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本以为月台之上的那场闹剧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早有人看得一清二楚。
在龙隐山主峰之后,越过众弟子起居之所,有一座占地稍大的楼阁,名唤“月阁”,“月阁”为两层,江南楼阁的样式,又隐藏在这龙隐山一隅,龙隐山山水算是秀丽,这“月阁”倒也清幽,二楼有一处栅栏,角度也好,凭栏望去,连主峰上净火堂都能看到一角。
“这群孩子!”
一位剑眉星目,须发皆黑,两鬓却又火红的中年人站在栅栏后,望着远处高空之上的净火堂,若有所思。
而后,一只柔若无骨的素手,轻轻的缠上了他的手。
南宫书文脸上一动,随即将另一只手也拿了过来,盖在那只素手上,将之护住。
“孩子们还都年轻,正是好玩的年纪。”一道女声传来,正是这双素手的主人,南宫书文的夫人,苏瑶。
她一身素衣,却遮不住出尘的气质,与南宫书文并立在栅栏前,宛若天作。
“想当年也是这样,你们姐妹二人在月台上练剑,我们去偷看。”南宫书文似乎想起了往事,眼神一亮。
“是啊,当年你还是一个混小子,天天围在阳师兄身后……”苏瑶突然打住,像是提起了什么禁忌。
南宫书文眉头一皱:“他……修道一途,本应顺应天合,欲速不达,他欲求不满,终是误入歧途,落得如今这个下场,连自己的道侣都被他……”
“别说了……”苏瑶不忍听下去,道:“师兄他不过是被贼人迷惑了道心,你也知道,巫族巫蛊之术,有多么狠毒。”
岁月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一如当年的容颜。
“唉……”南宫书文叹道:“都是因为当初年少气盛,我们贪功冒进,酿下大错。”
“那你为何又要让林洛拜他为师?”
“师兄他多年隐居西山,我怕他寂寞,便送他一个徒弟,而且……林洛此人虽然资质略差,可那是从小未曾接触修仙的缘故,若让师兄教他,此子又有大气运加身,假以时日,成就不可限量。”
“你是想把宫主之位传给林洛?”苏瑶惊呼。
“没错。”南宫书文望向夜空,目光茫茫,道:“宫主之位自古传贤不传亲,叶儿虽然聪慧,却不能当宫主大位,我观宫中众弟子,只有陈亦凡与孙仁将来有望破入天人境,可陈泽阳这个儿子心性顽劣,武断有余而谋略不足,宫主之位断然不能传与他。”
“那孙仁呢?我看他极为尊师重道,又颇为勤勉。”苏瑶道。
“哼!”提到孙仁,南宫书文冷哼,道:“此子虽有心机,城府极深,却万万不能重用,别人虽是看不出来,我却一清二楚,此人心术不正,不堪大用!”
说到这,他言语中已然有了三分怒气。
“好了……都一把年纪了,再过几十年你我都该驾鹤西去了,还为这些事动怒。”苏瑶嗔怪道。
南宫书文缓缓抚着那只素手,散去那一丝怒气,这位往日里不苟言笑,威严无比的宫主,难得的流露出一丝温柔。
素手微微一缩,却并未抽出。
“离火宫哪一代也不曾像今日这般壮大,门下弟子逾万人,几十年以后谁当宫主自有天命,你这宫主做得够好了,不必再未这等事伤神。”
“嗯……”南宫书文细声应道,轻轻用力,将苏瑶揽入了怀中。
“两人加起来的年纪快两百岁了,还这么老不正经。”苏瑶嗔怒道,却并没有挣脱。
二人就这么依偎在一起,望着龙隐山的风景,看了许久都不厌。
仿佛这几十年的时光,一点不曾改变。
许久之后,苏瑶突然开口:“既然这么看重林洛,那几年后的九州封王战,你打算让林洛代表本门前去吧?”
“那要看看他到时候能修炼到什么地步了。”南宫书文佳人在怀,似乎非常惬意。
“那可是封王战,龙争虎斗,大战九大宗门的绝世高手,若是赢了便一战成名,还能被唐王册封异姓王,天底下,有几人能得此殊荣?”
……
第二日,一早,玉红去了月阁跟南宫夫妇道别,他要走了,他终是不属于这里,豫州,那座名扬天下的佛门圣地,白象寺才是他的归属。
那里有深谙佛法的得道高僧,他要去那里完成龙树方丈未竟之业,继续参悟佛法。
林洛与南宫叶,陈亦凡前来送别,甚至白灵儿也来了。
众人一直送到山下扬州城,还是依依不舍。
不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临行前玉红与林洛约定,他日定要再聚首。
终于筵席散去,回到龙隐山,林洛直奔西山草庐。
“师父!”林洛欢快地喊了一声,一头扎进草庐中。
阳千和正闭目养神,却被这一声呼喊惊醒,笑骂一句:“聒噪!”
