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山头立,深深海底行
思竹
有幸认识觉真法师,是2006年在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天国、净土与人间:耶佛对话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会间,觉真法师告诉我,我参与翻译的当代天主教神学家、哲学家雷蒙·潘尼卡(Raimon Panikkar,1918-)的系列着作,他十分欢喜和欣赏,都悉数收藏和阅读了,并在自己的着述中多有引用。当时闻说,非常感佩法师虚怀若谷的胸襟和谦逊真挚的品格:他有佛家大德之身份,却以如此谦逊和开放的态度接纳来自佛教圈外的思想资源。
随后,觉真法师赠送了他的两部书。当即拜读,便深为吸引:书中随机说法,针对现代人特有的生存困境阐发佛教义理,妙语迭现,深入浅出,既振聋发聩又生动可读。其中一书题为《快乐人生》,师说:“什么是快乐?把不快乐放下,就是快乐。”此语看似简单,细细回味,却觉大有意味,把佛家离苦趋乐的独特方法一言道破了,真个是醍醐灌顶之语;而在一心追求快乐却往往误入歧途的现代人这里,此话也是很轻巧地传递了本来显得高深难懂的佛法要旨,很是容易理解和接受。这句话是如此简单而又高明,我在课堂为学生讲解佛教时,就借用了过来,让学生也分享觉真法师对佛教哲理的美妙诠释。
由认识而逐渐更多了解之后,发现像这样的创造性阐释在觉真法师那里是平常可见的,但在我却深以为难能可贵。不才如我者,对世界主要宗教的历史和现状有了几分浅薄的知识和体验之后,常为世界几个宗教智慧传统与现代人、现代社会之间的隔阂感到遗憾。试问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印度教、儒家、道家,哪一个传统不是以人的幸福快乐为旨归的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智慧宝库呢?但由于种种原因,现代人却往往对这些智慧传统或者敬而远之,或者厌而避之。他们毋宁到诸如流行歌曲、畅销小说、热播影视剧里去寻求一星半点精神食粮,聊以慰藉。正如已过世的林黛玉扮演者陈晓旭所说,到后来才发现,其实做人的智慧在那些智慧传统里面是如此丰富,以致平时凭自己辛苦领会到的一点心得根本不值一提。陈晓旭后来是皈依佛门成了一名居士,但更多人自己把自己拒挡在智慧之门之外。作为一名哲学理论研究者,我并非是倡导大家都成为某一传统的皈依者,但人类的几个智慧传统是值得当代人继承和享用的宝贵的精神财富,这点是毋庸置疑的。然而要消除两者之间根深蒂固的隔阂却不容易。这中间需要一番艰苦的努力:一方面,智慧传统要打破旧模式、旧框架,要生发出新的活力和魅力,要切入现代人的心理需求和价值取向;另一方面,现代人要重新认识和评估那些智慧传统在现代社会中的意义和价值。
觉真法师的工作让我看到这种努力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已经如此生动可见地实现出来了。这在我读他的《快乐人生》时初次领会到了,这次拜读他的这部《心的大学》,更是进一步印证了。书中,法师谈“我”:“当初,赤条条地来,最后,也是赤条条地去。能看到这个本来的‘我’,大概也就可以悟出:得无可得,失无可失,人都生活在特定的社会角色的规限之中,刹那因缘刹那灭。回到那个‘本来的我’,安于这个本来的我,你才有‘得亦不喜,失亦不忧’的强大生命力。这个生命力,只能来自生命的本源,来自对生命的感悟。既要看到社会角色的虚妄,又要按照社会角色的定位、规范和责任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做到符合自己的角色、身份。这才是真正的人——一个真正能做自己主人的人。”
谈感情:“爱情不是自私和占有,只有当你为对方作出牺牲,并且无怨无悔去牺牲自己的时候,我想,你一定知道你是真的爱一个人了”,“世上没有‘失恋’,只有迷失了自己;人要找回自己,找回真我”,“情感的质量,在心灵,在悟性,在智慧”。
谈财富:“金银七宝,是外财;善根、福德、智慧、因缘,就是内财了。外财,易得易失;内财,难得,却不会贬值!”
