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的提问正式开始。他似乎又不愿回答问题了,答话的内容出奇的短,语调中也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但他的语言还是符合逻辑的。有很多事情他毫无所知。他“从不过问此事”,所以他不知道父亲与大哥的帐目的事。他听米嘉说过威胁要杀死父亲的话,他听斯麦尔加科夫说过信封之事。……
“总之就这些东西,我还是听别人讲的,”他猛然间显得极其劳累,有气无力地说,“我没有什么新情况可以提供。”
“很明显,您身体不佳,我能理解您的状态……”审判长开始起个新话头。
审判长的目光探向控辩双方,意思是“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可以提问了”,但在审判长说出这句话之前,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突然以疲惫而微弱的声音发表了要求:
“让我离开吧,法官先生,我现在很难受。”
说了这话,不待许可,他便径自向厅外走去。但五步之后,他却停了下来,一线平静的微笑从他脸上浮了出来。他轻快地转了个身,走回了证人席:他似乎考虑稳妥了。
“法官大人,我和那个农村姑娘一样……你听过吗,她唱着这样的词儿:‘我乐意——就站起来;我不乐意——就不起来。’你看过这个民间故事吗?别人来求婚了,带着无袖衫或三幅裙,希望她能够站起来穿上,好去举行婚礼,她就说:‘我乐意——就站起来;我不乐意,就不起来。’……”
“您用这个故事寓指什么?”审判长有点生气。
“看啊,”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不知从哪里弄出一叠纸币,“这……这些钱当时就装在那个信封里,”他用头指了指物证桌上的空信封,“因为这点儿钱,我父亲被人谋害了。把它放在哪儿?法警先生,过来拿。”
法警把这叠纸币交给了审判长。
“这,真的是那笔钱吗?……您是怎么得到它的?”审判长震惊之余,没忘提问。
“是凶手斯麦尔加科夫昨天给我的。他在自尽之前被我访问过。凶手是他,不是家兄。但我是背后指使者……。大家都希望父亲死去……”
“您发疯了吗,先生?”审判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问题恰恰在于我十分正常……我的头脑和正常人一样无耻,和你们一样,和所有这些……卑鄙下流的东西一样!”他猛然转身,直面观众,“有人杀了我的父亲,他们装作惊讶不已。”他怒气冲天,言语和神情之间充满了痛恨和轻蔑,“相互使假,彼此做戏,全在逞撒谎之能事!所有的人都愿意父亲死去,就像一只野兽想吃另一只野兽一样……。如果没了杀父好戏,他们的心理就得不到满足,会怒气冲天地作鸟兽散……。他们渴望好戏!‘要面包,要杂耍!’但是,我也不是东西!啊,我想喝水,你们法庭上有没有水,看在耶稣的份上给我一点儿!”他猛然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法警立即来到他跟前,阿辽沙猛然站起来大喊:
“他病着呢,他的话绝不可信,他得了脑炎!”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吓得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呆若木鸡般地直望着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米嘉也站起来了,带着阴怪的冷笑看着作证的人,全神贯注地听着证词。
“诸位不必惊奇,更不必慌乱。我只是个凶手而已,并不是疯子!”伊万继续说着,“对一个凶手,不能要求他有太好的表达……”他这一句补充得莫名其妙,之后又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
显然,检察官慌了手脚,他把头伸到审判长面前征求他的看法。三位法官忙乱地低声协议,辩护人竖耳倾听,整个大厅的空气为结果而凝滞。——审判长发话了,似乎一下子有了对策。
“证人,您的证词让人很难理解,本庭难以接受。如果能做到的话,请您努力镇静下来……如果您确实能提供有效的证据……您再说不迟。您承认自己是凶手,如果您不是发了疯或故意开玩笑的话,那您又有什么证据呢?”
“困难就是我没有证人。除非斯麦尔加科夫这个狗东西从地狱里把证词给你们寄来。你们的全部需要只在一个信封,我没有证人……除了那个人之外。”他似有所指地笑了。
“那个人是谁?”
