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陆地区的乡镇既不比沿海地区乡镇的繁荣,也不比市里机关的热闹,一个科室可以有许多人,葛覃镇全镇就只有三十多个工作人员,行政公务员更是领导多、一般人员少,闲来无事时大家常常调侃说平均两个领导领导一个半兵。任东风说是党政办公室主任,其实也就是光杆司令,自己领导自己。周小美走之后,写材料、拟文件、接电话、发通知等等芝麻绿豆鸡毛蒜皮的事全都落在任东风一个人头上。虽说忙,任东风却是乐此不疲——他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自己的意愿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了。
这些天来任东风颠覆了周小美时代党政办公室的懒散杂乱,先是添置了办公室日志,把每天的工作大到会议安排,小到电话记录、来人来访全部记载到当日的日志中;然后自己动手印制了收发文登记簿、传真收发登记簿等等日常必备的簿册;又重整了办公室内所有的资料。这些东西,周小美还未离开时,他就曾老老实实地向周小美建议过,然而周小美或许是认为这些东西太过琐碎,或许是觉得没理由接受一个新来的人的建议,并未采纳。完成了所有琐碎的工作,任东风向顾晨请示修缮和清理档案室,让委屈已久的档案室重见天日实至名归。
人都说福不双至,任东风这两天却是双喜临门,刚刚升上党政办公室主任,就有人扛着桃花旗前来说媒。
来说媒的是那位长得虎头虎脑圆脸的副镇长王国威。想来老天爷造人都是事先有安排的,比如王国威,他的一笑两个酒窝的圆脸先天就给人一种亲和力,仿佛就是为了帮人说媒而生的,估计找他说媒的人也是基于了这个原因。可惜他的这种为说媒而生的亲和力之前并未有伯乐赏识,因此此次与人说媒对他来讲还是头一回。
在办公室里盘桓着东拉西扯了半天,王国威终于扯到了正题:“兄弟,今年二十有几了,还没女朋友吧,没有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个。”
“二十三了,要给我介绍,行啊,求之不得呀。”以为王国威是开玩笑随口说说,任东风笑着回答。
王国威正想着如果任东风表现出不好意思或者干脆拒绝自己,自己该怎么回话,没想到任东风不但不忸怩而且还相当配合,王国威心想这下工作好开展了,于是一本正经道:“区上林书记有个女儿,和你一样也是大学毕业生,也二十三,为人处事相当不错,怎么样,什么时候我安排你俩见一面?”
任东风是典型的纸老虎,就像那种会叫而不咬人的狗,对于爱情他平时嘴巴上闹腾得凶,实际上却是把它当成一件很神圣的事,除非真是情投意合,否则绝不肯轻易尝试。这会儿看王国威的架势,任东风才知道王国威是有备而来,心理上他已经惧怕了三分,又听说对方是区委书记林显的女儿,所谓齐大非偶,想那官宦人家的女儿多半都有唯我独尊的娇奢之气,自己哪里侍候得起,但又不敢明着拒绝,怕尴尬了王国威、得罪了林显,战战兢兢道:“林书记的女儿,那哪敢高攀。”
王国威是老实人,又没有做媒的经验,没听出任东风的推托,以为任东风是在客套,加上他之所以前来做媒,并非是他热心此类事务,而是因为受了区委副书记吴楚渝之托。他来之前,吴楚渝就已向他表明了林显的态度,说林书记前次在做公推公选演讲答辩主席团评委时非常赏识任东风,认为任东风虽非相貌堂堂玉树临风,却也有些学识造化,与时下油嘴滑舌不务正业的年轻人大有不同,希望王国威不负林书记所托当好这个媒人。这会儿见任东风有客套之意,王国威觉得有必要打消任东风的顾虑,于是干脆挑明了说:“哪里会是什么高攀,你年轻有为,连林书记都很欣赏你,既然你没有女朋友,那就别客套了,过几天我安排你俩见个面,成与不成就看见面之后你们自己的了,你看怎么样?”
