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7 (1)
第二天裘德·福勒呆在他睡的屋子里，头上是斜斜的天花板；他看着桌子上的那些书，以及书上边墙壁灰泥上的黑斑，那是在过去数月里被自己油灯的烟熏的。
这是星期天下午，他遇见阿拉贝娜？唐后已过去了二十四小时。在过去的一周里，他一直下决心要专门用这个下午重读希腊文《圣约书》——他新的一本，字体比旧的那本更好，它是根据经多人修正的格里士巴赫版本印的，书边还有引自不同来源的注解。他为有这本书感到自豪，那是他大着胆给伦敦的出版商写信购到的，这样的事他以前从未做过。
他本来料想这天下午可以高高兴兴地看看书，像以往一样坐在姑婆家安静的屋顶下，他现在每周只在这儿睡两个晚上。可是，昨天在他静静流逝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件新鲜事，一个巨大的障碍，他感到自己好像一条刚蜕去冬季皮的蛇，对鲜明、敏感的新皮还不适应一样。
毕竟，他是不愿去见她的。他坐下来，打开书，两肘稳固地放在桌上，双手靠着两边太阳穴，从头开始念道：
H KAINH ΔIAθHKH（希腊文，意即《新约》。）
他答应过要去看她吗？当然答应过！她会在家里等他的，可怜的姑娘，因为他而白白浪费掉整个下午。除了许诺的事外，她身上也还有很可爱的地方。他不应该对她背信。即使他只有星期天和平日晚上才能看书，他也可以抽出一个下午的，因为别的小伙子们许许多多的下午都出去玩啦。过了今天他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考虑到他的计划，再跟她见面那的确是不可能的事。
总之，他好像实实在在地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抓住——这种力量，与使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那些精神和影响是完全不相同的。它似乎对他的理性和意志并不怎么关心，对他所谓的崇高志向就更毫不关心了，而只是把他拉着走，像个凶暴的小学教师抓住一个男生的衣领那样，把他拉向一个女人的怀抱，而他对这个女人并无一点敬意，她和他的生活大相径庭，除了他们都生活在当地而外。
H KAINH ΔIAθHKH此时不再需要了，这位命中注定非这样不可的裘德一下跳起来跑出屋子。他早已预见会这样，所以早把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了。只三分钟时间他便跑出了家，沿着那条横穿宽阔的小麦凹地的路走下去，这片麦地位于村子和那边高地山洼里阿拉贝娜家那孤零零的房子之间。
他边走边看表，两小时就可以回来，这并不难，所以茶点（茶点，下午五六时之间。）之后他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可用来看书。
他经过几棵长势不良的冷杉树和一所村舍，小路在这儿与公路汇合；然后他加快了步子，转身向左，朝“褐房子”两边陡峭的斜坡走下去。在白垩岩质山岗的底部他来到了小溪旁，小溪即从这儿涌出；他顺着溪水走到了她住的地方。从屋后涌出一股猪的气味，同时听到猪呼噜呼噜的声音。他走进庭园，用手杖的一头敲了敲门。
有人从窗口看见了他，因为有个男人的声音在里面说：“阿拉贝娜！你的小伙子向你求爱来了！快去，孩子！”
这话使裘德感到难堪。这样像例行公事一样求爱——那个说话的人显然给人这种印象——是他最不愿想到的事。他只打算和她去散散步，也许会吻她，但“求爱”却显得太有用意了，这与他的观念是毫不相容的。门打开了，他走进去，正好看见阿拉贝娜从楼上下来，一身出门的盛装光彩照人。
“请坐椅子，你叫什么先生？”她父亲说， 精神饱满，生着黑胡须，语气同样像裘德在外面听到的那样如例行公事一般。
