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送他远去。车子扬起一些尾气。一阵冷汗忽然便渗出来。就在刹那间,我想起贡布在帕罗那天跟我说的那件事。他说他师傅专门帮人超度亡灵,每天到了夜深人静,他师傅的屋子里就会聚满无数等待超度的魂魄。
桑吉杰布是否就是贡布的师傅?我觉得很像,但却又不像。我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脚底打着战。
可是,既然已到了门口,再怕也要进去看看。
我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走进去。
无需按门铃,也不必敲门。因为院子里没有门。只有一个小开口。穿过长而窄的通道,就进入了屋檐底下。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整幢房子静得离奇。
我转了个圈,试着“嗨”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也幸好没有人。要是这个时候,冷不丁从某处钻出个人影来,我一定会被吓个半死。
所有的人就在那夜奇迹般地消失了。一个个去向不明。
其实,哪怕有人在这里,贡布也不会在。他在信里已经写得很清楚。只是,我心有不甘,想回来打探他的下落,寻找他的脚迹。
要在这里住下去,守株待兔地等着某个人回来,我可没那勇气。甚至回房间去看看,我都没那胆量。桑吉杰布的房间,我只远远地瞥了一眼,就立即退出来。
雨后的天空,特别晴朗,太阳当空照着,大地一尘不染。而我心里却满是难以消散的雾霾。我必须找到一个我认识的人。
我拖着行李,凭着记忆,往多吉家里走去。
贡布在信上说,我在不丹的一切事情,都可以去找多吉夫妇帮忙解决。此时此刻,多吉夫妇是我在不丹王国唯一可以去投奔的人。
大半个小时之后,我就看到了那幢熟悉的房子和那道柴门,还有离屋子背面不远的那片颜色已陈旧泛白的经幡,仍在风中呼啦啦作响。
记得在多吉的婚礼开始前,我在那片经幡下,撞见贡布他们围着桑吉杰布而坐,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跟亡灵对话。
柴门半掩着,我在外面喊了一声,多吉,你在家吗?
屋里立即走出来一个人,是多吉的妻子。她还带着新嫁娘的娇羞,热情地过来拉起我的行李,把我迎进屋。
她在屋里正捣碎干辣椒,有一半已被她捣成粉末,一半堆在桌子上。或许是受了红辣椒的刺激,她的脸色比那晚举行婚礼时还要红润。但她说话时的声音却像在哽咽。她一直比画着对我说话。可是,我半句都听不懂。她只会讲一种藏语。
多吉不在家。我不知他去了哪儿,去做什么了。除她之外,家里再无别人。贡布在信里说,让我有事找多吉夫妇。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多吉家,碰到了多吉的妻子,而我们却连沟通都不能够。我们在一起,还能够做什么?我颓然地坐于她边上,不知如何是好。
我只能干等多吉回来。我祈祷多吉能够很快回家。
多吉的妻子对我比画着说了一大堆话之后,也安静下来。她也知道,对我说得再多也是徒劳,我根本没有办法听懂她的只言半语。
她放弃了说话。为我倒了杯水,拿出来一些干果让我吃。她自己继续坐在桌子旁边去,继续捣干辣椒。
干辣椒的粉末在空气中弥漫飞扬,渗入我的眼眸。我眼睛一眨,眼泪刷一下掉下来。我很快别过头去,站起身,假装去屋外呼吸新鲜空气。
站在屋外,我向远处望过去,泪水已模糊了我的视线,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只是望着。久久望着。我希望多吉能够出现,尽快出现。
是在傍晚的时候,多吉才回到家里的。
原来,他受贡布之托,去盲斋找我了。开始时,他敲我的房门,没人应,以为我在里面睡觉,便不敢惊醒我,一个人蹲在院子里耐心等。等到中午,日头已高悬,他再次去敲门,还是没有应。他便在房门外高声喊。喊过几遍,还是没动静。他感觉到房间里可能没有人。便自行打开门进去,一看,果然房里已空空如也。他一急,便跑出屋,去附近找我。找遍了各个角落,都不见我,才回到家里来。
我是在差不多中午的时候赶到盲斋的。那么,多吉是在我到达盲斋前的几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他刚刚从屋里跑出去。就这样,我们在盲斋擦身而过。
幸好我已找到他家。
看到多吉,就如在荒野上行走,突然与所有的亲人失散,在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时刻,终于又苦苦等来最后一位亲人那样。要不是怕他妻子忌讳,我真想扑过去抱住他,痛痛快快哭一场。
多吉让我在屋子里坐下来,他妻子重新为我们倒了两杯水,安安静静地离开我们,去准备晚餐。
我的情绪已逐渐稳定下来,进入谈话的时候,我竟变得出奇的平静。我问多吉,贡布到底出了什么事?
