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格露莘卡的家中
这天阿辽沙想去拜见住在商人遗孀莫罗佐娃家的格露莘卡,于是他前往教堂广场。其实格露莘卡也很想让阿辽沙去看她,并因此派菲妮娅去告诉阿辽沙。阿辽沙从菲妮娅那儿得知她的女主人近两天一直忧心忡忡、精神紧张,在米嘉被捕的两个月里,阿辽沙由于受米嘉之托而经常到莫罗佐娃家来,格露莘卡在米嘉被捕的第三天便病倒,到现在虽然有点儿好转,但五个星期的折磨,特别是其中一星期昏迷不醒的摧残使她的面貌大大变了样,瘦弱的身体,黄的让人担心的肌肤,虽然近两星期已能出门走路。但是,在阿辽沙的眼中,她的容颜并因此而更加美丽,而阿辽沙也更希望在她的家中偶遇那使人心跳加速的目光。格露莘卡的眼神仿佛再一次说明那种理智和坚毅。其实某些精神上嬗变的显现,总能使人看到成功的希望,因为它能使你感受到潜力、斗志及决心的威力。在格露莘卡的眉间额有一道让人不易察觉的垂直的细皱纹,为她面宠增添了成熟,但如果你不经意的一瞥,也许会发现那很酷,那是一种近乎冷峻的酷,以前的浮躁在她的身上已全无踪影。
然而更让阿辽沙感到奇怪的是格露莘卡在即将成为米嘉未婚妻的一刹那,米嘉因被指控犯罪而被捕,最糟糕的是她在一场大病之后又要等待米嘉的法院判决,但这一连串的打击并没有使她失去生活的激情。先前充满傲气的眼神中夹杂着几丝平静,然而当她想起那桩耿耿于怀的往事时,那眼神也仿佛流露出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在格露莘卡卧病在床的时候,更有甚者在发烧时或昏迷时说胡话的时候,总会提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足以证明格露莘卡最不放心的也就是她。阿辽沙清楚,格露莘卡还在为米嘉——那个已成为阶下囚的米嘉——吃她的醋,虽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能随时探监而一次也没去的情况下。眼前的所有都在为难阿辽沙,因为格露莘卡的心里话只告诉他,并为此征求他的忠告。的确,阿辽沙对她真不知说什么为好。
阿辽沙带着满脸的愁容走进她的寓所。格露莘卡也刚好探望米嘉回来正坐在椅子上休息。一见阿辽沙,她迅速地从桌旁的扶手椅上站起来,阿辽沙看到此景便知她正在等他。在格露莘卡身旁的桌上摆着一副发成傻瓜游戏格局的纸牌,桌子的另一侧恰好有一个铺位在皮沙发上,有一个老头身穿睡衣侧身躺在上面,他显然体弱有病,尽管他强力地控制着自己。这个无家可归的老头叫马克西莫夫,在从和格露莘卡自莫克罗耶回来的两个月里,他一直留在她家。他们在雨雪交加的天气里坐车到此,马克西莫夫淋了个落汤鸡,内心恐慌的他坐在沙发上带着一种容易让人同情的微笑,偷偷地静静地用目光跟随着格露莘卡。厄运中的格露莘卡有点儿发烧又忙着收拾东西,差点儿把他给忘了。猛然之间她的目光搜索到了小老头儿那令人怜悯的傻笑,于是她让莫妮娅给他搞点儿东西吃。马克西莫夫就坐在那儿,像木偶一样在那儿呆一整天。在快要休息的时候,莫妮娅悄悄地跑到女主人身边问道:
“是不是让他在这儿住下来,太太?”
“是的,你帮他在沙发上弄个铺位。”格露莘卡笑着说。
在详细的了解情况之后,格露莘卡知道现在马克西莫夫确实是无家可归,因为他的恩人在给了他五卢布之后明确表示不再接待他了。
“上帝会保佑你的,就住这儿吧。”格露莘卡肯定地说道,转身之间又给了老头儿一个安慰的微笑,虽然她比任何人都更需要那种微笑。那笑容使老头抽泣得嘴唇哆嗦,手不自觉地触着眼角。也就这样,这位飘零的食客就住在了她的家中,即使在格露莘卡生病期间,他也不曾离开她的家,而菲妮娅和她的奶奶——格露莘卡的厨娘——也是一如既往的管吃管住。渐渐格露莘卡对他竟也习惯了。大病初愈,格露莘卡在没有事情时便去看望狱中的米嘉,回来后为了分解胸中的愁闷不去想那使自己痛心的事,便和“马克西莫夫”闲聊。结果格露莘卡竟少不了他,因为他有时也讲些使她快乐的事,而格露莘卡每天除了接待阿辽沙之外几乎谁都不见。
就在那时老萨姆索诺夫在病危之际,城里的人都讲“快离开人间了”,果然就在开审米嘉的一星期后死去。其实在二十天前他以知道余下的日子不多了,于是把两个儿子和妻儿喊到楼上并吩咐他们不要离开。也就从那时,他吩咐仆人一定不要接待格露莘卡;万一她来了,就讲几句客套话。尽管这样,格露莘卡仍每天了解他的健康状况。
“终于来了,你!”扔下纸牌她高兴地和阿辽沙打招呼说,“把我吓神经了,因为马克西莫夫说你可能不来了。唉,真的离不开你了!来,坐下来,喝杯咖啡好吗?”
