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市坐落于西南边陲,属国家贫困县级市。说是贫困市,但市里歌舞厅、KTV、夜总会、桑拿房等一应俱全,俨然是个灯红酒绿的小都市。市里的老百姓口袋里没什么钱,但日子过得却也悠闲。曾经有一个笑话说旅行的人乘飞机,半空中听见麻将声就知道是到成都了,其实这笑话有些误导听众,因为那麻将声完全有可能是从江凌传来的,遗憾的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土生土长的任东风竟然对麻将、桥牌一窍不通。
任东风的家在江凌市的一条闹市街上,父亲任仲坤是个转业军人,虽说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但任仲坤依然保留了军人刚烈率真的脾气,对社会上的不良风气深恶痛绝,平素常把“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挂在嘴边,这禀性按理是可亲可敬的,但由任仲坤演绎起来却时常显得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任东风有两个姐姐,晓风和御风,三姐弟是按每人相差三岁的等差数列降生的。任东风还记得大姐十八岁生日时,有朋友送了她件低胸连衣短裙,大姐美美地穿回家后,愣是被父亲强逼着换下,那短裙最后的命运是在让大姐风光了半日后,因被父亲判罪为“伤风败俗”,等不到寿终正寝就已成了剪刀下的短命冤鬼。
说起任东风的两个姐姐,性格简直天渊之别。大姐任晓风老实乖巧,从小就是个在家听父母话,上学听老师话的乖孩子。这种乖给她带来了无论她走到哪里得到的都是“听话”、“懂事”、“可爱”之类赞美的好处,同时也给她带来了一个坏处,那就是长大后遇事只知道哭,出嫁后一与丈夫吵嘴只知道往娘家跑。
二姐任御风完全相反,是任家少有的反叛分子。
虽然反叛,但却出奇的聪明,上小学的时候就连跳两级,上中学后虽学会了逃学、打架,可每到考试前,只要她恶补两天,照样考到全班前五名。任东风读大学时常把此事在“黑五类”面前炫耀,使得“黑五类”的兄弟对任御风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连自命不凡的陈前也自愧不如景仰万分。任御风的特立独行,令父母爱恨交加,令老师无话可说,也令左邻右舍只知道任家有个任御风,而忘却任晓风、任东风的存在。任御风小时候没少欺负任东风,可她又有一个如同老母鸡对待小鸡崽的坏毛病,只许自己欺负,别人是碰不得的。因此,任东风基本上是在二姐棒子加糖果的“双重关照”下成长的。
由于家风甚严,又有二姐的“恃强凌弱”,虽是家中的独子,任东风倒也没沾染骄横跋扈的恶习,相反,由于常受二姐“欺负”,他的性格反与二姐相反,有些女性的温和与忍让。大学毕业后,他听从父亲的话回到家乡江凌,这些天正赋闲在家等候分配。
“东风,我刚出去打听了一下,你的工作要年底才能定下来,估计正式上班也要到明年初了,这些天你先在家休息几天,帮你妈做做家务……”“谁要他帮,他帮只怕是越帮越忙。”父亲的话还没说完,母亲就已经抢过话来。
任东风的母亲周加碧,生得矮矮胖胖,虽说已近五十,眉眼间却依然可以看出年轻时的清丽。她和任东风的父亲年轻时同在一个公社,文化大革命期间,两人分属两个不同的红卫兵宣传队,因为一场文艺汇演而相识、相知、相恋。在江凌这个小地方,时至今日男女相恋也还没能脱离相亲的旧俗,在那个年代,他俩的恋爱可想而知会遇到什么样的阻力。再加上虽说那是一个越穷越光荣的年代,两人也同是贫下中农成分,可任仲坤的家实在也穷得太过家徒四壁,万般无奈之下,任仲坤毅然参军去了东北,周加碧为了躲避压力去了新疆兵团,所有人都认为他俩的这场恋爱就这样无疾而终,谁料任仲坤当兵不到三年就提了干,提干后第一件事就是迎娶周加碧。婚后的几十年里,夫妻俩虽也吵过嘴,却从未动手打过架,在任东风他们这一辈看来,父亲的爆脾气如同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武工队埋的地雷,那地雷埋的是有指向性的,只对鬼子、汉奸爆炸,自己人是绝对踩不上的。任仲坤生活的环境里没有鬼子和汉奸,但这并不表示他的爆脾气就没了指向性,相反,这指向性却更加明确,那就是只针对外人和家里的孩子,对周加碧是绝对不会使用的。