林洛吐了吐舌头,道:“师父,快教我修行吧,玉红已经去白象寺了,我们约定十年后再聚首,到时候要一较高下呢!”
阳千和眼神一阵黯淡,曾几何时,林洛身上的活泼与朝气也在他身上出现过,可是当年……
不过他还是欣慰笑道:“修炼一途万不可急躁,欲求不满反受其害,你现在要先锻炼肉身,去,在湖边先砍十斤乔木!”
“啊?”林洛略微不满:“湖边树木又粗又壮,砍之何用?再说了,师父您不是说不让我再砍那些灵木了吗?”
“臭小子,我让你砍树,是让你取之有度,要是再像昨天那样将一整棵树拦腰砍断,我非收拾你不可!”阳千和吹胡子瞪眼。
他本与南宫书文同辈,但样貌却天壤之别,南宫书文面上看不出年龄,而他却暮气沉沉,须发皆白,此时一大声说话,胡子便翘了起来。
林洛看着师父那对翘起的白胡子,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应了一声匆匆领命而去。
半晌过后,林洛终于完成任务,还好这次只是十斤,难度不大。
当他大汗淋漓地回到草庐内,阳千和终于收起玩笑之色,道:“徒儿,你可知我为何要让你做这些琐事?”
“师父是想让我锻炼肉身?可是天天砍柴,过不了多久我就成了樵夫了……”林洛小声嘀咕。
阳千和瞪了一眼,道:“没错,就是让你强筋健体,凝练肉身,修真一道,纵使神通万千,道法玄奇,可是没有一副强健的身体又怎么行,就拿本门最简单的真凰离心火来说,资质最差的弟子入门一年便可修成,可是会了这神通又如何?身体不够强健,真元不凝,却要玩火自焚,道未修成,反而会引火烧身,自废根基!”
林洛悚然,原来这修炼还有这么多禁忌,只知道离火宫十二道火,道道威能通天,习得一道便焚天灭地,可谁又知道修成一道需要多少艰辛。
“我先传你最基本的炼气法门,你回去多加修习,同时每天最少要砍上十斤乔木,知道吗?”
“是,师父。”林洛应道,同时伸长了耳朵细细倾听。
“听好了!”阳千和庄重道:“先天真火,净洗灵台,香焚宝鼎,气达先天,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这口诀玄而又玄,好在林洛只把文字记下,其中大道却不曾悟透。
“记住了吗?”阳千和问道,他已经准备再说一遍。
“全篇一百二十四字,弟子全记下了,只是其中深意还不曾理会,请师父讲解。”林洛恭敬道。
阳千和诧异,没想到这小徒儿记忆力倒是不错,竟能入耳不忘,而后道:“此篇一百二十四字口诀,乃是《御火飞升经》前三层,此法门乃我离火宫镇派之典,前三层你若是吃透了,仗之足矣修至灵动境,十二道火其中半数皆可修炼。”
“师父…不是还有…还有后三层吗?”林洛问道。
“臭小子,贪心不足,前三层悟透便可破入灵动境,那便是一方高手了,至于后三层,为师还没有悟透,你小子回去多加修习,需每日不辍,懂吗!”
“是……”林洛有些不情愿的应了一声。
草庐外,一缕清风拂过,带来几声不知名的鸟鸣,清脆悦耳。
此后的日子里,林洛每日勤修不辍,没有一丝懈怠,时而来听一番师父的教诲,时而独自修炼,并且每日都按师父的要求砍十斤乔木。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山中不知岁月,晃眼间,六年时间已过。
白皙的手指搭在脸上,指缝中透下一丝阳光,惬意无比。
“六年了,每日里自己都按师父的要求来此砍上十斤乔木,没有一天懈怠,即便如今《御火飞升经》前三层都已领悟。”林洛舒服地躺在无名小湖旁的草地上。
想起最初耗费几个时辰才能做到的事,而今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完成,林洛心中唏嘘不已。
“取之有度。”他看了下旁边那些几人合抱的古树,虽然每日砍伐,可除了第一天被自己费大力气拦腰砍断的那棵树,六年间不曾毁去一棵。
虽然树木不会说话,可林洛明显能感觉到湖边这片方寸之地,只要他一迈入,就能能感觉到一股愉悦,身心疲惫尽去,甚至几年下来,他对这里有了一丝说不清的感情。
师父难道是在教诲我天地大道都隐含在这些细微的东西里?
