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河滩之战
开始修滩地了。李顺达领着社员朝河滩地走去，他现在脑子里想得很多。建国初期，他到天津参观了工业展览，看到了拖拉机耕地，心里就想过，拖拉机有一孔窑大，互助组的土地呢？你家一块他家两块，零零散散，只有把土地连成片，机器才能耕地。要不然，拖拉机的轮子滚一下，就从这家到了那家的地，再一滚要跌到沟里了。办起合作社以后，顺达的理想实现了，取消了土地分红，群众再也不被自家的小地块拴手脚。
社干部是社员的大管家，担子可不轻哩。
修滩地的第一项工程就是垒石坝。首先要规划出一条石坝的线路。李顺达和大家商量，请几个有经验的老农，参加制订线路的工作。
顺达说：“多请几个人好，牛老叔、马机灵这些人种地有技术，请他们来出出主意。”马机灵见社干部们请他当参谋，心里很高兴，满口答应了。
牛老叔看见干部们请自己上工地，心里不大乐意。他想：“我说河滩不能修地，你们偏要修，还要让我当什么参谋，我才不当！”心里这么想，嘴里哼哼哈哈的，没说个长短。等到上工的社员都走了，牛老叔拿了把镰刀，装做割柴的样子，到河滩去看一看。远远望去，人很多，自己在会上扔了石头蛋，大家都知道他反对修滩，这时候往工地一站，人们也会指着他脊梁骨说东道西。牛老叔想到这里，就弯下身在黄金脑上割柴草。但是，心里还是想着河滩的事，一心想着看顺达他们准备怎么个打石头坝。自己虽然反对修滩地，并不是跟社里闹别扭，合作社是大家的，弄好弄坏有老牛一份！他很想去看看，不是去当参谋，是参观！晌午了，金山女人提着饭罐来了，她给金山送饭哩。牛老叔不想回家吃饭，决心利用这个机会到河滩看看。于是立即下了山坡，站到路上截住了金山女人。
“金山家，你给金山送饭？我正要去河滩办事，我给捎去！省得你跑一趟。”金山女人把饭罐递给牛老叔，牛老叔来到河滩。
有人故意拍手说：“牛参谋长来了，欢迎，欢迎！”牛老叔急忙解释：“我给金山送饭来了！”“你给金山送饭？你家搬到水上村了？”“不在水上村，就不能互相帮忙？”牛老叔说着，将饭罐递给宋金山。
李顺达拽住牛老叔说：“我正在等着你呢，你是咱西沟的能人，多给出点好主意么！”一边拉着他来看垒石坝的线路，牛老叔见顺达不计较他是修滩地的反对派，对他这般看重，让他有几分感动。顺达坐下说：“老叔，你和穷山恶水打了半辈子交道，摸住了水性，你看看，按这条线路打坝行不行啊？”顺达指着河滩上画的一道白线问牛老叔。“靠山的这边是河道，靠村的一边垫地，山洪下来后，让它在石坝那边走，这样行不行啊？”牛老叔看了看，觉得也合情合理，但心里没有底，想说行，自己昨天还反对哩，想说不行，又怕当真河滩垫成地后，种出了好庄稼，自己多丢面子。如今的新时代，什么事也难估透哩！他问顺达：“多会儿动工？”“说干就干，下午就动手！”“我也算一个，抬不动石头，也能垒坝！”李顺达咧开嘴笑了：“老叔，有你出力，肯定能修好这条石坝！”牛老叔凑近顺达的耳根，轻轻地说：“你如今是大名人，得了金奖章，共产党信得过你，我还能不跟着你干？”他不想叫别人听见，免得叫那几个嘴尖舌快的人笑话他。
下午就动工了，刚吃罢晌午饭，王周则就扛上木杠，背上铁链来叫顺达：“走啊，顺达，咱们抬石头去！”顺达惊讶地说：“老哥，这些日子，你没明没夜地开石头，开得不少吧。”周则笑着说：“够咱们抬两天。”原来，王周则自从和李顺达、金山几个人研究了修滩地的事情以后，他就提上大铁锤，扛上钢钎上了山。王周则有决心修出高级社第一条顺水大坝。
王周则没有学过石匠，他开始学这手艺，是五年以前的事，那时，顺达刚从北京回来，向大家传达毛主席关于建设山区的指示。王周则听完就回家对他女人说：“孩他娘，你快记住这两句话，毛主席问候咱全村男女老少娃们好，叫咱们好好建设山区哩！”周则和他女人商量，他说：“西沟这地方，山是石头山，沟是石头沟，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建设山区离不开石头。我思谋买一把铁锤、一把钢钎。”他女人还不理解：“买那干甚哩？”“我要学着开石头。”王周则果断地回答。从此，王周则就学了石匠，为建设山区，他要在石头窝里摸爬滚打。
