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为文,不说空话套话,总还是有的放矢,言之有物的;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务实的人,好说真话的人,如此而已。
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听到李锐的名字,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那时,我在《湖南日报》编辑《湘江文学》副刊。那时,我二十六七,正在走向三十而立,心里装了不少憧憬。
与我坐一个办公室的是扁扁瘦瘦的向麓先生,右派改正后回到报社的。稿子编完了,两人就扯谈,一个大,一个小,也算是休息。向麓斜靠在藤椅上,看上去像鲁迅。扯起报社以前的故事,件件桩桩,令人感伤。于是,我就听到了李锐。
向麓讲李锐,讲得很生动,印象较深的主要有两点。一是讲李锐写社论,根本不要草稿的。每天一上班,喊个人进来,拿起笔来记。一句,一句,念下来,念完了,就写好了。二是讲他两口子,吵架是家常便饭,而且吵得很厉害。每次都要砸东西,砸得乒啷乓啷的,楼下都能听得清。砸烂了,又买新的。我问向麓是哪个砸,他说当然是女的。他说李锐怕老婆。我当时的感受是,李锐这人是厉害,家里吵成那个样,还能写社论,而且还不要草稿,全部装在肚子里,脑壳一定忒清晰。
第二次碰到李锐先生是与朱正①先生有关(之所以用“碰到”二字是说面对他的文字)。那次的情况已写在后文《朱正先生》的文字里了。而且事情巧得很,那也是我第二次与朱正先生打交道(第一次与朱正打交道是在湖南日报社,他当时成了全国人大代表,我去采访他,写了一篇访问记)。
第三次碰到李锐先生,我已经在《书屋》了。那时,《书屋》创刊不久,四益②兄转来了他的稿子。稿子是《〈苦瓜的味道〉前记》(发表在1996年的《书屋》杂志第3期)。这篇前记虽然不长,内容却是非常丰富,写了他的从文历史以及他对写作的态度,可以说是一篇他个人的写作简史。这篇文章不太长,我在这里引用一下:
① 朱正(1931-),湖南长沙人,编审,1957年被打成右派,其代表作有《反右派斗争始末》等。
② 陈四益(1939-),笔名东耳、叶芝余,杂文家,上海嘉定人,新华社《瞭望》周刊原副总编辑,其著作主要有《当代杂文选粹·东耳之卷》《绘图新百喻》等。
从中学时起,就好读鲁迅的杂文,由此使我认识了那个时代,并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这是有诗为证的:“散篇文集读无遗,可谓当年鲁迅迷;书法文风皆剽学,漫漫长夜启蒙师。”还有一首七律的尾联:“路从无路走而出,鲁迅文章是我师。”(《在秦城回忆珞珈山生活》,载《龙胆紫集》)
此生真正开始文字生涯是在延安。五六年时间在《中国青年》和《解放日报》上发表的,都是通讯报道和评论社论之类,没有杂文。只有一九四一年中央青委的同仁们办《轻骑队》时,我写过两三篇真正的杂文。开初有过一期专刊,讽刺延安某些文化人和文化现象,我写了一篇《想当年》,人们一看便知讲的是哪一位。记得墙报刚出不几天,晚饭后散步遇见李富春①,他就朝我说,李锐呀,你好尖锐呀!《轻骑队》是立在中央青委所在地大砭沟口的大型墙报,后来出了油印版,得到毛泽东的赞赏。整风初期,《解放日报》发表过一篇《轻骑队》的自我批评。当然,《轻骑队》所有的文章一篇也没有保存下来。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到热河,主持冀热辽地区报纸工作两年多,写了一百多篇长短文章。谢谢新华社为我出了本《热河烟云录》,内收一百一十五篇,共十六万字。其中有三四十篇杂文,内容主要是讽刺蒋介石和国民党区的阴暗。
一九四九年南下到湖南,又主持报纸工作一年多。《湖南日报》新闻研究室为我集结出版的《新湖南的诞生》,收文四十五篇,编者说,为总计五十万字中的五分之二,其中收入的杂文很少。
