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宗教大法官
“在这里没有序言——那就是说没有文学的序言也是不成的。”伊万笑了起来,“其实我这个著作家没有人知道!但这部作品的故事发生在十六世纪,这你早就应该知道了,那时的文学作品恰恰有在诗里把天神引到地上来的习惯。法国,修道院的修士们和法庭职员扮演整本的戏剧,把圣母、天使、圣徒、基督乃至上帝都搬上了舞台。在维克多·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中,为庆祝法国太子的生辰,在路易十一时代的巴黎市政厅向民众演出含教训意义的、免费看的戏剧《仁慈的圣母马利亚的明断》,圣母亲自出场,在彼得大帝以前,这种颇具幽默色彩的演出也在莫斯科举行,大部分出自《旧约》,除此之外,当时世界各地还流传着很多小说和诗歌,其中不乏有圣徒、天使以及多路天神频频亮相于舞台。在鞑靼统治时,我国国内的一些修道院就已经开始抄录,翻译甚至于创作这类的诗,如有一部关于修道院的诗(肯定是从翻译希腊文来的),标题为《圣母游地狱》,不乏有一些想象力在但丁之上的场景描写。圣母亲访地狱,由天使长米迦勒给她引路。沿途她目睹了有罪之人和他们受惩罚之苦的状况,值得注意的是一群在油煎湖上受罪的人,其中有几个被扔在湖里淹死了,用一句非常深刻的话讲是‘上帝已淡忘了那些人,’圣母被震动,她含泪跪在上帝的宝座前请求赦免所有被罚的人,对她目睹的人一律免罪。她与上帝进行了十分精彩的对话,她一再请求,不愿离去,上帝指着给她看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她儿子的手和脚,说道:‘我怎么能饶恕残害他的凶手呢?’——当时圣母让所有的圣徒,全体殉教者,所有的天使与天使长与她一并跪下祈求一并赦免所有的罪人。最终上帝恩准每一年从受难日到三一节期间停止刑罚,所以,地狱里的罪人们立刻感谢上帝,向他呼喊:‘主啊,你的裁决是光荣正确的。’假如我的语篇也那时出版,也会变成同一样子的,在我的语句中基督只是走过场而一句话未说,在十五个世纪前,他曾许诺要荣归自己的天国,那时他的预言者就记录着:‘我很快回来。’他活着时曾说过:‘关于日子和时刻甚至我也不知道,只有我的天父知道。’但人类同样怀着过去一样的深情与期待等着他。啊,那信念与深情比过去更大了,已经有十五个世纪没再得到天上的保证了:
没有得到天上的保证,
只好相信内心的声音。”
“只剩下相信自己的心声,的确,当时亦有如圣徒妙手回春治沉痛的奇迹,据史书记载,甚至天国女王也探访过某些贤士高人,同时魔鬼亦清醒着,人们便开始不相信那些奇迹了。偏偏那时,有一股恐怖的邪教异说在德国北方兴起,一颗硕大的巨星,‘落在水之源,于是乎水苦了’。巨星就是指教会。这些邪说毫无顾忌的否定神明,否定奇迹,但坚信者却信仰的越发炽热。人类盼望他,爱他,向他汹涌所有的眼泪,希望为他受苦甚至为他而死。像过去一样。……这么多世纪人们一直在祈祷和信仰,使其怀着不可估量的可怜的心肠来到祈祷的人中间。以前他亦降临过人间,他们的行传里曾有记载。国内的丘特契夫亦深信不疑,宣称:
天国之王蓬头垢面
背着十字架步履艰难
为了赐福予你,亲爱的大地
把你的山山水水走遍。
就是这样的,听我慢慢讲来。”
“他要去看望一下群众,即便是走马观花——去看望那些饱经折磨,备受痛苦,罪行深重但却爱他的民众。故事发生在西班牙的塞维尔,当时恰好宗教裁判制风行,国内天天都有熊熊燃烧的大火,颂祷上帝,
在辉煌的灿烂的烈焰中,
把万恶的异教徒烧成灰。”
