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子栽完后,日子闲下来。志全把牛牵出去放牧。午后的太阳被白云遮掩,呈半阴半晴的气象。牛是水牛,虽经一季农忙,仍然油光水滑,乌黑发亮。可见平常时节,父亲是如何精心照料了。
在一片宽阔的草坝上,志全用钉牛桩把牛固定在一个地方,便在一处水凼边躺下了。江村这儿草多,水多。这一条又长又宽的草坝,是在岔河床上生成。岔河床只在发洪水时才有水进来,平常大都干着。由于天气的原因,已连续两年未发水了,绿草便织成厚厚的地毯。绿色地毯上,时有一团亮亮的水,镜片一般镶着,甚是好看。
志全侧身卧了,觑着眼前一汪清凉透彻的水。雪白的云在里面游弋,云与云间,偶露一线淡蓝的天空。忽然一只鸟从水中飞过,顿时激起颇有些悠远而伤感的心思。便又想到那座城市,临要离开时,红玉给他去过电话,说她春节也不回去。他完全没有料到,红玉会给他打电话,因为他俩事实上已经分手。
他永远记得闹崩那天的情景,就像永远记得他和她进入实质性恋爱的情景一样。现在,在如此清静的地方,一想起那座大城市的繁华和喧闹来,便有使人难受的滋味涌上心头。
当时接到红玉的电话,有点突然。她怎会知道他下苦力的地方呢?那个建筑工地,建建停停,停停建建,从没拿过一分工钱。幸好包工头还能管饭,要不,早饿死了。后来,眼看春节将临,在打工仔们的强烈要求下,包工头才不得不算了个账。
可是一看结果,都呆了:不仅无钱可拿,扣除伙食后,都是负数。
包工头说,账,随便算,若我心黑蒙人,可以找劳动仲裁部门。
大伙儿想想也是,虽说偌大一个工程,却上工时候少,放闲日子多……一切都怪出包方,老是钱不到位,包工头怕陷深了,只好拖着。
他正急回家没路费,红玉来了电话。但自尊心不让他开口说钱的事。当初,他义正词严对红玉宣称,我高志全宁肯饿死,也不去做下贱事。你挣的钱不干净,我看不起。一句话便把红玉的眼睛弄湿了。她急急地说,我当初去酒楼,你也同意……他说,我并没同意你去陪。她说,那也是酒楼规定的工作范围,还帮着劝一劝酒……他立刻打断她,嗤笑着哼出一声:工作?然后斥责道,你哄我不懂么?是不是要我把真相揭穿?红玉说,你揭!你揭!他以不屑的目光睥睨她说,我不想揭,揭了会脏我嘴。红玉终于忍耐不住,双泪长淌,哽咽着说,你要嫌我脏,我就不沾惹你了。一捂面,便跑去了。
红玉一走,他又后悔。很想再打电话给她,可又怎么说呢?是承认自己不对么?不可能。但不这样说又怎么说呢?几天后,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红玉却主动给他来电话了。他又立刻倨傲起来,说,你还找我干什么?红玉便不再吱声,默默放了话筒。从此,再也没有音讯。
没想临离开时,红玉又给他来电话了。他以为她是要和他一道回去。一道回去,就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在。在相互隔绝的这段日子,他不能不常常想起她来。只是一想到他曾见到的场景,心头就不舒服而已。然而,她并非是要和他一道回去,只是告诉他,她不回去,要他把话带回她家里罢了。于是一股气又冲上来,很想说,你回不回去与我何干?但话到嘴边没有出口,红玉那边便只听见他憋着气哼了两声。
结果,他用身上仅有的十多元钱乘了三天两夜火车,最后因为出不了站,把从家里带去的被盖卷儿扣在车站了。
忽一只鸟影从水上掠过,把志全从凝思中惊悟过来。抬头看牛,仍悠闲啃草,一条尾巴不经意地甩动着。虽已初夏,半阴半晴的天气很是可人,一阵阵小风顺河而来,轻轻淌过颈脖和手臂,如清凉流水一般。不,更像红玉的手指。去年春天一个夜晚,红玉就用这样轻柔的手指抚弄他的。
他们常常这样,不在家里,是在野外,因红玉妈不同意这桩婚事。那晚的月,好明亮,顺这条干涸的河道能看出去很远。远处,有淡淡的雾气缭绕,使那儿的村庄和树木如在仙乐飘飘的云里。他已先去,在一溜沙滩上坐了,翘首望着红玉家的方向。翠竹林间,有灯光闪烁,晚饭很迟的人家弄出锅瓢碗盏声响。他终于看见她的影子,渐渐从林盘的巨大阴影中剥离出来,越来越轮廓分明地显现在月光之下。看不清面庞,只看见颀长优美的身体线条,由于月光的缘故,泛着毛茸茸的毫光。她也很快看见了他,便甩动双手,走得更快了。将要走拢的时候,他翻身站起,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抱住。她咯咯笑了,说轻一点,轻一点嘛。
他松开她。她喘着粗气说,我刚出门,我妈就撵出来问我去哪?