多吉说,没出什么事,贡布只是选择了另外那条路。
哪条路?
他去虎穴寺了。
虎穴寺?强巴和拉巴呢,他们也一起去了?
是的,他们三个一起走的。多吉说完,用手指了指天,平静地说,他们已经去了天堂。
他们死了?!我全身僵住。
虽然我知道贡布他们多半已离开人世,但突然听到证实他们已死的消息,还是一时之间想不通,有一种被懵住的感觉,脑子里出现一大片空白,完全没有头绪。几秒钟之后,我想起那个跑到虎穴寺去跳崖自杀的扎西。我恍然明白过来,贡布和拉巴、强巴已相约着一起去了天堂,还有桑吉杰布,他们一起去天堂和扎西团聚了。
对于这场死亡,他们早有预谋。几个片断的回忆在脑海里浮现,从尼泊尔通过秘境进入不丹的路上,贡布让我放心,为了能够顺利抵达不丹王国,他们已经作了好几年的准备,他坚信他们一定能够安全到达不丹。
那个时候,我哪知道,原来他们千辛万苦抵达不丹王国,就是为了能够爬上传说中的虎穴寺,最后保证自己能够万无一失地死在那儿去。和扎西一样,从虎穴寺的悬崖上纵身一跃,画出最后一道绝美的弧度,以彩虹般绝美的姿势消失。
另一个片断,在多吉举行婚礼的那个夜晚,他们坐在那一大片经幡下面,嘴里念念有词,形迹可疑。等我发现他们的时候,贡布曾告诉我,他们刚送别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扎西。他们刚送走了扎西的魂魄。或许,在那个时刻,他们就早已和扎西说好,他们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一起相聚在天堂。
或许,他们这几个人,聚在一起曾经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思考他们各自的存在,思考他们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死去又将意味着什么?他们肯定经过无数次的辩解和挣扎,最后明白,存在已经无意义。他们的讨论转而变成了如何结束这种存在。最后得出同一个结论,贡布、拉巴、强巴追随扎西上虎穴寺跳崖自杀。而在他们自杀之前,先看着桑吉杰布圆寂。桑吉杰布已经修炼到可以强令自己圆寂、随时能够自行结束生命的能力。而贡布他们,则只能靠虎穴寺的悬崖。
我双手抓住椅子扶手,抓到的却是满手心的凉气。脊梁骨已经从头冷到尾,浑身打起哆嗦。我咬咬牙,强行镇静。太多的事情像谜一样,我要等着一件件去揭开,去搞明白。
而多吉却冷静地对我说,在你看来谜一样的事情,在我们眼里却只不过是一些经常在生活中发生着的事。
经常发生的事?我差点没尖叫。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难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吗?!
多吉无语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坚定自信,又坦然,明显在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当然有比生命更重要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事情!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一个个把自己从中国弄到不丹来死,令他们选择死亡的原因又是什么?天下悬崖多的是,在中国的土地上,随处都是山脉,每座山上都有悬崖,为何独独选中虎穴寺?
凡事皆有因果。
多吉声音低沉,说得慢条斯理。我快疯了。我急需知道这些古怪的人,他们之间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因,遭遇过何种劫难,才会导致这样的果?
每个人从他的因,走到他的果,都必然经历无数的劫与坎。当终极的果,真正来临的时刻,有些人可能需要走过一生,而有些人,只需要经过一件事,或者一个转身的念头。
我需要多吉把所有真相告诉我,太多的谜团没有解开,我的脑子再也绕不开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事。此时,我的心思全拴在这些怪人身上,而多吉却欲言又止。几次陷入沉思。直至他妻子来催我们吃饭。
此时此刻,我哪有心思吃饭,连饥饿也控制不了我胡思乱想。
多吉赶紧起身,对我说,先吃饭吧,吃了饭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虎穴寺。到了虎穴寺,或许你自然就会明白。
为什么到了虎穴寺即会明白,难道虎穴寺里暗藏着某个玄机?在我心里又笼罩起一团又一团的疑云,彼此之间交错叠加,推都推不动。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问起,还能再问些什么?
