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那已经发生了很长时间了。那是一个晴朗的九月的夜晚,月儿高挂,总之,时间已经很晚了,城里一群喝醉了的老爷们,摇摇晃晃地从俱乐部里出来,顺着小路往回家的方向走。胡同的两边都是附近人家的菜园,都用篱笆围着。在这途中有一座架在一条臭水沟上的木桥,我们暂且称它为小河吧。而黎萨维塔此时就睡在篱笆旁边的草从中。这群醉鬼们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开始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突然一个少爷提出一个荒谬的问题:“会不会有人把这个东西当作女人,并且……”几乎所有的爷们立刻否定说不会有,而且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然而,费尧尔多·巴甫洛维奇却跳了出来,并且当场表态说他能而且说:这样可能会更有味道。应当说明一点的是,费尧尔多·巴甫洛维奇在城里总爱扮演一些小丑的角色,引来有钱人的笑声,表面上与他们并无差别,骨子里却是个十足的奴才。那时他刚刚知道他第一个妻子去世的消息,而他却能在任何一个人都会感到悲痛的时期里胡作非为,不能不让人感到恶心。
那群爷们听到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说出的这些话,笑的合不拢嘴,甚至有一位少爷怂恿他去干,但别的人的脸上则流露出厌恶的表情来,尽管玩笑还在开着。后来,这群人各自回家了。后来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对天发誓,他也跟着大伙一起走的。但事情是怎样的,谁也不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五六个月后出事了,黎萨维塔怀孕了,城里的人都十分愤怒,纷纷议论是谁干的?而且,一个可怕的流言在此时满城风雨,说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就是那个混蛋。这话是如何传出的呢?当时的那群爷们都分散开了,只剩一个在城里,而且还是一个有身份、受人尊敬的人,即便有这种事,他也绝不会四处张扬的。可是流言却越来越多,统统都指向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可是,对于这些他根本不予理睬,那个时候的他,除了竭力讨好那些官吏和贵族,其它的人他根本不屑交谈。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由于格里果利拼命的为他辩护,甚至不惜和人对骂,终于使一些人转变了看法,自始至终,格里果利都坚定的认为这件事都是黎萨维塔自愿的,而且做这件事的另有其人,很可能就是那名从监狱里逃出的可怕囚犯。他的这种说法倒真的使有些人认为有些道理,因为就在这件事发生的那些日子,那名囚犯确实打劫过路人。总之,这件事的发生,使人们越发的同情怜悯黎萨维塔。康德拉启——一位商界富孀——为她安排了她分娩以前的生活。然而,无论如何严格看管黎萨维塔,最后还是让她逃了出去,进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的花园。关于她如何身怀六甲爬过又高又牢固的围墙,有人说是有人帮她的;也有人说是一种超乎人类想象的力量帮助了她。但最让人信服的解释是:由于平日里经常攀爬别人家的篱笆,所以她能爬过那道墙,却也由此使身体受到伤害。
格里果利回家叫妻子照看黎萨维塔,自己则跑去叫一位住在附近的接生婆。结果黎萨维塔在黎明前死了,孩子侥幸活了下来。格里果利接孩子回到家,放到妻子怀里说:“这是咱们的那个死去孩子派来的,虽然他的父亲邪恶,但母亲却是一个好人,咱们就把他收养了吧。”
从此,这个婴儿成了格里果利家的一员。他被称为帕维尔,可人们还是不约而同的称他费尧多罗维奇(即为“费尧多尔的儿子”)而这件事对于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来说却很有趣似的,虽然他否认这一切,不过后来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还是根据黎萨维塔的混名为他编了个姓:斯麦尔加科夫。
然而,格里果利的这个养子成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的另一名仆人,在本书开始的,曾说过,他一直和格里果利夫妇住在偏屋的下房,在厨房里做饭。虽然我很想再详细介绍一下他,但在这几名仆人身上转的太久了,得赶快回到正题上才行,到该细说他时我再细说。
三、一颗炽热的心的自白(诗体)