他问,你怎么说?
我说出去有事。
他无言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我妈说,晚上有啥事?我说,难道就不兴晚上有事么?我妈气得说不出话了。
他默默地蹲下去。她也蹲下去,伸手抚他的肩,放低了声音说,幸好我爸不像我妈,要像我妈就糟了……
有什么糟的?大不了我们不耍……
她知道他心里又生气,便顺势把他掰过来,靠紧了自己。他没动,显得有些木然。她便用手指抚弄他颈脖和脸颊。她的手指很柔软,完全不像她割草割麦割稻谷时那般干脆有力。她轻轻地抚弄他,比淡淡的晚风稍重,比树叶拂弄更为熨帖。顿时,他凝聚在心中的一团硬块便软化了,刚才那么生硬的身躯也如遇热的糖人一般,粘在她身上。
也许这就是红玉作为女人极具魅力的地方。他觉得她是一个能硬能软的人。硬,体现在她的好强上,为了不使自己落于人后,从不怕吃苦。软,体现在她特有的女性气质上,那使人感到亲切无比的声音和语气,再配上亭亭玉立的身材和走路时的窈窕身姿,一股掩饰不住的魅力便流露出来。
在小镇中学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美。那时播放《还珠格格》,许多人迷上小燕子。只有红玉,她更喜欢扮真格格的影星。恰好大家去照相馆照毕业照,不少女生都身着格格服饰多照一张。两天后取回照片,一看照片上的红玉,像死了那位扮真格格的姑娘。大家抢着观摩。音乐老师赵玉玲说,本来红玉就像,无论身材、气质。就是不穿那身服装也像。
最后照片到了红玉手中,她独自愣神许久,这才知道,自己真的长得好看。而在此之前,她从没一点这样的意识。不禁忆起刚上初中时,有一天从学校回来,去花生地里找她爸拿钥匙。当她拿了钥匙转身走时,听见背后有人问她爸,你两口子是怎么搞的?弄出个女儿这么乖。是不是传点经验哟?立刻引来一阵笑声。当时她只知是乡间常有的笑话或善意的怪话,便红着脸,低了头,急急离去了。原来,她确实长得好看。只怪家境贫寒,没好一点的衣裳穿,她的美,便没能很好地凸显出来。
志全和她读书都晚。因为随着适龄儿童的减少,江村原先的小学拆了,上学必须过河。太小,家长不放心,所以将近九岁才发蒙读书。读到初中,二人已成了班上的大龄,毕业时就十八岁了。三年初中,同去同回,可以说形影不离。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条件促成,是每天过河的船,把他们连在一起了。其实,后来二人之所以真正恋爱起来,并非仅此一个原因。志全喜欢红玉自不待言,她不仅美,还性格好。红玉喜欢志全,全在于她对生活的务实追求和不好高骛远的心性特征使然。将要毕业的时候,追求红玉的人已不止三五个。每一次红玉收到这样的信,都先给志全看。
志全问,你的意思呢?
她说,我看都不想看。
你不看怎么知道?
我想肯定说的那事。
我读给你听。
不要读嘛!
