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熬过了冷酷的寒冬,又看到了春花微笑。生命的每一份真,之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都是无比珍贵。
在朋友看望苏曼殊的时候,他还笑着说:“说不定我能熬到中秋节呢,到那时候你们一定要给我送两块月饼啊。”朋友本想说他现在的境况是不能吃月饼的,但想想他的生命可能根本维系不到那个时候,就将话咽了回去,只是笑着说,一定,一定。朋友并没有料错,苏曼殊的确没能熬到中秋。就在1918年的5月2日,苏曼殊在广慈医院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据当时照顾他的护士说,他在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后来朋友们回想起这句话,又联想苏曼殊的一生,他们发现,他的生命里的确是一切有情的。尽管这个人一直抱着出家的愿望,而且还真的出家了,但是他心中的情感从未减少过,他努力地爱着每一个朋友,努力爱着每一个身边的人,甚至是那些不认识的人。
苏曼殊逝世这件事很快就出现在了当时的各个报纸上,又通过报纸传入了许多人的家中。其实他在活着的时候,是郁郁而不得志的。那时候他创作了许多诗作,可惜那些诗作过于伤春悲秋,不符合那个时代,所以一直不被主流看好。当时他曾经写信给朋友,讲诉心中的憋闷。后来朋友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只发现了一些用过的胭脂香囊。至于他的诗稿,据说都存放在了远在日本的母亲河合仙的手中。后来,这些手稿全部在关东大地震中震毁,彻底失去了被人阅读的机会。
尽管他的文学成就得不到承认,但他的逝世在当时仍然引起不小的影响。因为他是很多人最亲最真的朋友啊!可怜的苏曼殊,他半生飘零,甚至在死后,也没有钱入葬。他的生前好友刘季平为了能够让他安心下葬,带着妻子陆灵素到处奔波,替他筹集经费。
就这样,苏曼殊的生命总算是圆满地画上了一个句号。说起他的一生,有人感到他毫无作为,有人认为他有情有义,而不论别人怎么看,他都听不到,也感受不到了。他不必再忍受来自各个方面的争议,不必再为了朋友的事情奔波,也不必为了人世间的悲剧而苦恼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万事到头都是空啊。
后来,当刘季平经过西湖旁的白云禅院时,经常会想起那个可爱的僧人,就在那里打过坐。当时他总是故意去捣乱,去打扰苏曼殊。反正他知道,苏曼殊六根压根就没静,还打个什么坐,坐个什么禅啊?就算苏曼殊喜欢用僧人的身份为自己加上一个保护的壳,刘季平还是更喜欢钻到那个壳里面去,去看看里面那个可怜的孩子究竟是在哭,还是在偷着笑。
如今,再看去,白云禅院还在,人却再也回不来了。“真是寂寞啊……”刘季平轻声感慨。像他这样的人,其实是不容易被寂寞吞噬的,但是苏曼殊离开之后,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望着当初苏曼殊经常打坐的地方,自言自语地说:“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你还欠了我那么多的钱,你是不打算还了,是吗?你还欠了我那么多张画,看来你也是不打算还了啊,你可真是够混账的。”刘季平静立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我也够混账的,如果我早点发现你的问题,也许还能多劝劝你,让你不至于那么不顾身体。”
回想苏曼殊去世前的那几年,刘季平发现其实这个社会对他是很不公平的。苏曼殊是这样一个人,他虽然有才华,但是他的才华对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用,他其实很会写文章,但他的文章并不符合当下主流。所以不论他的朋友们多么喜欢他,对他的作品却总是无法认同。那时候,正是新文化新思想的热潮盛行,他的那些作品根本就得不到认可。这也是造成他后来越来越抑郁,病情越来越重的原因。
在苏曼殊逝世后,南社的朋友们再度为他筹集经费。他们认为对苏曼殊遗骨的处理太过草率,希望给他安葬在一个好些的地方。他们发起了一个会议,主要讨论对苏曼殊遗骨安葬的问题。那场会议上去了很多人,包括苏曼殊的生前好友陈独秀,包括他敬爱的国学老师章太炎。虽然会上筹到的钱并不多,但是南社的朋友们并没有放弃。他们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终于筹集够了经费。他们把苏曼殊的遗骨安置在了杭州西湖孤山北麓西泠桥南边的一块土地上。
大家都知道苏曼殊很喜欢西湖的景色,把他安葬在这里,让他每日对着西湖风景,也算给了他一个最后的交代。巧的是,就在西泠桥的北面,便是名妓苏小小的墓地。苏曼殊生前与许多青楼女子都有着深厚的交情,不知道苏小小对此是否知晓,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是否来到苏曼殊的身边,为他演奏一曲古筝呢?