“那这样吧,你大姐夫前天过来说你大姐病了,家里的百货店照顾不过来,你反正闲着没事,过去帮他们照应一下。”被周加碧推辞之后,任仲坤接着说。
“好,我明天就去。”任东风回答。
明日一清早,任东风拎起母亲准备好的一篮子鸡蛋直奔大姐家。
大姐家并不远,穿过两条马路就到了。走在大街上,任东风暗自揣度大姐见到自己时的表情,大姐爱哭,准又会是喜极而泣吧。想到这里,任东风笑了,禁不住开始琢磨如何运用自己的幽默天分来打趣大姐。
“天啊,东风,你个没良心的,还晓得来,听你姐夫说你都回来好几天了,吃饭了没,姐刚煮好了稀饭,过来吃一碗——宝全,去拿个碗来。”
“姐夫,别拿了,我吃过了——妈让我带了篮鸡蛋来,说你生病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姐这段时间身体不好,恰好这些天厂里又搞什么企业改制,下岗了一大批人,姐老实,被他们下了。”说到生病,任晓风忽然来了气,仿佛企业改制以及她的下岗都是病给带来的,因此话未说完,她已是涕泪涟涟。
早料到大姐会哭,却没想到大姐的哭会像盛夏时节烈日里的太阳雨,突如其来得让自己措手不及,刚才在路上酝酿的自以为风趣幽默的话此时全部硬生生胎死腹中,任东风愣在那里,竟不知从何安慰。
“别哭了,下了就下了,我们不是还有个百货店吗?”见任晓风止不住哭声,赵宝全安慰道。
赵宝全不提百货店倒好,一提百货店,任晓风哭得更厉害了,“都是你,人家当工人,你也当工人,有什么当不得的,偏要辞什么职,现在好了,我们两个都没个固定的工作了,我看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任晓风的丈夫赵宝全,精瘦矮小,眼睛小而有神,两条浓黑的眉毛不满于中国人常有的井水不犯河水的习俗,硬要挑衅地把领地扩张到眉心。他高中没毕业就进了江凌造纸厂,和任晓风结婚后因嫌造纸厂工资太低,学别人辞职经商,谁料志大才疏,做一样赔一样,现在只好开了个百货店。
被妻子一顿抢白,赵宝全无语可答,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后讪讪道:“别想那么多,天无绝人之路,吃饭吧。”
从大姐家出来,已是正午时分,八月的正午,正是太阳火辣辣肆意大发淫威的时候,柏油马路经不起骄阳的烘烤,浙浙沥沥熔化开来,粘粘地牵扯着路人的脚步。这一粘一扯的柏油路像极了大姐的眼泪,把任东风的心牵扯得生痛。
赵宝全的百货店店面不大,却也干净整洁,门口没有像其他店面一样挂着商品宣传海报,却是不伦不类地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油盐酱醋各色货物本店由你挑”,下联是“酸甜苦辣百味人生品后方是福”,横批是一块印着“宝全百货”的灯箱广告匾。店里面倒真如对联上所写,油、盐、酱、醋、副食、干杂、小百货各色货物一应俱全。
进了百货店,赵宝全领着任东风一面熟悉货物的价格,一面教导:“我这儿店面小,回头客很重要,所以客人来买东西时态度要恭敬,不要太抠门儿,秤要称足,宁可多称点,不要缺斤少两。”
听赵宝全这么说,任东风暗想谁说无奸不商,大姐夫倒是个老实人,顿时觉得眼前这个矮小的男人头上顶了个光圈,瞬间就高大起来,不免对赵宝全肃然起敬。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混了过去。几个星期后的一天,赵宝全外出进货,拜托任东风用心看店,当天下午货拉了回来,赵宝全嘱咐任东风晚上过来帮忙。吃过晚饭,任东风早早到了百货店,赵宝全正一个人蹲在辣豆瓣箱前忙活,看见任东风,赵宝全吩咐道:“东风,来,搭把手,等会儿开水冷了后加两瓶味精,搅搅倒到酱油桶里去。”
“啥,你这不是制假卖假吗?”
“放心,死不了人,再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年月本味,你不知道,很多人都喜欢我这儿的酱油,说我的酱油味道好呢。”赵宝全暗笑任东风的天真,不无得意地辩驳道。
“那你蹲在那儿干嘛?”任东风不愿助纣为虐,故意转移话题。
“哦,拌豆瓣酱。”
“拌它干嘛——你该不是在那里面也加什么东西了吧?”任东风有些怀疑。
“加了,盐。”虽然觉得任东风可笑,但赵宝全觉得他好歹也算自家人,所以虽然他从任东风的话里听出了不满,却并不避讳,心想给任东风上上课也好。
“那东西本来就够咸的了,为什么还要加盐?”