那我撕了。
你撕嘛。
于是,信都撕成碎片,撒在风中,雪花一样飘飞。志全无比欣喜,这说明红玉完全倾向他了。
二人正式确立关系,应是毕业一年以后,在一场大雨中。
正给玉米施最后一道肥的时候,志全父子在地里甩开膀子大干着。乌云已从齐峰寺山口席卷过来,肯定是一场瓢泼大雨。可还有一点玉米未壅土,志全叫父亲先回去,他怕父亲淋了雨又犯哮喘。父亲走后,大雨就下来了。志全草草壅完最后一株玉米,钻出玉米林来,见红玉披了件雨衣正从养生湖畔往家里跑。一见志全,红玉就张开雨衣叫他快些过去。志全不得不去了,二人合裹在一件雨衣里,急急地,但是动着小步,往林盘走去。雨实在太大了,路过一个守钓的草棚时,只得钻进去暂时避避。进草棚后二人也没从雨衣里出来,依然那么裹在一起。后来,志全就把红玉抱住了。红玉并不反对,只扭头看他,妩媚一笑。志全再也忍不住了,便把嘴伸过去。
真有点白娘子遇许仙的味道。草棚成了小船,在一望无际的如烟白雨中,只有这一对初恋的情人。
红玉说,我最讨厌来说媒的人。
志全问,来过多少?
红玉想想,大约十几个了。
有没有好一点的?
我没看过。
你为什么一个也不看?
我想,要是就那么结了婚,成家生孩子,肯定一辈子都穷种田……想起都叫人害怕。
那以后我们呢?
红玉扭头看他,十分恳切地说,志全,我们不该是那个样子的。
可又怎么办?
我一直在想,我们应该先出去打工挣钱。
红玉的说法没错,如果不出去,待在乡下,只有饭吃,没有钱用,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于是,二人在订了终身之后,又商定了秋后出去打工的计划。
忽一声牛叫,把志全投往白云的视线引走。是他的牛在叫。它已经停止吃草,举头望着养生湖方向。这是一头牯牛,两只壮实的角儿美美地开张着,毫无疑问是牛中美男。它如此专注地望着的地方,一定有它的同类。志全坐起来,果然看见养生湖畔有一头同样的水牛。既然他的牯牛向它发出动情的呼唤,说明那定是一头牝牛了。再一看,正有一个人从水边站起。是红玉她妈。那牝牛,是红玉家的。
志全厉声吆喝牯牛一声,便又重新躺下了。他不愿看见红玉她妈,他有点讨厌这个女人。就是红玉家的牝牛,他也不愿让自家的牯牛去沾它一下。年前,他空着两手回来时,在进林盘的坡路上第一个遇见的,就是红玉她妈。她有些吃惊地问,红玉没和你一道?他本不想把红玉的话先传给她,但见她站在路中间那种万分疑惑的样子,只得说了。她显然十分惊喜,忙问,那么红玉没和你在一个地方了?他冷冷地回答,没在一个地方。她更加高兴起来,但是假惺惺地说,红玉这女子,怎么就不和你一道呢?他不愿再理她,从旁边走过去了,头也不回一下。后来,还是红玉她爸来打探红玉的具体情况,他才稍许详细地说了一点。他没说得太真实,只说红玉在一家很大的酒楼当服务员,待遇不错。其他事,包括他所见所思所想的东西,都一概阴在心里。他不愿说,也不知道该怎样说。关于他自己,他更不愿多说什么,只说回来就不打算再出去了,想在土地上动点脑筋。
他确实想在土地上动脑筋,在回来的路上多少这样想过。可具体如何动呢?村里好些人想动都没动成功,他能成功么?正因为许多人没动成功,才往城里跑。可大多盲目跑呵,就像他一样,出去依旧一片茫然。不仅挣不到钱,好多连嘴巴也喂不饱。有连续两顿没吃饭的,还有连续几天没吃的。有人饿得实在不行了,不得不去小摸小拿一点。那种时候,他才记起小时候爷爷说过的一句话:饥寒起盗心。以前他不甚理解,现在忽然理解了。还好,他终于没走出那一步。和他一起的两个资阳人,一个因偷,一个因抢,都相继被抓。他险些走出那一步。最初他们约他,他也同意。但临行时,他推托身体不适,没去。他是既理解他们,自己又不愿那样干。那样干了,其性质,和他所鄙屑红玉的不是一样了么?