“长尾巴的,法官大人,不合要求吗?Lediable n existe poim!不值一提,它只是个小而又小、微乎其微的小鬼,”他猛然敛住笑容,十分神秘地往下讲,“它一定就在现场,依我看,它没有别处可去,一定蹲在那张物证桌下面!你们能听见吗?我告诉它我要说而不要缄口,可是那个混蛋给我讲什么地震海啸火山爆发……荒诞无比!你们把那个恶鬼放掉吧……他心里轻松了,会给你们唱赞歌的!这和醉汉放开噪子高唱‘万卡到彼得堡’一模一样,我愿付一千万的四次方乘一百万的三次方的价钱去买这样一瞬间的欢乐。你们不理解我!啊,这儿的一切人都是弱智儿!好,我命令你们逮捕我,释放他!我之所以到这里来,就是要给你们一个说法……。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立刻行动起来,呆滞在那里是多么愚蠢……”
他又开始象梦游一样,缓缓地扫视所有的人。但全场已被他刚才的话所引爆,发生了剧烈的骚动。阿辽沙想过去击醒他,甚少制止他。然而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的一支胳膊已被法警执住。
“你们这又怎么了?”伊万恶狠狠地瞪着法警高叫起来,随之双手抓住法警的双肩并把他摔翻在地。他狂怒了!及时赶到的警卫扭住了伊万,虽然他依然暴跳如雷,语无伦次地吼着什么,但还是被强行带出了法庭。
法庭上顿时炸了窝。我只好凭回忆记录我所能记录的一切。其实,当时的我也激动得发抖,没能力使自己平静地进行观察。我只清楚等到一切恢复平衡,大家重新坐下来之后,审判长训斥了那名法警,虽然他的解释也十分有理:受讯问前证人一切正常,一个小时前他说自己有些头晕,医生还给他做了检查,进行作证前他的言行还完全符合逻辑,所以事先无法觉察出会有这样的结果,况且他本人有权也迫切要求出庭作证。但人们受惊的心还没完全平静下来,又上演了另一幕更为惊心的故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火山爆发般地发作了。她厉声尖叫,痛哭不已,并且坚决不肯离开,极力地恳请法庭不要赶她出去,突然,她朗声对审判长说:
“我还要交代一个事实,立刻交代……立刻!……我有一封信……就是这张纸……快拿去宣读吧,快点儿!它是这个恶鬼写的,就他!就他!”她手指米嘉,继续说,“他杀了自己的父亲,那信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一望便知,他计划如何杀死父亲!至于伊万,他患了脑炎!我知道三天来他一直精神恍惚!”
她毫无顾忌地大声叫嚷。待法警拿去她递向审判长的那张纸之后,她一下子瘫倒在椅子里,以手俺面,无声地哭泣,为了抑制哭声而全身发抖,害怕自己因哭声而被迫离开法庭。她所交出的信后来被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称为“如山铁证”,是米嘉在“京都酒店”写的。天哪!它果然被所有的人认作如山铁证,正是这封信,毁掉了米嘉,而且把他毁得这么惨!我不得不再次道歉,因为我当时很难捉住所有的细节,并且自己的头脑非常混乱,以致现在我脑中的那段记忆还是一团糟。当时,可能是审判长向别的法官、检察官、辩护人和陪审员示明了新证据的内容后,开始重新对女证人进行讯问。审判长语气温和地开始发问:
“您是否已经平静下来了?”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慌忙应答:“准备好了,我完全准备好了!我可以回答您所有的问题。”她还额外附上一句,显然是怕法庭因为某种原因拒绝她来作证。于是审判长要求她作具体的解释:这封信的目的是什么?收到这封信时她处在何种境地?
“我收到这封信的时间是案发前夕,而他写这封信的时间还要早一天,那该是惨案发生的两天前。——大家看,他所用的纸就是一张莫名的帐单!”她似乎急于达到某一目的,极力地叫喊,“当时他正憎恶我,因为他自己干了不能见天的坏事,围在那个女人周围转……并且因此欠我三千卢布……。显然是自己心术不正、欠债不还,他却以为自己受了欠款的伤!请允许我重新解释那三千卢布的事:他动手杀他父亲之前的三个星期的一个上午,他来到了我家,我知道他想借得点钱,也知道他要钱的目的。——就是征得那个坏女人的同意,带她永远离开此地。那时我也知道他已经不管我了,并想离我远远的。但是,我就要亲手给他这笔经费,并主动给他留足脸面,说是请他帮忙把钱汇给我莫斯科的姐姐,——我是逼视着他的眼睛把钱交给他的,并告诉他‘只要你寄,什么时候都可以,哪怕过一个月也无所谓’。他不可能不明白那等于当面对他说:‘你不是需要钱去带那个婊子走而背叛我吗?好,你拿着吧,我亲手交给你,你可以拿去,只要你有脸来拿我的钱!……’我只想使我的推测得到证实。而果真如此!他拿去了,他把钱拿去和那个婊子一起一夜之间花个精光……。他当时什么都明白,明白我看穿了他的心思,明白我给他钱只是试试他,试试他是否真的没了人格!当时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同样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明白,可还是接了我的钱,接了我的钱一去不回!”