“好吧,”阿辽沙在桌旁坐下又说,“饿死我了。”
“没问题,菲妮娅,菲妮娅,快,咖啡拿来!”格露莘卡匆匆地喊道,“咖啡已煮好久了,就等你来。菲妮娅再拿几块儿热馅饼来。提起馅饼,阿辽沙,今天闹得可凶了。我今天带了一些给牢中的他,可他竟不要,给扔了回来,其中还有一块儿摔在地上用脚踩,真不敢相信。我对他悄悄地说:“我把饼子放在看守那里,如果晚上不吃就说明你给气饱了!”说着,我离开了那里。或许你不相信,但我也不知怎的,每次去都吵架。”
格露莘卡用激动的口气一下说了这么多,马克西莫夫迅即表现出了坐立不安,笑着看着自己的双脚。
“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呢?”阿辽沙问。
“我也不明白呀!他竟吃起那个波兰人的醋,说我供养那个波兰人了。没完没了的吃醋,我怀疑他是不是连吃饭睡觉都在吃醋,上周竟吃老库兹马的醋呢!”
“波兰人的事他以前不是知道吗?”
“对呀。他什么都知道,可今天竟跳起来吵开了。他的话我都不好意思讲给你听。浑!差点儿给忘了,我出来时拉基特卡去看他了,我怀疑是不是受他的挑唆了呢?你是怎么想的呢?”她又魂不守舍地说了几句。
“他爱你,爱得很深,所以才这样。况且又赶到现在呢?”
“的确,明天就开庭了,他不烦躁才怪呢?我去就是想告诉他我对明天的想法。阿辽沙,我对明天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你说他烦躁,我感觉我也好不到哪儿去,真的。但他竟说那个波兰人这个那个的!我真担心他除了马克西莫夫谁的醋都吃。”
“我妻子为我也吃了很多醋。”马克西莫夫突然插了一句。
“为你?”格露莘卡笑道,“她为你能跟谁吃醋?”
“当然是使唤丫头啦。”
“嘿,住嘴,马克西莫夫,现在我没心思与你胡扯,我正气着呢?你不要把目光老锁在馅饼和香草酒上,我说你收不到信吗?还得为他忙乎,我这还真有点儿像收养所。”她笑着说。
“我真不该白白享用你的慈心,我太没价值了,”马克西莫夫极力控制自己的泪水说,“你应该把你们的善心用在比我更有价值的人身上。”
“哎,每人都有用,不能讲谁比谁更有用。要是没有那个波兰人的存在就好了,他居然生病了,我到他那儿去了。我偏让人给他送馅饼。其实我没有送,但米嘉却责怪我,现在我就是要送!啊,菲妮娅拿一封信过来了!我猜肯定又是那两个波兰人写的要钱的信!”
不出所料,果然是穆夏洛维奇派人送来的一封长信,当然又是借钱——三卢布。随信还有一张符鲁布列夫斯基签字的借条,说三个月后保证归还。这样的东西格露莘卡从她的旧情人那里收到的太多了。事情从格露莘卡病愈开始的,也就是在两个星期前。在她患病期间两个波兰人曾来看望过她。第一封写给格露莘卡的信就很长,这可能是他的风格,华而不实且文字晦涩,因为格露莘卡读一半时就由于没读懂就放下了。然后在第三天又来一封,说要借两千卢布,很快归还。两封信格露莘卡都没回,以后信是每天一封,风格依旧,可借钱的数目逐渐减少,从一百卢布减到十卢布,最后一封中,两个波兰人只向她借一卢布,当然附了一张两个人签字的借条。这次格露莘卡动了恻隐之心,就在傍晚到他们那儿看了一趟。她发现这两个波兰人比她想象的要困苦的多,已经潦倒到不能再潦倒的地步了。也就是这样从米嘉那儿赢来的二百卢布很快没了,也不知怎么花的。
但让格露莘卡感到奇怪的是:波兰人在她面前仍之乎者也,摆一个臭架子。格露莘卡借给了她的旧情人十卢布,并很快把这事告诉了米嘉,米嘉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可这两个波兰人就抓住格露莘卡这根稻草,用乞讨信向她求救,她也就每次派人送点儿钱过去。但真没想到米嘉会在今天醋性大发。
“其实我也真是的,在看米嘉的路上我就顺便到了他那儿,只待了一会儿,因为他病了,”格露莘卡匆忙又说道,“这我也敢告诉米嘉,但没想到他竟破口大骂……。我一气,就偏给那两个波兰人送馅饼去!菲妮娅,他们是不是又派那个小姑娘送信来了!这三卢布拿去,再拿些馅饼给他们;这一切你一定要告诉米嘉,阿辽沙。”
“我能说吗?”阿辽沙笑了。
“嘿,你以为他心里很痛苦,其实他根本无所谓。”格露莘卡伤心地叹息道。
“不可能吧?”
