衙,有七品权力。可见,当时二营城的政治地位仅此于头营城,与所属开城苑的其他马城有较大的差别。
说到明代的马政,少不了要提到三边总制(嘉靖十九年1540年改为总督)杨一清。他是明代56位三边总制中唯一历任三次的总制。在杨一清总制延、宁夏、甘肃等处军务,兼督马政期间,亲自体察边情,复兴马政,根据地理环境奏筑定边营至横城墙300里,虽仅筑成了30里,但他的一生,为明代的边防与马政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我高一脚底一脚爬上苑马行寺的城墙,看见一位中年农民正在自家的场院里牵着耕牛碾场。他专心致志地分析着脚下麦穗里的每一颗麦粒,他身后,一头红犍牛牵着一柱石碌碌跟着他的步伐。他们配合得很默契。我在城墙上选了一块平整的地方坐下来,一位成年男子登上墙头观赏一位农民与一头牛配合工作的情景,是否很有趣,其实有时观赏也是一种沟通、一种赞叹。大概过了十多分钟,我抬头遥望刚才那几位谈论马的农民朋友时,他们早已不知去向。
说不定现在他们正在前往屠宰厂的路上,说不上他们其中有人早就预备好了锋利的刀子,说不上明天驴肉馆肉案会放上一大块马肉,说不上马的主人真会购置一副好马鞍,给马嚼铁两旁拴上两朵小红花。
但今天,我还是因能在这座五百多年前筑成的马城附近,看见一匹枣红马而欣慰。也许,若干年以后这座古城会完全覆灭,马,也只能在动物园里展览了。
马和人一样,都是大地上最原始的动物。人一辈一辈都落了土,马呢,曾经死在战场上、死在路上,现在已经失去了为人服务的许多价值,它们的坟墓却在人的舌尖上。据说,人死了可以转世,马能不能转世,说不清。
回过神来,我再看碾场的农民和他的红犍牛,他们已经停下来歇息着。牛望着人,人望着牛,像两个相依为命的老恋人。可我不知怎的,把他们与刚才那匹枣红马和马的主人联系到一起。以后人如果不再用牛来种粮食,或种粮碾场时全都用机械,这头牛会不会也落得个不是牛的下场。
可这头红犍牛还在服轭,还没有卸下拴在屁股后面的石碌碌,它一动不动地站着,瞪着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摆着它的尾巴。
老爷山下二营城
一段堤坎没入黄昏
一阵青草,一阵苦寒——
老爷,老爷,不要抡皮鞭
马不吃夜草,也不敢再偷懒
就这样,穿黄马褂戴红缨
杨一清镇守三边筑建开城苑
就这样,左宗棠纵羊喝干清水河
牧民学种西红柿
就这样,穷困潦倒
女人脱衣,男人谄言,牲畜无端地摇尾
就这样,列车紧咬牙关
二营城平平淡淡,春意渐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