还没交涉两个回合,王国威就搬出了林显,任东风再不敢推托,心想早些年男女恋爱都是组织决定,想不到若干年后轮到自己时竟然也还是组织代为考虑,又想,见就见吧,又不会少块肉。有了这个想法,任东风心内坦然了不少,嘴也跟着油腔滑调起来,笑着对王国威道:“那就有劳组织费心了。”
说通了任东风,王国威心里一块石头掉了地,开始盘算起如何安排两人见面之事来。
林显的女儿林珠儿,人如其名,长得珠圆玉润,皮肤白皙,两颊想是嫉妒皮肤的白颜色,故意生出些雀斑来搞破坏。林珠儿的大学时代并不光华夺目,在美女如云的大学校园里,林珠儿的光彩被她的珠圆玉润和点点雀斑漫反射掉了,谁知毕业回到家乡后,她倒从漫反射变成了聚光镜,一跃成了许多人追捧的对象。随着自信心的提升,林珠儿对身边的人挑剔起来,更是对相亲之类的事嗤之以鼻,这次她愿意来相亲,完全是林显之故,想着父亲向来都主张宝窗自选,此次却破天荒自作主张,加之她在家时又曾听过任东风这个名字,因此,林珠儿虽不知任东风是何许人物,却是早已对任东风充满了好奇。
虽说是头一回与人做这样的见面安排,王国威却显示出了他骨子里隐藏的与人做媒的天分来,他把二人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市里的一家咖啡馆。
星期六傍晚,任东风依约来到了这里,还未见到林珠儿本人,任东风倒是先喜欢上了这家咖啡馆。
咖啡馆不大不小,像是弄堂巷子里走出来撑油纸伞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既没有高级咖啡会所千金小姐似的富丽堂皇的威压感,也没有上不了台面咖啡小酒吧市井骂街小丫头似的低俗感,通往卡座的廊上有桥,卡座与卡座之间有帘,桥是小桥流水的桥,帘是珠帘翠帷的帘,一桥一帘静静地长在里面,倒是平白地增添了几分曲径通幽的情趣。
坐在王国威安排好的位置上,任东风一面享受着空气里浓烈的咖啡香味,一面品味着昏黄灯光和摇曳的点点烛光里的温馨和暖昧,脑袋里走马灯似的假想出了无数个林珠儿的样貌。任东风还在胡思乱想着,王国威领着林珠儿走了过来。
几句寒暄和必要的介绍之后,王国威觉得吴楚渝交给自己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剩下的事应该交给任东风和林珠儿自己,他终于可以交差,于是丢下任东风和林珠儿自己找茬溜了。
虽然刚才已在脑海里假想出了无数个林珠儿,但一见林珠儿本人,任东风还是大失所望。任东风喜欢高高瘦瘦,林珠儿偏就矮矮胖胖;任东风崇尚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林珠儿偏就花枝招展,把一张脸弄得桃花乱落如红雨;任东风最看不惯小城市里那些生怕赶不上时尚,却总是没能赶上时尚的趟,只能抓住时尚的尾巴把自己弄得洋不洋土不土的女孩,林珠儿那天偏就穿着紧身黑皮裙、踩着厚底松糕鞋;任东风最讨厌把好好的头发弄得红一撮白一撮的造型,林珠儿偏就把个马尾弄得红一缕黄一缕——总之,林珠儿仿佛先天就是为了挑战任东风的审美极限而出现在任东风面前的。当然这并不是就意味着林珠儿长得丑,事实上,她除了个头矮点、身材微胖、脸上有些雀斑之外,并不太难看。
任东风对林珠儿并不满意,林珠儿对任东风却是十分中意。任东风这天并未十分修饰,他和平时一样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平底运动鞋,头发蓬蓬松松,全身上下都被稚气未脱的学生气笼罩着,找不出一处“干部”气息来。任东风当然不知道,林珠儿喜欢的恰好就是这种学生气。
虽说对林珠儿的第一印象不好,但林珠儿毕竟是林显的女儿,任东风不敢马虎对待,人常说乌龟有肉在肚子里,看人不能光看表面,想到这里,任东风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你以前在哪里上的学?”任东风怕冷了场让彼此尴尬,搭讪问道。
“上海,我学的是医科。”林珠儿答。
“哦,大都市,那一定很好玩吧?”任东风有些无话找话。
“嗯,是挺好玩的,特别是这些年,上海的发展特别快,你知道吗,那里的建筑风格特别多样,在路上走着,看着红木椅子、旧窗格,感觉就像置身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滩;再看玻璃幕墙、老洋房,觉得又不像是在中国了。”说这话时,林珠儿的表情仿佛是她曾去过无数多个国家,万水千山走遍了似的,“——对了,真的只能用"国际化"来形容”。
一提上海,林珠儿话多了起来,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啜了一口咖啡。咖啡才刚滑进嘴里,林珠儿便皱眉道:“这是蓝山吗,味道怎么这样,比上海的蓝山差远了,上海的咖啡味道特别的香醇,咖啡吧也特别的有情调,让人一坐下就舍不得走,不像这里。”
