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都已订了婚去她那儿‘走走’?怎么可能呢?再说,未婚妻又是这样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可不能不顾及别人的名声。自从我开始到格露莘卡那儿走动起,我就已不再把自己当一个正人君子和未婚夫了,我是懂得这个道理的。你别这样看着我?你不知道吧,我第一次到她那里去是想揍她一顿的。当时我只是听说,现在已经知道实情了,父亲通过一个上尉把我写的一张借据交给了格露莘卡要我还债,目的是逼我和她做个了断。他们原想吓唬我。我动身去找格露莘卡,是准备揍她一顿的,以前我见过她一面。她不是一个有着一下子把人镇住的魅力的人。我知道她和一个老商人有关系,现在那老商人还瘫痪在床上,但肯定会留给她一大笔钱的。我去的目的是为了揍她一顿,结果一场暴雨却使我在那儿留了下来。对我来说那是一场从天而降的瘟疫,虽然我知道她很贪财,放高利贷,拼命赚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吸血鬼。但我染上她以后就再也不能自拔了。我知道我将永世不得翻身,我的一世都将毁在她的手里。正是所谓的在劫难逃——这便是我的处境。也是活该,偏那时正好有三千卢布在我这个穷光蛋兜里。我和她一起到莫克罗耶镇(离这儿大约二十五里),还弄来了一大帮吉卜赛的男男女女,还有香槟,在那里请那些乡下人开怀畅饮,当然也包括所有的女人和小孩,三千卢布花得比烧还快。三天以后钱花光了,可我却成了一个英雄。你肯定会认为我在做了如此风光的大爷后达到了什么目的吧?这女魔头从远处都没让我看一下。当然我指的是她的身材。格露莘卡的身材是一条独特的线,这在她的小腿上得到表现,甚至在左脚的小脚趾上也能反映出来,我看到了,而且也吻了,但我可以对天赌咒——到此为止!她说:‘你是个穷光蛋,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娶我。只要你保证决不打我,而且事事顺从我,我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我也许可以考虑让你做我的丈夫!’然后她大声地笑着,而且一直笑到现在!”
德米特·费尧多罗维奇几乎是恶狠狠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就像一下子喝醉了一样。他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你真的想去做她丈夫?”
“只要她愿意,我马上就娶她,如果她不愿意,我也不会离开她的,留在她的身边,当看院门的。你……你,阿辽沙……”他突然走到阿辽沙面前站住,使劲摇撼着弟弟的双肩,“你知道吗,阿辽沙,你这个童男,所有的这一切全是假的,难以想象的梦话,因为那里包含着一场悲剧!阿列克塞,我可能是个卑鄙的人,有着种种卑劣下流的欲念。那么,好吧!现在我来告诉你事实的真相吧:我确实是个贼,是一个掏包的小偷!恰恰就在我想去揍格露莘卡之前的那个上午,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派人来把我叫去,求我去一趟省城,这是一个必须严守的秘密,暂时不能让别人知道(为什么非要这样做,我也不知道,反正她总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她托我从那里往莫斯科汇三千卢布给阿嘉菲娅·伊万诺芙娜,就是为了不让这里的人知道,才让我到省城去汇。那天,我兜里装着三千卢布去了格露莘卡家里,接着我们一起到莫克罗耶去用掉了这笔钱,事后我还假装去了一趟省城,但我并没有把邮局的收据交给她,我对她说钱已经汇出去了,收据以后再给她,可是我一直都没有送过去,忘了。”
“现在,你就去告诉她:‘大哥要我向您致意。’她会问你:‘钱呢?’你还可以对她说:‘他是个卑劣的酒色之徒,纵欲的下流坯子。那天他根本没有去帮你汇钱,而是胡乱花掉了,因为他就像个动物一样的,不能控制自己。’不过你还可以加上几句:‘但他不是小偷,这些是您的三千卢布,他让我来还给您,您自己给阿嘉菲娅·伊万诺芙娜汇去好了,他要我来转达对您的歉意,以及问候。’可是她一定会问:‘钱在哪儿?’”
“米嘉,你真的很不幸!但毕竟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不幸。不要绝望和灰心,别这样想不开!”
“怎么,你以为我会为了那三千卢布而开枪自杀吗?问题是我现在没有勇气自杀,也许将来可能会有,现在我要到格露莘卡那儿去了……。反正就这样破罐子破摔吧!”
“去做什么呢?”