“讲得好,卡嘉!”米嘉猛然狂叫起来,“当时我就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你是在侮辱我的人格,但我偏偏拿你的钱!你可以蔑视我,人人都可以蔑视我!我是个卑鄙小人,我活该!”
“被告!”审判长声色俱厉,“再乱喊乱叫就强迫你出庭。”
“这钱弄得他坐卧不安,”卡嘉慌慌张张地继续说,“他想还钱,他的确想还!但他还得有钱花在那个婊子身上。于是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但仍没钱还,而是带她跑到农村去了,并且在那里被抓。那信封中间的三千卢布也被他挥霍贻尽。就在他谋杀父亲的前一天,这封信到了我手里。信是他酒后写的。当时我就看出他写信是为了泄泄私愤,他相信我不会把这事说出去,哪怕他真那样做了。不然他不会写出来。他坚信我不会报复他,知道我不愿看到他毁掉!可是您看一看,仔细读一读,您就会发现他在信中预设好了整个谋杀过程:用什么手段杀死父亲,怎样找到他的钱——信中一点不少!看好了,不要忽略了那句话:‘我要砸穿他的头……但愿伊万不在。’这说明他连具体细节都考虑到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卖弄才华般地向法庭提示,显然,他把这封信的每一个字都研究穿了。“这叫酒后吐真言,看吧,整个一份谋杀计划,看那完整的过程,看那具体的细节!”
她不顾一切后果,只求一吐为快,尽管这个聪慧的人早在几十天前就精确地预料到了后果,因为每当她气得打颤时就在心里拈量是保密还是报复。现在她发了狂,什么都豁出去了。书记员宣读那封信产生的轰动效应我至今历历在目。之后,审判长问米嘉是否写了这封信。“是我写的!”米嘉供认不讳,“那是我酒后做的事!……卡嘉,有许多事情使我们互相怨恨,但老天做证,哪怕是最恨你的时候我也深爱着你,但你没做到这一点!”
他颓然坐下,绝望地拧着双手。检察官和辩护人依次向证人提问,问题围绕以下主题:“刚才您为什么隐瞒了这封信,而且提供了那样的、几乎完全相反的证词?”
“我道歉,我承认我刚才说了谎,昧了良心和人格,但我出庭的初衷是救他啊!因为他把我恨得那么深,看得那么轻!”卡嘉像个发了狂的疯子,“哦,他恨我入骨,而且一直轻视我,我明白我明白从那时候我一躬到地接受他的钱时他就瞧不起我。我能感觉这一点……。在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了,但我一直不相信我的感觉。我无数次看出他眼中有这样的意思:‘那时你毕竟主动找的我。’哦,他不明白,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我去找他,却武断地认为我不够高贵!他拿自己的尺码量人,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由于愤恨,卡嘉理性全失,“他想跟我结婚,以谋我的所得的遗产,根本不是为了爱,根本不是!他的目的仅在于钱财,他是一只畜生!他一直坚信我会因当初找他那件事一生抬不起头,认定他要永远轻视我,对我永远高高在上,——是这些因素促使他想娶我!这就是全部事实,全部真象!我曾试图用我的爱,我的无限无私的爱去博得他的心,甚至试图忘记他的花心。但他不为所动,视而不见。原来,他根本没有那颗能有所悟的心,他是个恶鬼!我当天上午还在努力宽恕他的一切,甚至他的移情别恋,但酒店的人晚上就送来了那封信。那是在他写信的第二天。”
当然,审判长和检察官用尽一切办法使她平静。我认为他们也把听她在狂乱情绪下的自白当作一种耻辱。我作证,他们曾对她说过“我们理解您的痛苦心情,请相信我们会对您的不幸抱以极大的同情”,以及这一类的话。但是,他们还是不自觉的从一个发狂状态下的女性口中套出了不少供词。最后,她讲述了这两个月以来,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为了使“那个魔鬼和凶手”——他的哥哥免于严惩,几乎憔悴得快要死了。即使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人也会有思路清晰的状态,比如此刻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她的话是多么地有条理,虽然只在几句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