我有些神思恍惚地站起来,乖乖跟着多吉和他妻子走。我自己或许可以不吃饭,但总不能让他们也因为我吃不好饭。
仍然是那千篇一律的几道菜,心里已五味杂陈,吃什么都吃不出个味来。只是酥油茶的味道从未这么浓稠过,几乎能把人醺哭。多吉和卓玛都不再说话,只顾着埋头吃饭,一顿饭吃得肃然无声,像是在完成一种饱腹的仪式。
向暮的窗子已经没有多少热气,天又凉了下来。
起风了。我几次朝后窗外望出去,看见那一大片白色经幡,在风中呼啦啦作响,感觉阴郁森然。有一次,我嘴里刚扒进一口红米饭,猛然抬头,看见经幡下面盘腿而坐的贡布。风突然强劲,将挂经幡的竹竿子也吹得噼啪作响。席地而坐的贡布却安如磐石,他的脸容看上去那样坚定、死寂。
我停止咀嚼,紧咬住双唇,强行命令自己保持镇定,不发出声音。几秒钟,或更短,我就意识到自己又进入恍惚,不小心走了神。但我还是被刹那间光临的这个恍惚,吓得手直抖,仿佛那手也不是我的手,夹起菜也不知往哪儿送。
我以为饭后多吉会再陪我说会儿话。心乱着也好,惊恐也罢,不断生发出来的好奇心,任何惊恐都管不住。我只想听他说,一直说,直到把真相完全揭开。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饭后的多吉却顾自走出后门,走到那片摇曳的经幡下面,就好像是去回应我刚才的那个恍惚。他席地坐下去,将双腿盘起交错,手心朝上,合并一起放在双腿中间,那姿势就是我刚才恍惚间看到贡布的坐姿一模一样。
怎会这样,这是怎么了呢?其实,也不是想不通,他们在打坐的时候,所摆出的姿势人人都一个样。打坐,或许就是他们每天必做的日常行为。是我多想了。我脑子里全是雾一样的疑团,理不清,又清除不掉,我只能胡思乱想。总算还保持着最后的一点理性思维,没让自己走到精神崩溃、神经错乱的地步。应该庆幸。
那晚,我就在多吉家里过了一夜。
在不丹,除了他们夫妇,我已没有任何可以去投靠的人。想来真是奇妙,我们本来素昧平生,却只因邂逅贡布,一步步走来,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多吉夫妇待我如故友。命运摆弄人,你的下一步会走到哪里,完全由不得自己。
那晚的梦,只跟贡布有关。
事实上,那一夜的我,从躺下去的那一刻起,直到天亮,根本就没有熟睡。我的意识半醒不醒,一直徘徊在睡与醒之间的模糊地带。与其说我是在做梦,不如说我是在醒着想一个人。贡布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里晃。整夜在晃。他被分割成无数碎片。我一会儿想到一小块,把它找出来,一会儿又想到一小块,又把它找出来,我试图借助我的记忆和想象,将他拼凑起来,拼成一个完整而饱满的贡布。
然而,他总是难以成形。很多碎片无法找到,不知道它们被丢弃在了哪儿?或者,那些隐秘部分的碎片,我从未曾触碰过它们,它们不在我的记忆库里。靠想象也难以完成。越想象,越纷乱。心乱如麻。
20
我彻底醒过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听见卓玛和多吉在隔壁房间轻声说着话。是我听不懂的藏语。饱含在声音里的,却是我听得懂的夫妻情深和缠绵。
起床。洗漱。简单地用过早餐。卓玛为我和多吉准备了一些干粮和水带上,我们按原定计划,去传说中的虎穴寺。
仍旧是那辆破面包车,是它把我从尼泊尔运到不丹。如今,车在,与我同行而来的那些人却一个个神秘失踪。其实,也不是失踪,他们都是有计划地跑到不丹来求死。
大概开出两个多小时,来到一座叫Paro的山谷。山上没有车道,车子只能停在山脚下,要步行而上。站在山脚抬头看,有一座腾空而建的寺庙坐落在三千多英尺高的悬崖上,远远望去,腾云驾雾般若隐若现,犹如海市蜃楼。那就是传说中的虎穴寺。多吉为我准备了一根木头拐杖。他说,你拿着它爬山有用,有几处山路非常陡峭,会很危险。
我接过木拐杖,问多吉,到达虎穴寺需要多少时间?
多吉看了看我,说,看你的体力,估计要四小时左右。
天哪!我再次仰起头去看那座寺庙的时候,有点头晕目眩,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如愿以偿地到达目的地。
开始时的山路并不很陡。多吉在前面开道,我紧跟在他后面。他说,虎穴寺是不丹最神圣的佛教寺庙,被誉为全世界十大超级寺庙之一。据古代经书记载,在八世纪时,莲花生大师骑着一匹飞虎从西藏飞过此地,降妖驱魔,镇服了占据这座山头的山神鬼怪,并在这座山的山洞里冥想,他曾经的冥想之地,就是现在的虎穴寺。
他说莲花生大师是藏密的开基祖,是藏传佛教中最令人尊重的祖师之一,是当时有名的密宗大师和降魔能手,以“神通”和“咒术”名闻天下。他亦是宁玛派,即红教的传承祖师,为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释迦牟尼如来等身口意三密之金刚化身。
一切关于佛的传说,在我这个没有信仰的人听来,都只能听个半知不解。我只当故事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