事实证明,乡下人到城市,女的比男的更具优势。而红玉在女的中又尤其出众。开初,他们到一家小饭馆找活干,老板一见他们便满口答应。后来才知道,老板是看上了红玉,并非想要他。因为他俩是一道的,只得把他当附属物一样搭上了。红玉穿上好看的服装,成了联系内堂外堂招呼客人的当班。而他呢,却只能打扫卫生,拉煤出炭,跑跑腿。一旦明白他是被搭上去的,便无法忍受了,坚决要走。他要走,红玉当然也就跟着走了。走的那天,老板又一次做红玉的工作,说,就叫你的男朋友耍也行,我再给你加一份工资。老板是聪明人,自从红玉来了,店里生意比原先好一倍。红玉虽然犹豫,但拗不过志全。再加上前几天有一个来吃饭的男子对她说过,希望她能去一个叫亨达大酒楼的地方,月工资不会低于一千五。那人临走,还给她留下地址和电话号码。
离开小饭馆后,二人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他已经明白,他不可能和她同去一个地方。便说,我去建设工地当小工算了,你就去那家酒楼吧!红玉想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于是分开了。
亨达大酒楼的富丽堂皇是志全无法想象的,如果不是他真正走进去了,决不会相信世上还有这么豪华的地方。红玉太忙,几乎没有出来的时候。但她忙得开心,因为她连续两个月的工资都突破了两千大关。志全在电话里和她说话,她的声调饱浸了兴奋,并有点颤抖。她对志全说,你那里挣得少点没关系,只要我这里能保住,只需一两年,我们回去就什么也不愁了……志全有点想她,仅仅电话并不能解他的思念,他一定要去看看她。她说,看看可以,但我上着班,不会有时间陪你。他说,就看看。于是她叮咛他,一定用他身上仅有的一百多元钱买一件像样的衣裳穿上,否则,别人不会让他进去。钱用了,以后她会给他。
志全想见她的心切,只得用仅有的钱去买了一件衣服。第二天下午,便梳了头,浑身上下弄得整整齐齐,乘公共汽车去了亨达大酒楼。
从电动大栅门的侧门进去,一个身材高大的门卫用冷漠的目光打量他,使他有些胆怯。但他努力镇定自己,不去看他,径直朝内里走去。在进楼处,两名身着紫红旗袍的迎宾小姐站在那儿,真是亭亭玉立,光彩照人。他不由得有些迟疑起来。可其中一位小姐已经向他颔首,并说出欢迎光临的话来。他只得跨了进去。
可电梯在哪里呢?她说过在五楼,要坐电梯上。他站在亮得像镜子一般的大厅地面上,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电梯是在右边宽大的巷道内,因正有几个人从电梯里走出来。他赶过去,恰好也有两个要上电梯的,便跟了进去。那二人也在五楼下,他就跟在他们后面。
原来五楼都是娱乐和消遣的地方。他随二人刚在门道出现,一个女的便笑容满面迎了上来,问是喝茶?饮料?还是饮酒或者玩牌、唱歌?那二人说是喝茶议事,那女的便极有礼貌地往前面一道门指了指。
然后问他,你呢?他说,找人。找谁?红玉。那女的便有些明白似的轻轻呵了一声,说我去给你叫她。
他想,一定红玉给她说过了。
不一会,红玉来了,也穿着刚才那女人一样的服装。只不过那女人的服装是蓝颜色,红玉的是白颜色。这一身白颜色的西式装束(这是志全定义的),与红玉的肤色气质太相配了,越发显出她特有的美来。他一双眼睛定定地看她,把她都看笑了。红玉说,我就在这里上班,都是帮着应酬,忙是忙一点,却也轻松。他不知说什么,只是点头。红玉说完,又看了看他,说,我正忙,不能离开,你回去吧。他见到她,便感到欣慰了,于是点点头说,好,那我走了。
直到回到工地,在慢慢回味之后,又觉得有些不对。她为什么不让他久待呢?她具体在干什么呢?他决定再去看一次,这次,他不想告诉她,自己悄悄去。
那几天工地上都闲着,有的是时间,第二天便去了。
由于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他很顺利地就来到她上班的五楼。他记得,昨天她是从侧面那道玻璃门内出来的,于是便慢慢向那儿靠近。也许是他独自一人的缘故,不大引人注意,一直到他跨进那道玻璃门,也无人向他发问。