“我想马上就出去走走，好吗？”她对裘德耳语。
“好吧，”他说。“我们走到‘褐房子’就回来，只要半个小时就行了。”
阿拉贝娜家里不甚整洁，所以相形之下她显得非常漂亮，他很高兴自己来了，一切萦绕着他的那些疑虑顿时烟消云散。
他们先爬上那个开阔高地的顶部，爬的时候他不时伸出手去拉她。然后他们沿着山顶取道向左，来到山脊小路上，一直走到前面说的“褐房子”旁小路与公路的交叉处——就是在这儿裘德曾热烈地渴望着看见基督寺。可是这些他现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和阿拉贝娜谈着当地最一般的无聊话，其热情也许比他同近来所崇拜的大学里所有院长、研究员们谈论一切哲学还要高。他路过自己曾向狄安娜（狄安娜，月亮和狩猎女神。）和太阳神下跪的地点，记不得了神话里还有这些人物，也记不得了太阳不只是一盏有用的灯，除了可以把阿拉贝娜的脸照得光彩夺目外，还会有别的什么用。他感到脚后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轻快劲儿，把他举起往前走。此时的裘德，这个刚刚产生的学者，未来的神学博士、教授、主教等等，感到自己既荣幸又荣耀，因为这个身着礼拜服和缎带的漂亮的乡村姑娘，愿意屈尊俯就和他一道去散步。
他们来到“褐房子”谷仓——他本打算在这儿就返回去的。但是他们站在那儿，俯视着北边辽阔的景色时，忽然发现下面两英里远的一个小镇附近升起了团团浓烟。
“起火了，”阿拉贝娜说。“咱们跑去看看——走吧！那儿不远！”
裘德胸中已经升起的柔情，使他毫无意志去违背她的心愿了——并且他还为此感到高兴，因为又有了借口可以和她多呆一段时间。他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下了山；可当来到山脚，在平地上走了一英里时，才发现那着火的地点实际上远得多。
但是既然已走了这么远，他们就继续往前走去，不过直到五点钟才走到着火的地点——这儿离玛丽格林一共约有六英里，离阿拉贝娜的家有三英里。他们到达时大火已被控制，匆匆看了一下那些可悲的废墟后便又往回走了——回去的路经过了奥尔弗雷兹托镇。
阿拉贝娜说她想喝点茶，他们便走进一家下等酒店，要了茶。由于要的不是啤酒他们得等很长时间。那个女侍认出了裘德，吃惊地低声对后面的女主人说，这个学生“一向那么讲究”，竟突然不要面子和阿拉贝娜这样的人搞在一起。阿拉贝娜猜想到她们说话的内容，看见自己情人正认真而温柔地注视着她时，哈哈大笑起来——那是一种粗俗得意的笑声，是一个看见自己在比赛中取胜而漫不经心的女人发出的。
他们坐在那儿环顾屋子四周，看着挂在墙上的参孙和大利拉（参孙和大利拉是基督教《圣经》中的人物。）画像，看着桌上留下的圆形啤酒痕迹和放在地上垫着锯木屑的痰盂。这整个场面使裘德感到十分压抑沮丧，而像这种情况是不多的——一个星期天的傍晚在一家酒吧间里，落日斜斜地照着，干等饮料送来，这个不幸的赶路人发觉自己再没有另一个避难所可去了。
天色渐渐变暗。他们说实在不能再等送茶来了。“可有别的法子吗？”裘德问。“你还要走三英里路呀。”
“那咱们喝点啤酒吧，”阿拉贝娜说。
“啤酒，哦，对。我还忘了呢。不知怎的，星期天傍晚跑到一家小酒店来喝啤酒，好像显得有些古怪。”
“可我们以前没这样过呀。”
“是没有过。”裘德这时真希望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环境，但他还是要了啤酒，侍者立即就送来了。
阿拉贝娜尝了尝。“呸！”她说。
裘德也尝了尝。“味道不好吗？”他问。“说真的，我对啤酒并不太懂。我很喜欢它，不过喝了啤酒不适宜念书；我发觉咖啡更好一些。可这啤酒好像也不错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