听到父亲在马车里冲他喊,让他回家,阿辽沙呆在那儿有好一阵不知如何是好。尽管心中忐忑不安,他还是快步跑进厨房打听他父亲究竟干了些什么。然后他想:或许路上能解开那个谜。就这样踏上了进城的路。说到这里我想声明一点:阿辽沙的父亲在临走前的大声叫嚷,无非是想显示一下当父亲的威风,就像不久前一个买卖人因别人不给他更多的酒而大发雷霆摔盘子、撕衣服、砸家具,做这一切不过是耍一时威风,结果事后还是为赔钱而心痛不已。对于这点,阿辽沙心里明白,所以一点儿也不怕。而且,阿辽沙敢肯定,老头子不会让他在家呆多久的,没准儿今天就放他回修道院。因为他知道,父亲也许会伤害别人,但决不会伤害到他。阿辽沙还坚信,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伤害他,就因为这种信念,才使得阿辽沙勇往直前。
然而此时他的心里有着一种异样的恐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所以让他苦恼万分。其实是因为他害怕一个人,名叫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托霍赫拉科娜转交他信的就是那个女的。她在信上一再恳求阿辽沙去和她谈谈。这件事使阿辽沙感觉十分不舒服。而且,这种不舒服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变的越来越强烈,尽管发生了刚才那一系列的事。阿辽沙心中的恐惧并不是出于他不知该如何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交谈,也不是因为对方是个女人。虽然他对女人了解的并不多,但毕竟从他小时候就一直在修道院里和女人们一起生活的。真正使他恐惧的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见到她的第一次开始,虽然见的次数并不多。但她在阿辽沙的心中是那样美丽,傲慢。而让阿辽沙苦恼的是什么,他是如何也说不清楚,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更怕。但有一点阿辽沙是清楚的,那就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初衷是好的,她想救他的兄长德米特里,虽然德米特里有负于她。所有的一切阿辽沙都明白,但当离卡捷琳娜的家越来越近时,他的身上还是忍不住的发冷。
阿辽沙想过了,他一定不会在她家里遇见他的兄长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这会儿他一定和父亲在一块儿。而且阿辽沙还敢肯定他也一定不会碰见德米特里。所以,这就意味着他将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单独的面对交谈。此刻阿辽沙真想能见到德米特里能和他谈几句。最后,阿辽沙下定决心,习惯的在自己的胸前划个十字,笑一笑,便勇敢的去会那位让他如此害怕的小姐。
他认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家。但如果走大路,就太远了。这个小城的布局很散,虽然在城里,有的地方就显的相当远了。何况父亲正等着他,他也得尽早赶去。最后阿辽沙决定抄小路,其实所谓的小路就是走僻近的小巷,偶尔还要翻一下别人家的篱笆、或穿过人家的院子。幸好城里的人他几乎都认识,这样他就能省不少时间。
在他去的途中必须要经过一座与父亲家相邻的花园,它是属于一座仅有四个窗户且破旧不堪的小屋。据他所知,屋主是一位瘫痪的老太太,由她的女儿伺候着。听说她女儿曾在首都当过高级侍女,还住过达官贵族的公馆。这个女儿回来已有一年了。虽然老母亲长年躺在病榻上,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穿着漂亮裙子招摇过市的心情。这母女俩的日子穷困不堪,经常到邻居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厨房里要点儿吃的,而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总是给她们一些。但尽管这样,那个女儿也没变卖那些漂亮的裙子。这些情况,都是阿辽沙无意间听他朋友拉基津说的。本来他都忘了,但走到这里他突然想到那些裙子,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抬起头,他竟然看见了一个人。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站在那座花园的篱笆后,脚踩在什么东西上探出半个身子向他使劲招手,让他过去,只是不出声叫唤,怕被人听见。阿辽沙快步跑了过去。
“幸亏你抬头了,我都要急的喊出来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高兴的说,他的声音很小而且话说的极快,“快爬过来!快!你来了太好了……”
阿辽沙也很高兴能遇见德米特里,只是对于如何爬过这道篱笆,他发了愁。只见米嘉用他那粗壮有力的手臂抓住他的胳膊肘一抬,阿辽沙便像街头光脚顽童般跳了过去。
“好,跟我来!”米嘉高兴的小声说。