“亏你还是大学生呢,会不会算成本账,盐多少钱一斤,豆瓣酱多少钱一斤,你呀,读书读傻了。”赵宝全干脆挑明了面带不屑地说。天知道赵宝全的不屑真是发自肺腑的,他不屑任东风一根筋,也不屑这样傻里傻气的人居然也能读大学。
如果说酱油加开水令任东风气愤的话,豆瓣酱加盐只能令任东风惊讶了,他不事稼穑,从来没想到小本生意可以这样做,也不愿深究赵宝全的小百货店里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秘方,忽然间他觉得赵宝全这个人像只狐狸,有点笑里藏刀,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宝全,希望可以把赵宝全看穿。可是赵宝全还是赵宝全,并没有因为任东风盯着他看而真变成了狐狸;任东风的眼光也没能变成利箭,赵宝全全身上下哪儿都没被看穿,依然完好无损,只不过经这一盯,任东风先前在赵宝全脑袋上好不容易挂上的那一圈光圈倏地褪去,赵宝全又变得和从前一样矮小了。
那天以后,任东风借口伤风,加上大姐晓风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他再没去赵宝全的百货店帮忙了。
有一个理论,说人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时间会过得特别慢,任东风对此却不以为然。近段时间,尽管他除了吃就是睡,却依然没能阻止秋天变成冬天,旧历的新年也没因他吃吃睡睡的闲适而延迟行期。日复一日撕扯着墙上的日历,任东风此时最大的愿望就是二姐御风能回家过年。然而昔日和二姐一起豢养的“灵犀”这回还没等走到二姐身边就已被山重水阔扼杀在了半道上,二姐丝毫没感应到任东风的愿望,依然自顾自地在广东忙着她自己的事业。
任东风虽然十分挂念二姐,但在家里却绝口不敢提二姐的名字,因为从前那个让人又爱又恨又让任家人引以为豪的二姐,从五年前开始就成了任家的禁忌。
任御风十三岁初中毕业后,以江凌市全市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中专,中专毕业后分回江凌市地方税务局,她性格刚烈,处事果断,又好交际,三年不到就被提拔为江凌市双溪镇地税所长。就在全家上下欢声笑语、亲戚朋友艳羡夸赞的时候,她却没与任何人商量出人意料地悄悄辞去公职,这还不算,辞职的时候又偷偷拿了家里省吃俭用准备供任东风上大学的两万块钱,丢下一封出走信,南下打工去了。她这一连串举动气得周加碧大病一场,任仲坤更是大骂她是个不肖的小畜生,扬言只要这个小畜生敢回家来就打断她的狗腿。令任仲坤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威慑力会如此之强,竟能穿透江凌翻山越岭直抵广东,任御风这“小畜生”为了保住“狗腿”竟然真的几年不敢回家。几年来,任仲坤对任御风的态度逐渐从开始的痛恨、痛骂变成了现在的绝口不提。
元宵节刚过,任东风就被通知去市人事局领取大学毕业生派遣介绍信。派遣信正中用宋体十分工整地写着“今介绍任东风同志到葛覃镇政府工作,请接洽”,下方备注栏里一行小字印着“请于1999年3月15日前到工作单位报到”,落款盖着江凌市人事局大红印章。
看着那两行工整的宋体,任东风忽然想到大学里有一次听公开课,老师讲汉字的演变时说过的宋体字的故事——宋体字是秦桧独创的,虽然中国人历来爱把字体名冠以独创人的姓氏,比如颜真卿的字叫“颜体”,柳公权的字叫“柳体”,但中国人历来痛恨奸臣小人,秦桧虽独创了字体,但因他是奸佞,后人并没将他创的字体叫“秦体”,而是循其朝代称了“宋体”。想着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自己竟会想到秦桧来,任东风禁不住哑然失笑。
人事局管办理大学生毕业分配手续的是一个戴着厚底黑边眼镜的中年人,此时他会错了意,把任东风的哑然失笑理解为“工作尘埃落定、前途大有希望”。他轻轻地点着头,把笑意穿透黑眼镜,用洞若观火的口气道:“小伙子,珍惜机会,前途一片光明呐。”
明知道别人会错了意,任东风却不能解释,只能牵扯了脸上的肌肉,把憨笑当作回应。
虽说元宵节已过,但街市两旁的红灯笼却不舍远离喧嚣,依旧坚守着它们的阵地,让那一径街市残留着秦淮遗风似的喜气洋洋。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味着刚才那句“前途一片光明”,任东风忽然如梦初醒,本欲冬眠的责任心刹那间苏醒过来,这一醒竟以排山倒海之势唤起了任东风多年来暗藏在胸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来,走在初春的阳光里,任东风渴望3月15日早些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