一进玻璃门,立刻听见喧哗嬉笑之声。笑闹声都从一道道小门里面传出。他去到最靠边一道小门旁,稍稍探头往里窥瞧。这一瞧,使他浑身如触电一般,瞬间木然了。他看见了红玉,手上端了半杯红酒,笑着站在那里,正被旁边一个喜笑颜开的男人搂着腰。对面一个男人大声叫她喝了喝了!你不喝我们就不喝。搂着她的那个男人想替她解围,说我帮她喝了。但对面那个男人不同意,说,她多喝一点你就心痛了么?要心痛下来慢慢心痛,何必在这里呢。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缩回头来,退出了那道玻璃门,往楼下去了。
又是一声牛叫,且比先前更加急切悠长。显然他的牯牛很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从草地上微微欠起身来,但见红玉妈牵了牛正从近处走过。对于牯牛的如此呼唤,牝牛似乎无动于衷,依然走它的路,没有回应一声。志全不禁有些恼怒了,便起身拔了钉牛桩。那牯牛一旦失却牵制,便放开四蹄小跑着追上去了。他潜伏在青草丛中,暗暗观望着。
牯牛追上牝牛,迎面拦住它。牝牛站下了,双方都发出短促轻微的哞叫。红玉妈立刻去赶牯牛,牯牛根本不听她的。只得又使劲拉牝牛,牝牛极不情愿地最多挪动一步。红玉妈惊慌起来,因为牯牛的颈脖已经和牝牛的颈脖绞在了一起。她用牛绳不断地打着牯牛。
志全暗暗高兴,你是打得了的么?便在心中喊道,牯牛!你就做给她看,你就做给她看呀!果然牯牛很听他内心的召唤,一下子转到了牝牛身后,猛地抬起两只前蹄,便将前半个身子覆在牝牛后背上了。
红玉妈知道,再不让开,八只牛蹄都是可怕的。只得让在一边,又是叫骂又是跺脚。
志全伏在青草丛中,极其快意地笑着。这时志全他爸来了,才把牯牛拉开。只见他家的牯牛,以极其倨傲的神态,四蹄叩着大地如敲鼓一般,向他这儿走过来了。
他知道他的牯牛并没有如愿以偿。
他的目的也只是做做样子给红玉妈看看。
他颇为自得地微眯了眼儿,回味了好一阵子。猛地睁开眼来,但见牯牛正在他面前悠闲吃草,影子投在清澈水中,与款款飘飞的白云连在了一起。牝牛不见了,红玉妈也不见了……他忽地疑惑起来,刚才那一幕,是真的发生过呢,还是仅仅一种幻觉?
他重又微眯了眼儿,继续回味。心里忽地又有些愤愤不平起来———红玉她妈,那牝牛、城市、农村。他如何在土地上动脑筋呢?
好久好久,他又才睁开眼睛。立刻看见一朵白云。它不在天上,也不在水中,而是在他面前。那白云正被微风吹着,云絮絮一飘一飘的。白云上面,有一张白净的脸子,正端详着他。他一个激灵坐起来,惊奇的一声:红玉?
红玉笑着说,原来你在这儿。她扬起白色的衣袖,指着养生湖畔,意思说,她是从那儿寻过来的。
他只感到惊,并不感到喜———不,真正说来,还是喜,只不过他把喜藏在心中,不愿表露出来。他表露出来的,只有一个字:冷。
他冷冷地问她,你还会回来?
我怎么不回来呢?这儿是我的家。
他又嗤笑了,是一种更为奇特的嗤笑,因此显得尤其阴冷。
她感觉到了,赶紧又说,我说的都是实话,走得再远,还是要回来。
他略有些高兴起来,忙问,你是说,回来就不再走了么?
她披着长发的头,在白云间摇了摇。
他顿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刚才如荧光般闪亮的东西又熄灭了。他依然恢复先前的冷,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看她。
她说,我再做到过年……
他站起来,走向他的牯牛。
她说,再说,我还有账在那儿未结。
他弯腰拔起钉牛桩,牵了牛走。
她说,你咋那样死脑筋呢?在外面挣钱,容易吗?有时候,为了让客人多消费,也需要逢场作戏。
他已经走出好几步远,突然站下了,回转身来说,刚才我家的牯牛要爬你家的牝牛……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又说,结果未成,你知道为什么?
她仍然莫名其妙,但是问,为什么呵?
他说,你妈不让,我爸也不让。
然后,牵了牛往远处去了。
当他在另一个同样清澈的水凼旁边把牛钉好,在草地上坐下来时,再回头看那团白云,早已经不见了。是飘走了?还是被风吹散了呢?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他又微眯了眼儿,想动动土地的脑筋,却再也静不下心来了。便只得在草地上坐着,看那绿悠悠的草,一直铺向最远的远处。草呵,这么好的草呵!他突然感到伤心,一滴泪便滚落下来了。
19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