“阿辽沙,你虽然很聪明,但这种事你不懂,我只能说你傻。说真的,他为我吃醋我并不诧异,我诧异的是他一点儿醋意也没有,这就是我的性格。虽然我的心也够“残忍”,但我自己也会吃醋,我现在特别的伤心,因为他心里没有我却装作很在意的样子,这一点,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刚才他竟在我面前提起卡嘉那个女人,说她如何如何的好,为他请医学专家救他,请最好的律师为他辩护,意思不就是他现在爱的不是我而是她!他现在先给我一种错觉,让我有一种负罪感,好像由于我和波兰人好上了,他和卡嘉好也就天经地义。只是我……”
格露莘卡没有说她想干什么,只是用眼泪来发泄内心的痛楚。
“总之他不爱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阿辽沙用一种很肯定的口吻说。
“这一点我很快会知道的。”格露莘卡用手拭去眼角的泪水,用一种让人心颤的口吻说。她的脸全变了,变成了让人痛心的阴沉。
“不提这费心的傻事也罢”她打断话题,“这个我不担心,我担心明天,明天会怎么样,怎么样?周围的人都旁若无事,但我却很急,而且让我一个人担忧!你想过这事吗?明天对他怎么审判呢?天哪,人可是佣人杀的呀!干嘛让米嘉成为替罪羊,上帝啊!公平一下好吗?”
“对他严格的审讯之后,承认凶手不是他,”阿辽沙冷静地说,“可现在就病得厉害,自从上次的羊角风发作一直没好过。”
“我的神哪,你能见那个律师——听说从彼得堡用三千卢布请的——就好了,因为这样就能把案情叙述得更详细!”
“我,二哥伊万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出了这三千,但请大夫是她花了二千卢布。昨天我见到了律师菲久科维奇。其实他的收费本应该很多,但因为这案子在全国炒得沸沸扬扬,这给了他一个扬名的机会。”
“你对他讲了是吧,怎么样?”格露莘卡迫不及待地追问。
“在听了之后,他没说什么,他讲他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但他会考虑我的话。”
“考虑?!这些骗人的东西!我怕他们会害了他。那女人请医学专家又是干嘛?”
“请来作鉴定的。证明大哥在精神混乱的情形下杀了人,”阿辽沙微笑着又说道,“但这个想法大哥不接受。”
“如果他是凶手,这倒行,”格露莘卡说,“但他不是凶手,绝对不是!然而现在全城的人都认定人是他杀的,就连菲妮娅的证词都仿佛在证明他就是——凶手。铺子里的人及那个娃别尔霍津的公务员也这样说!所有的人和他作对,老天啊,难道你喜欢折磨一个再也受不起折磨的人吗?”
“的确,旁证太多了。”阿辽沙面无表情地说着。
“还有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这个鬼家伙,他竟一直咬定门是开着的,绝对是开着的!上帝啊!我找他谈过,他竟然还骂人!”
“这证词对大哥危害最大,的确。”阿辽沙说。
“提起米嘉精神失常,我看现在真有点儿,”格露莘卡此时给人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感觉,“阿辽沙,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我每次看望他的时候,我就每次都纳闷。每次他都会嗦个没完,我很蠢,听不懂,但却以为他在讲什么高深的道理。可是偶尔他猛然间提起娃子,说有一个娃子特别可怜,他为了这个娃子即使不是凶手,也要发配到西伯利亚。那娃子是怎么回事,我真不清楚。他哭着说着,他内心感情的流露让我也哭,忽然他会吻我,还在我胸口划十字。阿辽沙,你能告诉我这“娃子”到底是什么事吗?”
“近来拉基津倒常去探监,”阿辽沙沉思道,“但……但这和拉基津毫不相干,昨天没见米嘉,今天我倒要去看望他。”
“也是,和拉基特卡没关系,是你二哥去过米嘉那里,把他搞得疯疯傻傻的,于是便……”猛然格露莘卡停住了,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盯着她的阿辽沙。
“常去?不会吧,他不可能常去看米嘉!!米嘉亲口讲过,伊万一次都没看过他。”
“真浑!我这笨嘴!”格露莘卡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阿辽沙,话既然说漏了,我也就讲白了。伊万的确看过米嘉,而且是看了两次,一次是从莫斯科回来就去了,那时我还健康;第二次在这一星期前。他秘密探监,吩咐米嘉不许把这事告诉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人。”
这显然太让他吃惊了,坐在沙发上,他陷入沉思,他在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