“噢,这根本不是他预言中的当世界末日时,他将带着天上的荣耀,‘象闪电从东到西照亮天边’似的突然显现在人前的那种基督降临。不,他来到人间对自己子民的短暂访问怎么偏偏就到了焚烧邪说的火刑堆旁,他像十五世纪之前那样,怀着一颗无限仁慈的心以凡人之貌在人间行走。他潜到这座南方城市‘发烫的广场’上,昨天恰恰在‘辉煌灿烂的烈焰’中!在国王、朝臣、骑士、红衣主教和美丽的朝廷贵妇和所有的塞维尔城的老百姓面前,任宗教大法官的红衣主教主持,一次就烧了差不多百名异教徒,admajorem qloriam Dei。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可是也奇怪,所有的人都认识他。究竟大家为什么都认识他,应是我那首诗中最精彩的片断,民众以不可阻挡之势朝他涌去,将他围住,跟着他,他面带微笑默默地在越来越多的人群中走动,他心中燃烧着爱的太阳,他眼中溢出光明、智慧和力量的清辉洒向民众。为了用对诗的爱震撼他们的心,他伸出手,通过接触他们的衣服为他们祝福、治病,其中有一位大声呼喊的失明的老人:‘亲爱的主啊,医好我的眼睛,让我也能看到你。’意想不到的效果出现了,老人的眼睛亮了,并且看到了主,他走过的道路被哭着的民众吻着,有鲜花为他铺的道路,有许多人在为他欢呼歌唱,人们纷纷说:‘一定是他,除了他没有其它人了,他站在塞维尔大教堂的台阶上。’恰在此时,有人向教堂里抬进一口盖着盖儿的白色童棺,棺内是本城一位知名人士的独生女,她刚刚七岁。女孩躺在鲜花丛中。有人向她母亲喊道:‘他能救治你的孩子!’出来迎接棺材的教堂里的神父困惑不解地皱着眉头。此时,痛哭的母亲扑倒在那人的脚下,双手向他哀告:‘请你让我的孩子复活!’抬棺的人停下来,放在教堂台阶上。他心中充满着怜悯,看了看,口中不停地念着:‘塔利法,库米。’意思是:‘起来吧,小姑娘。’那小女孩真的坐了起来,瞪着大眼睛,含着微笑。一束白玫瑰拿在手中,这是别人放在她手中的。
一片慌乱、喧嚷、号哭,此时红衣主教、宗教大法官本人路过教堂外的广场。他年近九旬,身材高大而挺直,瘦削的脸上深陷着一双眼睛,但却炯炯有神。只不过今天没有穿昨天在焚烧罗马教会敌人时所穿的那件红袍,——不,今天他穿的只是那件旧的黑色修士粗服,他的一些脸色阴沉的助手,奴仆和所谓“神圣”的护卫紧跟其后,从远处看,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棺材被放在那人的脚边,小女孩怎样死而复活,他紧锁两道白眉,目露凶光,伸出一手指示意卫兵把他抓住,看,他的权势何等大,民众被收拾得俯首帖耳,哆哆嗦嗦,言听计从,人群在卫兵面前闪开,卫兵在突然出现的一片沉寂中对那人下手,抓走了他,群众就象一个人似的匍伏在地,朝宗教大法官叩头,老法官为民众祝福后,走了过去。
“被抓获的人押在了古老的宗教裁判所一座阴森潮湿的拱顶监牢内,白天过去,黑暗炎热‘喘不过气来的’塞维尔之夜降临,空中‘弥漫着月桂和柠檬的芳香’,黑暗中,监牢被打开,宗教大法官亲自执灯悄悄走来,只身一人,门被关上,他对囚犯审视一会儿,且不少于三分钟,然后,轻轻地走近前来,灯被放在桌上,然后说:
‘是你吧?你?’那人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紧接着道,‘最好不要开口回答,你所说的我都知道,你已没资格对以前的话作什么修改和补充了。为什么你要阻碍我们呢?你很清楚你是在阻碍我们。你可知道你明天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也不会在乎你到底是有点儿像此人,还是就是此人,这已经不重要了,明天我会作出判决,你将作为邪教徒被烧死,今天爱你的人明天就会去杀你,这个你应该知道’他在思考中加了一句,目不转睛地看着囚徒。”
“伊万,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好久没有作声,一直在听的阿辽沙微笑着问道,“这是瞎想,还是谁搞错了,发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qui pro quo?”