谈命运:“未来的根在今天。今天为明天做好准备,今天要准备好明天的资粮,明天不就被你‘掌握’了吗?”
谈努力:“精进有三种:第一叫苦精进,第二叫勤精进,第三叫法精进。……人要知苦、识苦,并且能吃苦、刻苦,经过苦的体验,跨过苦的考验,人才能有出息。这在佛家就叫苦精进。……要继续努力、发奋,直到登上顶峰,这在佛家就叫勤精进。……法精进,就是忘我、无我,已经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别人、为了利他,也就是佛家常说的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这是一种利益他人的精进,是为利益他人,奉献自己而精进,这就是法精进。……从苦精进、勤精进,再到无我的法精进,这就是真的叫做努力了。”
谈快乐:“快乐,不是有现成的快乐等着你。快乐,是能把不开心、不快乐放下;或者,能把不开心、把逆境、逆缘转化为一种人生价值,一种值得开心的另类元素。”
谈什么是在生孩子之前,一定要准备的:“夫妇和而后家道成,这是家道,‘克绍箕裘’,‘克绳祖武’,这是家风。‘诗书传家’,‘耕读传家’,这是家传。修身齐家,这是治国平天下的根基。阿弥陀佛,请给孩子准备一个完整的家吧!”“对一个生而为人的人来说,你可以不做父母,但,你却不可能不做儿子(儿女)。所以,要成为一个好父母,首先就在于请先做一个好儿子(儿女)。做不好一个好儿女,将来肯定也做不好一个好父母。”
请恕我这样大段摘引法师的原文,实在是因为非与读者一道来读出那些字句,不能觉出法师所发议论的妙处。在这些话语中,没有一句不是活生生的,佛教的那些难讲难懂的道理,都如水一样,毫无隔膜地融泻在世俗的现代人所关切的每一个主题之中,既天然贴合而不觉丝毫生硬,又似乎是从天而降,每每引发一种震动。在我思索起来,这大约是因为法师非常精准地找到了佛法与现代世俗关切之间的接合点,就像一个楔子,把佛法的精髓精确地敲进现代人的心里去了。现代人强调自我,法师则把“我”引到最深处,教导自足于那个“本来的我”,方能拥有超越得失的强大生命力;现代人重视情感体验,法师则点出真正的爱不是自私和占有,而是自我奉献和牺牲;现代人追求财富,法师则教以外财和内财的分别;现代人迷惑于人生命运和事业成败的掌控,法师则教以预备和精进的大智慧;现代人追逐快乐,法师则指出快乐的实质在于放下不快乐,在于转化逆境和逆缘;现代人为生育和教养而烦恼,法师则呼吁为人父母者首先要以自身的德性修养给孩子准备一个精神上健康、完整的家。这样的例子,书中随处可见。佛法对于现代世俗价值的补益,法师把握得真是极有分寸。
觉真法师很欣赏雷蒙·潘尼卡的着述,作为潘尼卡的研究者,我能猜想到他与潘尼卡之间的共鸣处:都立足于宗教传统内部的改革更新与不同传统之间的相互开放和对话;都敏感于现时代环境的变化和现代人特有的生存困境,积极投身于改变现代人的精神状况。我相信他们在担负起时代使命的紧迫和重负上是心有灵犀的。
我了解到,法师的关怀很深很广,足迹亦遍涉港岛与大陆各地,不仅在教界传法、说法,而且与广大俗众面对面,以佛法导引与之相遇的每一个。有个事也许很能说明法师的行动面之广而颇有成效:
他多次为北京大学、长江商学院、上海交大等着名高校的MBA班、国学班讲授佛学与企业家精神,其传播佛学、开启智慧的专题讲座成为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
至此,我不觉又忆起初识觉真法师的情景,忆起在香港中文大学校园里瞥见的法师匆匆前行的身影:那样忙碌,似有重要而紧急的使命在催促着他,但又是那么镇定而从容,急行的步伐毫不零乱。
禅宗里有两句话:“高高山头立,深深海底行”,大约说的就是法师这样的吧。
是以为序。
二〇〇九年六月六日
简介:思竹,女,哲学博士,副教授。现任教于浙江大学哲学系、浙江大学基督教与跨文化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