任东风正巧也端杯喝了一口,他正想说这咖啡的味道还不错,被林珠儿这么一说,他只好把话连同刚刚喝进嘴里的那口咖啡一同咽进了肚子里。
“你以前是在哪儿上的学?”林珠儿问道。
“南方大学,学的是哲学。”
“哲学,太可怕了,我就怕哲学,什么"白马非马"、"犬可以为羊"、"龟长于蛇",绕来绕去,把人头都弄大了。”林珠儿夸张地说。
“难为你学医的还记着"白马非马"、"犬可以为羊"、"龟长于蛇"这类东西,我这学哲学的人都快把这些东西忘光了,所以哲学并不可怕,你若去学,肯定比我学得好。”任东风说这话不是恭维,之前他看林珠儿的外表,认定林珠儿是个时尚没追上,溜进大学赚文凭、混日子的人,所以当他听到从林珠儿嘴里蹦出的并非她所学专业的东西时,任东风倒是真心夸赞她。
听任东风这样一说,林珠儿心里颇为受用,笑道:“那倒也没那么厉害,我虽怕哲学,但我平时很喜欢看书,闲着没事时爱随便翻翻,所以知道一点。”
天知道林珠儿并没说假话,她倒真是喜欢看书,只不过看的多半是娱乐八卦杂志。刚刚她提到的“白马非马、犬可以为羊、龟长于蛇”是她之前从王国威那里听说任东风是学哲学的,为了在任东风面前表现出自己学识广博所以恶补的,没想到这恶补还真是起了些作用,任东风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欣赏。
两人正说着话,服务员拿了几袋咖啡砂糖送过来。看着咖啡砂糖,林珠儿觉得有必要批评一下本地质量不高的咖啡砂糖包装,于是不由得说:“这咖啡砂糖的包装怎么这样,上海那边的咖啡砂糖的包装就不这样,虽然都是用纸袋包装,但上海那边的纸质特别的好,看上去也特别的精美。”
任东风张大了嘴,想林珠儿嘴里怎么可以冒出这么多的“特别的”、这么多的“上海”,一时竟无话可接。又想,才刚认为这女人可能还有些学识,没想到却是个去了趟大都市,回来后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连个咖啡砂糖包装都可以用来作比,估计这江凌市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入她的眼。
挨了一个多小时,任东风问林珠儿是否饿了,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林珠儿欣然应允。付完账,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咖啡馆,任东风带着林珠儿去了江凌市颇为有名的郑家粉馆。
粉,其实就是米做的粉条,在其他地方常被称作米线或米粉,但江凌人习惯了直接把它叫做“粉”。江凌人对粉有特殊的感情,对于粉,几乎是十个江凌人九个爱,江凌的粉也颇具特色,一个粉就配出了酸辣、牛肉、牛杂、牛骨、羊肉、羊杂、羊骨、肥肠、排骨、剔骨肉、三鲜、酸菜等等十几二十种味道来,一早一晚,江凌粉馆内的食客多半是络绎不绝,像郑家粉馆这样的老字号粉馆更常常是食客爆满。但今天可能是两人去的时间较晚,粉馆里的客人不多,任东风顺了林珠儿的意要了两碗牛肉粉。吃了几口之后,任东风顺口问林珠儿觉得味道如何,林珠儿答:“还可以,我在上海的时候吃过一种米线,味道特别的浓,名字叫什么——我忘记了。”
米线!连“粉”字都不愿说,任东风心里有些冷笑,想林珠儿该不会是想说过桥米线吧,可惜那是云南的;要不然就是螺蛳粉之类的,可惜那也是广西的——哦,不对,螺蛳粉还带了个粉字。想到这里,任东风恨不能把喉咙变成管道,把肚皮变成水桶,好直接把粉条倒进肚里,然后快些送林珠儿回家。
谁知林珠儿吃东西的速度实在是太慢,慢得让人疑心她不是在吃东西,而是在数碗里粉条的根数,好不容易等到林珠儿吃完,任东风忙说:“今天也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吧,以后有空我们再联系。”
“那你的电话是多少,有空我打给你。”林珠儿问。
“我没手机,只有传呼。”
“没关系,打传呼也是一样的——你传呼几号,我记一下。”
任东风无奈,只好找粉馆老板借来纸笔写下了联络方式。
送林珠儿回家的路上,任东风无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天空,圆圆的,却又像披了一层薄薄的纱,朦朦胧胧,令人无来由地想到泰戈尔的“夜色像面纱遮住了你的脸庞,我反而更想看清你”。任东风正想夸今天的月亮,忽然想此刻夸赞月亮,保不准林珠儿又会说上海的月亮比这儿的月亮圆,岂不煞了风景,于是自顾自地欣赏,不再多话。
星期一早上,任东风刚从江凌市回到葛覃镇,吴晓就钻进了党政办公室。正如吴晓当初所说,自从他调到迎仙乡后,因为两个乡镇离得不是太远,迎仙乡管理也不太严,所以吴晓常到任东风处闲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