没有人吩咐王周则开石头，他在顺达家学习了毛主席的那段按语，心情很不平静，山里人把毛主席当成人世间的玉皇大帝，他的话是圣旨，他让建设山区，山民们就不能顾自家性命。周则向顺达提出了修滩地的建议，顺达完全同意，并在社员大会上讨论。王周则没有等到开会，就动了手，上山干开了。一连两天，周则没有吃晌午饭，他女人心里很不安。因为周则的肠胃不好，一天光吃两顿饭，干的是出力活，哪能抗得住？她特地为男人做了一小锅焖饭，给男人送到山上。
李顺达想去找王周则，远远地，他看到周则女人提上饭罐上山送饭。
顺达心里一动：周则在山上干活哩。他立即抄近路上了山。
山腰里传来了叮当叮当敲打铁器的声音。李顺达心里顿时全然明白。他朝着有响声的方向走，爬上一个石坡，便来到王周则身后。
王周则高高地举起铁锤，朝钢钎上打去。顺达感到心头一阵热。周则一连捣了几十锤，把钢钎捣进石头里。他喘一口气，李顺达上前提起了他的大铁锤，呵呵地笑着说：“好哇，周则哥，你一个人在这里搞秘密活动！”王周则被李顺达的突然来到惊了一跳。
顺达笑着问道：“为什么不叫我一声？”周则咧开干燥的嘴唇，像不好意思似的说：“你比谁也忙，我叫你干甚？”“好！你蛮有道理！”顺达笑着，一边在寻找石山上的路，准备抡起在新修的河滩地里春播玉米大锤开石头。
“周则哥，别看咱们西沟穷，好石头有的是！这么好的石头，用它修楼、架桥，比那钢骨筋水泥还耐实！”一谈起石头，周则浑身有了精神，他学会开石头，对石头有了深厚的感情，如今社里开始修河滩地，要修石坝，周则就准备一辈子钻进石头窝里，为建设社会主义，抡起大锤开石头。周则听出顺达也这样评价看重石头，心里特别高兴，就说：“石头真是宝贝哩，烧石灰、制水泥，不管工业、农业都离不了！咱们这个石头山沟实实在在是石头的聚宝盆哩！”“你对石头真是有研究，咱们西沟搞建设，你给咱们当个石头专家。”周则不好意思笑了：“哪来的石头专家？”顺达说：“如今外头人都说洋专家、土专家，咱西沟出石头，就该有石头专家么。”两个人正说着，周则的女人提上饭罐上山来了。
“你多会来的，顺达？吃点饭吧！”顺达说：“我刚吃罢饭，你就把我领上山来，要不然，我哪能找上他？”周则女人弄不清是怎么回事，顺达才把远远看见她送饭，就抄近路上山的事对她说了。
周则女人说：“你这当社长的，真会搞调查研究，什么也瞒不过你！”顺达说：“这是不打自招了，你们这老两口串通起来给社里开石头，还想不叫人知道！”三个人都乐了。
“快快吃饭，别叫凉了，你有胃病。”顺达说着，指了一个背风的山凹，带点命令口吻说：“去，坐到那里吃饭，现在该我上工。”说毕，就抡起大锤，在选择好的石头上敲打起来。顺达是个能干人，甚活也会干，开石头，打铁，做木工活，泥瓦工，他样样都拿得起来，干得满多拉快跑在行。合作社里，铁木工、泥瓦工都有，当干部的不会干多样活，咋个去领导哩，这是顺达自己的想法。他的工作忙，可是，他总利用一切时间和各行各业的社员在一起干活，一干起来，就丢不开手。
开始在河滩修坝了。只见四个人抬着一块大石头来了，走在前面的是李顺达、宋金山，走在后面的是马河则、王周则。这是一块有棱有角的长方形大石头，是用铁链子拴好，套在两根粗木杠上。这块大石头足有六百斤重。为了开采这块石头，王周则磨损了二十来个钢錾，坏了两把钢钎。王周则用铁锤和钢錾把石头凿得平平整整的，为的是用它来做社里石头大坝的第一块坝基石。四个人喊着号子，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前走。只听得“喀嚓”一声响，一根木杠压断了。他们立即放下石头，马河则急忙找来一根新木杠，重新抬起石头往河滩走。为了保证石头源源不断送到河滩地，社里抽调了几名强劳力跟着王周则开石头，运石头的人来往如穿梭。
周则领着两个社员在山上开石头，钢钎别下的大石头，顺着山坡往下滚动，抬石头的人在下边搬运石头。河滩里的石坝在不断增高、加长，王周则一会儿在山上开石头，一会儿又帮着运石头。他担心供不上石头，影响了修坝的进度。两个小伙子在山上用钢钎一起别石头，一块大石头动摇了，呼啦啦，沿着山坡的陡势往下滚动，把旁边的碎石头也捎着滚下去，山势愈来愈陡，大石头愈滚愈快。有个运石头的社员正低头搬石头，他完全不知道山上来的一块大石头，直朝着他这个方向莽莽撞撞滚下来，一场险情就要发生！