随后他摇摇头,自己刚刚修会《御火飞升经》前三层,还没有彻悟,大道离自己太远,不过,威名赫赫的十二道火其中有半数他如今倒是运用自如了。
这一切,盖因师傅倾囊相授。
往草庐中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动静,似乎师父……除了偶尔泛舟湖上垂钓,寸步不离那座简陋的草庐。
一翻手,一道明黄色火苗出现在手心,并不灼烧自身,而是欢腾跳耀,似乎蕴含了无限活力。
“真凰离心焰。”
虽说宫中弟子近半数人都会,可这传闻乃上古真凰本命真火的火焰威力也不容小觑。
“当初入门时,五位长老没有一人肯收我。”明黄火焰把玩于手中,忽而放大覆盖手臂,忽而渺小细不可闻,林洛喃喃自语:“而今在师父的传授下,十二道火我已习得其半,剩下的六种道火有三种已经千年未曾出世,另外三种只有历代宫主才会。”
对于当日的事,虽说他不怪几位长老,可他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芥蒂的。
“林洛!”突然传来一声气喘吁吁的喊声,陈亦凡满头大汗地寻到这里,却发现林洛正悠闲的躺在那里休息,不由没好气地喊了一声。
六年来大家早已熟知林洛练功之地在西山,而且西山有座草庐中隐居着一位高人,正是他将当初几位长老都不看好的林洛调教的修为突飞猛进。
只是这位高人大家都不知名姓,老一辈的宫主,长老等人也闭口不提,大家便当他是一位隐居于此的前辈了。
“什么事啊林师兄?”林洛站了起来,道:“这么急?”
“宫主召大家前往净火堂议事,五位长老以及本门精英弟子都到了,就等你了。”陈亦凡仍是气喘吁吁:“要是知道你在这里,我直接御空飞过来了,你平常不都是上午修行,下午大多在自己屋中吗?”
“今天偶有感悟,吃过午饭便来此地了。”
“什么偶有感悟,我明明看见你在这里晒太阳!”陈亦凡白了他一眼,道:“快走吧,别让宫主他们等急了。”
“从我入门至今六个年头了,从未见宫主召大家聚于净火堂议事,难道发生什么大事了?”林洛惊讶道。
“具体是何事宫主也没说,只等人齐才能议事。”
“嗯……那师兄你先去吧,我跟师父道个别,随后就到。”话一出口,他便觉得奇怪,不过是去一趟净火堂,为何自己要用“道别”这个词呢?
随后他摇摇头,御空而起,直接飞越了无名小湖,来到草庐前。
尽管自己资质不佳,可是三年来,尤其是最近一年,他修为突飞猛进,更是一举破入“灵动境”,被整个离火宫惊为天才,后起之秀,也让那些二十多岁还在入魂境徘徊的师兄师姐们颇为汗颜。
“他日若小有成就,必要答谢恩师。”林洛看向草庐,四壁透风的草庐中住着他的恩师。
“师父?”林洛试探性地问了一声,担心惊扰了师父,他怕师父又在神游天外。
草庐中传来回应:“不必进来了,在门外听我说几句话。”
林洛有些奇怪,不过还是遵从地敬立门外,恭听师父的话。
对于师父,他打心底里很尊敬,对师父的话也言听计从。
“你如今学有所成,已经大大超乎我的预料,今日走了以后,便不要再来西山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
“……”林洛一位自己听错,愣了片刻,道:“师父您……在说梦话?”
草庐里一阵沉默,而后才飘出一句话:“还有……以后,不要跟外人提起我,就说你师从宫主南宫书文,至于我这个糟老头子,你……便忘了吧。”
“噗通!”
林洛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双膝猛然跪地,重重磕了个头,道:“师父,是不是徒儿哪里做错了?”
“……”
草庐里久久没有回响,似乎根本没人。
“师父,你为何要这样,若不知原因,徒儿今日便不会起来。”林洛将头叩在地上,声音中已然带几分哭腔。
“唉……”
一声轻叹,似有几分不忍,阳千和轻声道:“没有原因,老夫独居惯了,这六年来与你传艺授道,不过是受人之托,你我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你真正的师父,是南宫书文。”
“走吧,你我师徒缘分已尽,老夫再最后送你一句话,我料你日后必定会寻巫族人报杀父之仇,巫族人阴狠无比,与我九州乃是世仇,你报仇我不反对,可你要记住,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定会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说完草庐便陷入了沉寂,再无一丝声响。
许久后,林洛终于明白师父心意已决,他最后对着草庐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抹了一把眼泪,而后缓缓退去。
待林洛御空而去,阳千和才从草庐中缓缓步出。
“徒儿啊,老夫我……是个罪人,又……岂能继续当你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