一九五二年调到北京后,从事水电建设工作,当然就极少写报刊文章了。但积习难除,偶有所感,也写过几篇杂文,都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用的都是笔名。其中《大鱼网主义》《保密问题》《配角万岁》三篇,一九五九年庐山下来挨批斗时,还被印出来当作“反党罪证”。其后二十年与世隔绝,“文革”时被关在秦城八年,学会做旧诗词而已。
① 李富春(1900-1975),湖南长沙人,建国后曾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等职。
一九七九年到现在,从恢复工作到离开职位,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颇写了一些杂文和几篇“论说”文章,在报刊发表,大都是人家出题约写的,自己主动的少。湖南文艺出版社出过《当代杂文选粹》三辑,每辑十人,由严秀①、牧惠②主编。承蒙他们的厚爱,将我的一本编入第四辑。可是多年来,这第四辑就出不来了,我也没有去打听缘故,就将稿子要了回来。我这个人,历来知道世事艰难。一九八七年纪念邓拓逝世二十周年时,在《人民日报》发表过一首小诗,这样四句,“文章自古多奇狱,思想从来要自由;莫谓三家村事了,须防棍子不甘休”(“须防棍子”原为“人间魍魉”)。现在虽非棍子天下,但棍子还是到处都有的,不过新旧粗细不同。
“文章自己的好”,我虽然从不这样认为,但对已经发表过的东西,还是敝帚自珍的。我的自珍就在于,生平为文,不说空话套话,总还是有的放矢,言之有物的;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务实的人,好说真话的人,如此而已。
此后,他给《书屋》的稿子,就是自己直接寄了。每次寄稿写上两句,总是鼓励,总是打气。比如:“《书屋》办得很好,在闭塞的湖南,很是难得。”(1997年10月5日)又如:“你们的刊物越办越好,值得祝贺。”(2000年5月5日)在我主编《书屋》期间,自然想多发他的稿子,但他只给了五篇文章。用他自己在上文中所说过的话说就是:“我这个人,历来知道世事艰难。”五篇文章,各有千秋,但始终贯穿着一条主线,那就是防“左”,那就是反“左”。看他如何写王实味③的(《〈王实味冤案始末〉序言》,发表于《书屋》2000年第8期):“王实味冤案由李维汉④‘引发’,康生①定性,毛泽东参与造成,经过五十年后,到一九九一年才彻底平反。李维汉是党的元老,参与过王明②路线,经历过光荣正确与各种曲折,‘文革’前后挨整受害,终于彻悟,一九八〇年找邓小平长谈党受封建专制主义影响的问题,促使邓小平随即作《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长篇讲话,论述封建专制传统对我们党和国家体制的种种严重危害(可惜的是,讲话中的种种措施没有完全落实)。这时李老已八十高龄,写作回忆录其原则是写出历史的本来面目,总结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坚持真理修正错误,勇于自我批评。为王实味平反,就是这时提出来的。王实味在延安中央研究院工作,李老时为该院领导。他说,王实味问题要重新审查,王的问题是由我引发的,我有责任把它搞清楚,当即向中央组织部建议重新审查这一大案难案。可以说,没有李维汉这样对历史认真负责的态度,没有这种勇于自我批评的精神,王实味的冤案是难以彻底平反的。所以我写这篇序言的另一个感想,就是大家尤其老同志(我们这些过来人)应当学习李维汉对历史负责和自我批评的精神。没有这种精神,我们就不能认真吸取历史教训,顺利开辟前进道路。”说到这里,意犹未尽,他又说:“按道理这个序言本应由温济泽③来写,因为一九八四年李维汉去世后,为王实味平反的责任主要就落在他肩上了。
① 严秀(1919-),原名曾彦修,四川宜宾人,曾任人民出版社社长等职,著有《严秀杂文选》等。
② 牧惠(1928-2004),原名林文山、林颂葵,生于广西,祖籍广东,曾任《红旗》杂志社编审,著有《造神运动的终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