站在旁边的人惊呼着：“快躲开！”“石头下来了啊！”低着头搬石头的社员不知道人们是向他说话，他抬起头来不慌不忙地张望，大石头离他只有几步远了。只听得“咚咚咚”地一阵擂鼓似的响声，从山上跳下来一个人，那是王周则啊，他连跑带跳，三脚两步抢到了大石头的前面，用手里的一把钢钎“嚓”地一声斜插到山坡上，大石头撞击在钢钎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后，停止了滚动。钢钎被撞弯了，搬石头的那个社员安然无恙，王周则却紧紧地抱着那块大石头，一动也不动。人们向山坡涌来。
“周则，周则！你伤了哪里？”“多亏了你，救了一条人命啊！”王周则双手紧紧地抱住石头，头枕在石头上。从他手臂上、腿上流出了鲜血，浸透了棉衣裤，染在石头上。
“周则，周则！”人们唤着周则的名字。
王周则费劲地抬头看了看大家。他没有力气挪动身子，可是，为了叫社员们放心，他勉强笑了笑，苍白的嘴唇十分费劲地说：“没有什么，只是跑得快了点，让我歇一会儿，喘口气，就好了。你们，都去干活，不要管我……”李顺达一阵风似的赶了过来，一把搂住王周则，深情焦急地说：
“周则，好兄弟！”顺达搂着周则的胸部和头部，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老天发威
土地，是农民创造财富的资本，然而，自古以来，私人占有制度李顺达带领村领导实地考察，制定全面发展农林牧生产的长远规划把土地分割成无数的小块，冠以张王李赵百家姓氏。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土地演绎过多少辛酸与悲苦。
1956年，是高级社成立的第一年。毛泽东主席开始在全国推行自己的计划，于是农业合作社运动风起云涌，势如狂飙。西沟社员们在高级社的土地上播下了种子，他们精耕细作，把全副好把式都使了出来，那墨绿色的禾苗，郁郁葱葱，那玉茭秆粗叶茂，谷子齐刷刷地垂着沉甸甸的谷穗，远远望去，由低而高，厚墩墩，多像一块块金黄色的栽绒毯！社员们看到这样好的庄稼，谁不夸今年的好年景！
老天像是有意与高级社较量一下。七月中旬，灰暗的天空，浓云密布，越来越厚，冷空气在山沟里急速穿行。暴风雨来了，夹着冰雹，一阵紧似一阵，房顶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冰雹猛烈地敲打着石头街道，人们找了个隐身的地方，踮起了脚尖望山坡上、河滩地的庄稼。这冰雹大的像核桃，小的像杏核，它正在毫不留情地摧残着高级社的劳动果实。冰雹打在庄稼上，比打在社员心里头还要疼痛。这庄稼，是合作化以来头一年的庄稼，怎能舍得让老天这么白白作践掉？
李顺达不在家，他到省里开会去了。从广播上听说这事，立即打来长途电话，布置抢救工作，他想立即请假赶回来，可是走不开，领导不同意。于是他在电话里吩咐社里的干部带领大家从洪水中救出被水冲走的部分羊群，用门板、席子硬是堵住了即将决堤的坝，保住了刚刚开出的二十五亩河滩地。
金星农林牧生产合作社的办公室门上，挂着一把锁。白天，社干部都分头到自己负责的片和点上抗灾去了。黑夜，社员们经过一天辛苦劳动，回家端上碗吃晚饭的时候，社干部才在这里碰头，汇报情况，开个重要会议。李顺达还没回来，副社长传达了他在电话上的安排计划。高级社的会计张俊虎，坐在办公桌前，记录着一项一项受灾的数字：一百二十九间房、三十三孔窑倒塌了，十三只羊被水冲走，两头猪被压死。尤其不幸的是，方聚生的媳妇被塌下的窑顶砸死了。
“房屋塌了，住不开；柴火湿了，烧不开；石碾塌了，吃不开；道路中断，走不开。”社干部们总结出这四不开问题，严重考验着高级社！
社干部召开紧急会议，他们逐个汇报了情况，交换了意见。老年一辈干部们的沉着，壮年一辈干部的自信情绪，都在教育张俊虎这个去年上任的小会计。张俊虎坐在椅子上，煤油灯的光亮，照在他那稚气的脸上，他显得机灵而又稳重。他握着一支半秃的毛笔，在记录大家的发言。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社里给社长李顺达挂的长途电话接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