“去做她的丈夫,如果她肯答应的话。要是来了她的姘头,我就睡在隔壁房间。我可以为她的姘头生茶炉子,跑腿儿,擦雨靴……”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阿辽沙忽然用沉重的语气说,“可以理解这么深刻的悲哀,然后会采取宽容的态度。她是很聪明的人,因为悲哀大于不幸,这一点她自己也一定看得出来。”
“她不可能什么都理解,”米嘉苦笑着,“小弟,一个女人对某些事情是永远无法宽容的,这里面的原因就是这样的。你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办法吗?”
“什么?”
“还给她三千卢布。”
“打哪里去筹钱呢?听着,我这有两千,伊万再出一千,那就有三千了,你拿去给他。”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弄到三千卢布哇?再说,你是没有成年的,今天你无论如何必须去代我向她珍重道别,钱还不还都是无所谓的,但是一定得去,因为事情都已经到了现在这种情况了,我再也不能这样拖下去了。明天就有可能晚了,我现在就让你到父亲那去。”
“去父亲那儿?”
“是的,你去向父亲要那三千卢布,在去见她之前。”
“米嘉,他是不可能给我的。”
“当然不可能给钱,这是我知道的。阿列克塞,穷途末路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知道。”
“听我说:在法律上讲,他是不欠我什么的。只要是能索取的,我都向他索取了,我知道这些。但是从道义上讲,他还是欠我的,难道不是吗?他从母亲那里得到两万八千起家,现在已赚到了十万。而现在我只是向他要那两万八里面的三千,这样可以把我的灵魂从地狱里拽出来,这样做可以消除他的那些罪孽!只要有了这三千卢布,我一定了结我们之间的所有恩恩怨怨,这一点我可以向你庄严保证,我也不会再向他提出任何要求了。这是我给他的最后一次当老子的机会了。去告诉他,上帝亲自赐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米嘉,他不可能给你的,不管你说什么都是一样的。”
“我太了解他了,我也知道他不会给我。尤其是现在。另外,我还知道:就是在前几天大概也可能仅仅是昨天,他才首次得到可靠消息(注意,是可靠消息)——格露莘卡也许是认真的,她完全有可能真地会嫁给我。老头子非常了解她的性格,了解这只猫的脾气。他自己已被格露莘卡迷的神魂颠倒,他怎么可能再拿钱来给我,以至于促成这件事呢?这些还不是全部理由,还有一些别的可以举出来的。我知道,早在五天前,他就把在银行兑取的三千卢布统统换成一百卢布一张的钞票装进了一个大信封,用粉红色丝带交叉扎好,还在外面盖上三具封印。信封上写着:‘给我的天使格露莘卡,只要她肯光临寒舍。’瞧,我连这样的细节都知道了!这些都是他不声不响背着别人亲笔题写的,除了佣人斯麦尔加科夫以外,其它谁也不知道他手里藏有钱,而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这个佣人的诚实。他已经等了格露莘卡三四天了,他已给格露莘卡捎去信了,而格露莘卡也表示‘也许会来’。想想,如果她真地到老头子那里去了,我怎么还能娶她呢?现在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躲在这儿不让别人知道的原因了吧?你知道我在这儿守候的目标是什么吗?”
“她?”
“对,就是她。福马向这儿的房主——租了一间小房子。福马以前是和我一个营的士兵,从我们的驻地来。他为房主家干活,夜里当看门的,白天提着猎枪去打松鸡,以此过日子。我就躲在他这儿。他和房东都不知道我在这儿的目的——我是说他们都不知道我的目的是守候目标。”
“只有斯麦尔加科夫一个人知道?”
“是的,只有斯麦尔加科夫知道。要是格露莘卡到老头子那里去了,他会偷偷地告诉我的。”
“信封的事也是他偷偷告诉你的?”
“对。这是个绝密情报。钱的事连伊万都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老头子要让伊万到切尔马什尼亚去一趟,大约要出门两三天。有一个买主要买一片小树林的采伐权,愿出八千卢布,老头子央求伊万:‘帮个忙吧!去切尔马什尼亚一趟吧。’大概要出去两三天。老头子的意思是想让格露莘卡来的时候最好是伊万不在家。”
“那么,他今天等得也是格露莘卡喽?”
“不,今天格露莘卡肯定不会去,有迹象表明她肯定不会去!”米嘉忽然大叫了起来,“斯麦尔加科夫也认为是这样的。父亲现在正和伊万坐在桌子旁边泡在酒坛子里呢,去吧,阿列克塞,去问他要那三千卢布吧……”
“米嘉,亲爱的,你这是怎么啦?”阿辽沙惊呼一声,跳起来注视着神情狂乱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霎那间他以为米嘉发了疯。
“你干什么?我脑子又没有出毛病,”德米特里·费尧多写维奇说,他那专注的目光,甚至有点儿严肃的说,“别害怕,我派你去见老头子,自然是有把握的。我相信奇迹。”
“奇迹?”