“到哪去?”阿辽沙也小声的询问。他向四周望望,发现自己在一座空空荡荡的园子里,除了他和米嘉。园子虽小,可主人的房子至少还离他们有五十步的距离。“这儿没人,为什么要小声说话?”阿辽沙突然奇怪的问。“为什么要小声?是啊,我干吗要小声?真是捉弄人。我是在这探究一个秘密的。这个原因我以后再给你讲,但这真是一个秘密,所以我说话时不自觉的压低了嗓门,其实根本没必要。走,到那去!不过在这之前,得让我吻吻你!”米嘉高兴的大声说:
“荣誉属于人类的至高无上者,
荣誉属于我们心中的至高无上者!……
刚才我就在这儿反复朗诵这两句,在你来之前……”
这个园子大约有一公顷多点儿,仅在周围四边有几颗苹果树和几棵其它的树。中央是块儿空地,长着青草。夏天可以从这块草地上放几普将干草(每普将合十六点儿三公斤)。开春后,主人就把草地租出去,收点儿租金。园里也还种些树莓、刺李、黑醋栗;小屋旁的几块儿菜地是才下种的。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把他弟弟带到一个远离屋子的角落。在那种植多年的花草丛中,突然出现一座十分古老的绿色亭子。它歪歪斜斜,木头也都发了黑,跟废墟差不多了。但避避雨还行。这个亭子有多久了可能没人会知道,有种说法是五十年前的屋主,一个退任的中校亚历山大·卡尔洛维奇·冯建的。亭子都烂了,地板下陷且散发着霉味儿。不过一张四个腿插入地里的绿色木头桌子及四周的绿色凳子倒还可凑合的坐一下。阿辽沙发现他的兄长精神十分亢奋,进去后才看到桌上放着一瓶白兰地和一个酒杯。
“这是白兰地!”米嘉大笑,“你是不是想说:‘你又喝酒了!’是不是?别相信幻觉。
不要相信假意虚情的人间众生,
忘记自己的疑惑忧虑……
我不是在喝酒,我是在品味,你的拉基津不是常说他将来做了五等文官,也还要说‘品味’。坐下,阿辽沙,我多想把你紧紧的搂在怀里,直到把你的骨头挤碎,在这个世上,我真正爱的人只有你!”
最后的那句话,德米特里几乎是在一种疯狂的状态中说的。
“只有你,还有一个‘坏女人’,我迷恋上了她,迷的无可救药。可迷恋并不等于爱。因为即使你恨着一个人,也是同时在恋着他。你记住,我这会儿还说说笑笑的!让我坐在你身边,好好的看看你说说话。你不用说,就听我说,时间要到了。让我考虑一下,还是小声点儿,说不定会有人偷听。让我来给你解释一切。为什么我会急着要见你?会这么想念你?因为我要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因为我需要你,因为明天我将从云端飞下去,因为明天会是生命的结束和开始。阿辽沙,你有没有在梦中经历过从悬崖上跳下去的感觉?我现在很清醒,可我正在往下坠。我一点儿也不怕,但心里还有些害怕,可我却觉得很舒服,或许确切的说是一种狂喜吧。怎么说都行,别去管它了,瞧,阳光多灿烂呀,天空晴朗、草木荫绿,真是一个美好的夏日,这会儿也是个好时间,周围又那么安静!对了,你刚才是想到哪儿去?”
“父亲那儿,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儿去。”
“要去她和父亲那儿,太好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等你?为什么那么辛苦地等你,盼你?我正是想让你代表我去看看父亲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以便了结和她及与父亲的所有关系。这件事需要派一名天使去,而你正是那个天使!”
“难道你想让我去?”阿辽沙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
“我知道,你明白这事,不过你先别开口,也别难过。”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沉思着,一会儿他说:“是她叫你去的,不管她用什么方法,总之是她让你去的,否则你是不会去的,是不是?”
“她给了我这封信。”阿辽沙掏出信来递给米嘉。米嘉很快地看了一遍。
“这就是你走小道的原因了。天啊,感谢您指引他走小道,能让我碰见他,就像童话里的那条金鱼落入了渔夫的网里。听着,阿辽沙,现在我打算说出一切,因为总得让一个人知道。我告诉过天上的天使,所以也要对人间的天使说。你,就是人间的天使,听完我的话,你会做出判断,宽恕一切的。而我正需要一位高尚纯洁的人宽恕。告诉我,如果有两个人脱离尘世的牵挂,或是至少其中一个人在飞坠或死亡之前,到另一人面前说:求你为我做某件事,这种事一般只有临终的人才会提出。被求的人会怎么办?如果那是他的朋友、兄弟……”
“好吧,我会去做。但你得告诉我是什么事。”阿辽沙着急地说。
“别急,阿辽沙,你现在心神不定。不用着急。现在已经一切明朗了。只可惜你不懂得什么是惊喜。噢!不、不,我怎么会这么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叫狂喜呢?我真蠢,竟说:
“人们哪,你应该是伟大的!
这是谁的诗?”
阿辽沙决定呆一会儿,他想,这里也许才该是最应该来的地方。米嘉手托着脑袋坐在桌旁沉思,一时两人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