南社的朋友们在做完了这件事后,各自心头才终于把这块悬着的石头放下。大家在心中都隐隐地觉得有些对不住苏曼殊。苏曼殊这样具有惊世之才的人,在当时受到的多是冷遇,多是争议,这对一个本就个性敏感的人来说,无疑只会加重他的心事。
那个时候,以胡适为代表的新文学的倡导者们认为苏曼殊的作品是在传达旧社会的思想,对他多有批判。其实文学也是经常伴随着时代性的,在那个时代里,他的作品的确是不符合潮流,会被批判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那个年代还充满了各种新旧思想的冲击和斗争。苏曼殊不过是被牵连其中的。他只是想要写出自己心中的故事而已,对他们的争斗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正所谓人不惹红尘,红尘自惹人。就算他不在乎,也会有人在乎。他轻易就被人划分了阵营,还是被划入那个必须要被打倒的阵营。
苏曼殊生错了时代,若是他晚生几十年,他的作品得到的待遇肯定不会是当时那样的情况。
说来也讽刺,在苏曼殊去世的几年后,文坛上忽然又开始欣赏起他的作品来。甚至在当时掀起了一阵曼殊热。也不知道从谁开始,人们忽然从废纸堆里找到了苏曼殊的作品,忽然发现他的文学造诣真是惊为天人。忽然很多人都开始热衷于阅读他的作品了。甚至一时间,还出现了许多文学研究者,专门研究苏曼殊的著作。
柳无忌在编撰《曼殊大师纪念集》的时候说:“曼殊虽死,曼殊却在精神上未死,在文坛上不朽。因为他的作品流传着,受到千万读者的爱好、赞美、欣赏,不知打动着多少有心人的心窍。在此一二十年中,各种曼殊的集子陆续出版,就是北新本亦是一版再版,销行数万本之多,差不多打破了一切普通书籍的销售纪录,誉为出版界的空前盛况。这颗文坛上的彗星已陨落有25年了,他是一个世纪末的鬼才,一个时代将逝去的回光返照,我们不能不纪念他。”
对于这样的赞誉,不知道苏曼殊在天有灵,是否能知道呢?如果这赞誉早来25年,是不是苏曼殊就不会死得那么早,那么快?也许他命里注定了他永远要为人作嫁衣。他的作品并没有在他生前为他带来多少利益,倒是在他死后,成全了一批用他的作品来出版的商家们。这也算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吧。只不过这前人过得太苦、太惨。
再后来,柳无忌又撰写了许多文章,来分析和研究苏曼殊的作品。他把对苏曼殊的研究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苏曼殊去世后到1940年,那段期间主要是收集各种资料。第二阶段是1960年到1975年,这段时期对苏曼殊的研究已经发展到了英美等国家。第三个阶段则是从1980年开始的。
可惜柳无忌生得晚了,若是他能生早一些,也许就能成为苏曼殊最知心的知己。在柳无忌盛年的时候,苏曼殊早已经逝世很久。大概柳无忌自己也对此十分遗憾吧,所以才会一直致力于对苏曼殊作品的研究。正所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