“应该是后者吧,”伊万大笑道,“现实主义已经腐蚀了你的趣味,使你不能去想任何充满想象的东西,——即使是qui pro quo,假如你愿意,就是这样,”他又大笑起来,“老人都九十岁了,他也许已经被那歪思想搞得神经错乱,也使他惊呆于囚徒的外貌。说到头,这还可能只是一个老头临死前的联想,更何况昨天烧死数百名邪教徒而头脑发热时产生的胡话。可是,是胡乱的幻想也罢,对你我没什么区别?关键在老人能一吐为快,终于把他想了一辈子的话吐了出来。”
“没有说话吗,囚徒?一直都没说话吗?”
“总之只能这样,”伊万又笑了起来,“老人已向他讲了,他已没有资格对自己以前所讲的话再做任何修改和补充。假定,罗马天主教最主要的特点意味着:‘你的所有都属于教皇,也就是讲,教皇掌握着你的一切,现在你别冲动,最起码现在别碍事!他们不仅这样说,而且也这样写了,最起码耶稣会教士这样,我从他们的著作中曾读到过。”
“‘你有权利向我们泄露任何一个那个世界的秘密?’我诗里的老头子问他,然后自己替他回答说:‘不,你没有权利,你对你所讲过的话没有资格再做任何的修改和补充,你曾经竭力守卫过这项自由。无论你带来什么,都将会侵犯人们的信仰自由,人们的信仰自由,在一千五百年前你曾看的比什么都宝贵,你曾经对自己讲:‘我要使他们成为自由的人。’现在你目睹了这些‘自由的人’,老人忽然显现出轻轻地一点儿若有所思的笑容。
“‘我们曾经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他严肃的看着囚徒然后说,‘但我们终于圆满解决了这个问题,用你的名义,我们为此而耗费了十五个世纪,但现在问题解决了,而且很圆满,如果你不信,你看我温柔的样子,你可以不屑于向我表示愤怒,但我给你讲,如今这些人认为他们现在是最有自由的,其实他们自己把他们的自由放在了我们的脚边,这应该是我们努力的结果,你所想要的是这种自由吗?”
“我又不懂了,”阿辽沙打断伊万的陈述,“他是否在挖苦、嘲弄?亦或是在讽刺?”
“根本不是。他想这是他和他们组织的成绩,他们最终使自由毁灭,他们之所以这样是为了人类的幸福。直到现在才可以首次想象人们的幸福,他指的是有宗教裁判制的时代,‘人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反叛者,背叛者是不能谋到幸福的’,有人劝过你,给你的劝告和指示真不少,但你执意妄为,你消灭了能使人类得到幸福的仅有的一条道路。幸运的是你离开时把事情转交给了我们。”“‘给你的劝告和指示不能说不多’——这是什么意思?”阿辽沙问道。
“这就是老人所要表达的主要意思。”
“‘一个可怕而又聪明、自我毁灭和无形的精灵,’老人接着说,‘这个不平凡的精灵曾经在原野中与你通话,福音书上也曾说他好像曾经‘试探’你,是吗?但再没有比他曾通过三个问题给你提示的一切更真实的了,福音书中称它们为‘试探’。说实话,若说世上曾经有过真正惊天动地的奇迹,那就是在进行这三次试探的那天。奇迹恰巧在于那三个问题的提出。假如提出设想,恐怖的精灵提出的问题在书中消失了,重新构想编造出来把它们恢复,再次载入经书,因此,召集了世间所有的聪明人——统治者、总主教、学者、诗人、哲学家,告诉他们任务:构想并创造三个问题,要与事件的规模相适应,而且还要用人类文明中的三句话来概括世界和人类的全部未来的历史,——你认为,世界全部的精英,是否可以设想出在势力和深远程度上,能与聪明的精灵曾向你提出的那三个问题相比的东西呢?只根据那些问题的本身及它们的提法,那么神奇就能明白,跟你打交道的不是那些庸俗人的头脑,而是恒久不变的绝对智慧。因为那三个问题似乎对以后的全部人类史作了归纳和预言,它们汇集了人类所没有得到解决的历史矛盾。当时无法看得这么清楚,因为未来是未知的;我们看到,在事隔一千五百年后的今天,这三个问题中所包含的一切都被猜中,一切都是预言并应验到非常精确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