“我相信上帝会显灵的奇迹。神明知我心,神明看到我已山穷水尽。神明怎能坐视惨剧发生?上帝是明察秋毫的。阿辽沙,相信我的奇迹,去吧!”
“我去那儿,你会在这儿等我吗?”
“会的。事情不会很快,不可能就这样开门见山地跑去向他要钱。他现在喝醉了。但我可以等,等上三小时,四小时,五小时,六小时,七小时。但是你千万别忘了,今天,哪怕是半夜三更,你也必须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管是否带钱去,并且对她说:‘他叮嘱我向您致意。’我要你就这样直说:‘他叮嘱我向您致意。’”
“米嘉,万一格露莘卡今天去了……就是今天不去,那明天呢?或者后天……,万一去了呢?”
“格露莘卡?要是万一被我等着了,我会不顾一切地闯进去阻止……”
“万一……”
“万一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会去杀人。我不会这样忍气吞声的。”
“你要杀谁?”
“老头子。我是不会杀她的。”
“大哥,你在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也许不会下手,不会。但是就怕到那时我会因为看到了他那张脸而怒从心上起。我痛恨他那恬不知耻的奸笑,痛恨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喉结。我会反感,生理上反感,我担心我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些是我所担心的。……”
“我去,米嘉。我相信上帝不会让惨剧发生的,上帝一定会作出最妥当的安排。”
“我会在这里等待奇迹的发生,但如果没有发生奇迹,那……”
阿辽沙心事重重地出发了。
六、斯麦尔加科夫
阿辽沙到那儿时,看到父亲果然还坐在餐桌旁。房子里虽然有正式的餐室,但是厅堂里照例摆着餐桌。房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就是厅堂,布置陈设具有古色古香的情调。家具是极其老派的白色,饰以老掉牙的红色夹丝织物面料,窗户之间的内壁上嵌有雕工过于精巧的白色涂金的老式镜框的大镜子。白色的棉质壁布已经裂开了好几个地方,墙上挂着两幅很大的肖像:一幅是位公爵,是三十年前本省的省长;另一幅则是一位去世已久的主教。门口一角供有几尊神像,神像前在入夜时点着一盏大明灯。与其说是敬神,不如说是为了家里能照亮屋子。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每天夜里上床都很晚,大约在凌晨三点到四点左右,而上床之前习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或是坐在扶手椅上想事情。有不少个夜晚他把佣人打发到侧屋下房里去,自己一个人独自在正屋里度过;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斯麦尔加科夫会和他一起留在正屋里过夜,这时佣人就睡在走廊里的箱凳上。
阿辽沙进屋时,正餐已经结束,但又上了咖啡和蜜饯。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在正餐后喜欢吃一点儿甜食,喝加了少许白兰地的咖啡。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也同样在座,喝着咖啡。两名仆人格里果利和斯麦尔加科夫在桌旁侍立。主仆四人都异常兴奋。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不时地纵声狂笑着;阿辽沙在门口已经听到了他那曾经十分熟悉的尖笑声,并且根据笑声判断,目前父亲只能说是“进入佳境”,离那个真正的醉字还早着呢。
“瞧,他来了,他来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一见阿辽沙,就高兴起来,大声叫着,“快坐这儿来,和我们一起喝咖啡。咖啡是素的,不会违反斋规的,还是刚煮好的,热腾腾的,好极了!我就不请你喝白兰地了,你是吃斋的。想不想来点儿尝一尝?算了,我还是请你喝果子酒吧,那可是好东西!斯麦尔加科夫去食品柜,打开右边第二挡搁板,把钥匙拿去,快!”
阿辽沙正想谢绝果子酒。
“让他们拿去吧,你如果不要,就给我们好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高兴得说,“等一下,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阿辽沙说。事实上,他在修道院长的膳食房里只喝了一杯克百斯,吃了一片面包,“我想喝杯热咖啡。”
“好样的!乖孩子!那就喝杯热咖啡吧。要不要再热一下?哦,不,还是滚烫的呢。咖啡煮得好极了,是斯麦尔加科夫的手艺。煮咖啡,烤鱼糜馅长饼,我的斯麦尔加科夫是一个好手,另外,还有熬鱼汤。什么时候你想尝尝他熬的鱼汤,只要事先打个招呼……。等一下,我想起来了,上次我不是叫你今天就把铺盖卷儿搬回来的吗?你怎么没有带铺盖卷儿就来了?嘻嘻!……”
“没有,我没带来。”阿辽沙也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