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山里的天气冷得刺骨。
一大早,霍斌文温和地对媳妇桃花说:“今儿我带干粮去煤窑,不用你送饭了。”
桃花说:“咋啦?还是我给送吧,让你吃个热乎。”
斌文说:“你看这天阴的,怕是要下大雪咧,山路滑,你送饭,我不歇心咧!”
“就是个你会体贴人!”桃花为斌文准备着干粮,忽而哀叹一声。
斌文问:“好生生的你叹气做甚?”
桃花道:“每天钻那黑圪洞煤窑,累死累活不说,还老让人揪着个心!你看,二斌子的事业越做越大越红火了,他需要人手,咱姐夫也从煤窑上回来给二斌打工了,我看你也回来吧。妈妈大大也说了,雇外人也是个雇,倒不如你回来,弟兄俩贴住干!”
斌文说:“知道你疼咱的!咱也想回来,可咱得守信用咧!煤窑上的活计,咱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呀,当初咱求人家黑矿长的时候,人家黑矿长可是没有为难咱,就和咱签了协议。咱干到年底,协议的日期就到了,我和黑矿长也说过了,到时候把钱款结了,咱就回来,不怕,就剩这一两个月啦,咱不会有事的。”
桃花:“甚是个守信不守信咧!就算那煤窑是桃花峡的滴水崖,可咱也不是那唱戏的,你也没有许愿不还愿;说不干就不干了,他还能把咱吃喽?一纸破协议又不是粗麻绳,还能把你捆在煤窑上?我倒不信啦!”
斌文:“这可就是你在说女人家的短见话了,协议就是个信用,信用就是个许愿咧。干到年底,协议的日期就到了,也就算咱还愿了。到时候,我保证不再续签那协议了,回来和二斌子干,在家都听你的,在外就听二斌子的,人家现在出息了,人家是大老板嘛。”
桃花会心地笑了笑:“又是怎也合适?”
斌文说:“就是怎也合适!”
桃花说:“好啦好啦,不和你说笑啦,快去吧,腊时腊月的,挖煤时自家多为自家操心些啊!”
斌文答应着,带了干粮上路。
斌文走后不久,天就下起了雪,雪很大,纷纷扬扬的,很快就原驰蜡象,山舞银蛇,处处银装素裹。
下雪的天气,夜似乎来得更早些,天空黑沉沉的,无星无月,只有冷风嗖嗖。
山村里漫长的冬夜已经开始,从上白彪岭煤窑传来恶讯:煤窑塌顶了……
因为那个一年一签的协议,霍家领到一笔抚恤金后就没有再向煤窑上争取些什么。那其实是一份并不具备法律效应的生死协议呀,黑矿长说念在是乡里乡亲的份上多给霍家两万。霍把式想到霍家三代单传,到他这辈儿,好容易生了两个儿子,如今却又成了个单儿,这难道是命里注定在劫难逃?他承认那个协议,他也接受了黑矿长协议之外另付的那两万元抚恤金,却是仰天长叹一声:“唉,我短命的嗣儿呀!”
对于哥哥斌文的死亡,斌武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早跟哥哥说过,要哥哥回来帮他,可哥哥死心眼、一根筋啊,总是说协议协议;总是说,说话要算话,不能失信于黑矿长。如今,黑矿长的黑口子吞噬了哥哥的生命。为那一纸也许根本就不具备法律效应的协议,付出生命的代价,值吗?
哥哥啊,你这一走,丢下嫂子一个可怜的人儿,可怎么过这以后的日子?
桃花每夜每夜都在哭泣,嫂子的哭泣让斌武的心一阵阵颤抖、一阵阵揪疼。他感念着嫂子每天做的干粮,感念着嫂子曾经为他敷在额头上的毛巾和那温暖的手儿,还有身上这嫂子给洗过的、有着淡淡的肥皂味儿的衣裳……
这一晚,斌武走进了嫂子的窑洞。
他唤:“嫂嫂……”
嫂嫂抬一双泪眼瞅瞅他。
他唤:“嫂嫂……”
嫂嫂不应,却把哭泣的声音压低了许多。
他说:“嫂嫂,不用哭了,嫂嫂,你一哭,我这心里就焦苦焦苦的,心尖尖都疼,我还、我还想起了月、月圆……”
嫂嫂还在哭,双肩耸动,不停地抽噎,只是没了声音。
“嫂嫂啊、嫂嫂你不用哭,我哥走了,咱谁也不能怨,是他心甘情愿签的协议,咱们心里也都清楚,那就是个危险的活计,只是哥不听咱们的话,收手迟了呀!也怪咱们没有硬性阻拦他,现在后悔也不顶用啦!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咱们家穷,哥所以才去挖煤的,才去卖命的!想到这些,我就心疼,我就想哭,可是疼了、哭了,又能个怎,咱们不还得好好地活下去?妈妈大大也都这来大年纪啦,不为别的想,也得为俩老人想咧!”
桃花抬起泪眼瞅瞅斌武,却见斌武的眼睛里也在溢动着泪水。桃花低下头,把手里的毛巾递给斌武:“二弟,你大男人的,不要哭,嫂子哭哭,心里就好受些。”
斌武接过毛巾擦了擦眼睛,又把毛巾还过来,说:“嫂子你想开些,哥走了,谁也拽不住,可这个家里还有我咧呀!”
桃花可能不明白斌武的意思,低着头没有说话。
斌武瞅着嫂嫂垂在脸颊上的有些凌乱的头发,他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嫂嫂桃花的肩膀:“桃花……”
这是斌武第一次直呼嫂嫂的名字。
桃花的眼睛里还含着泪,却有些诧异地瞅着斌武。
斌武没有躲避嫂嫂含泪的眼光,他再次清晰而动情地呼唤:“桃花……”
桃花没有应声,却是握住了斌武的手,孩子似的啜啜泣泣,身子软软地靠在了斌武的身上。
霍把式和老伴俏孥儿商量了大半夜,到后来,霍把式说:“能怎咧,也只能这样了。只要他们都同意,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这样办吧,我瞅也只能是这样办了,天意、天意难违……”
霍斌武和任桃花的婚礼没有按照常规的议程进行,只是请亲朋好友来家吃了简单的饭菜,便算是办过了婚事。
桃花本身就是个精明干练又能吃苦的人儿,再婚不久便与斌武商量,办起了土鸡养殖基地。几千只鸡也是野外放养,每天收回来的土鸡蛋不够商贩们抢购的。
有那么一个晚上,霍斌武把他和月圆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桃花,桃花听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后来,她说:“那冯家人也真是该千刀万剐!”
斌武苦苦地笑了一下:“要不是该杀,我怎么会跑到城里找他们!”
桃花叹息一声:“唉,可惜了月圆那孥子了,命怎那样的比纸还薄,嫁了那样个人家。”
霍斌武说:“后来我想通了,没钱甚事也办不成。如果咱家有钱,就不用我哥去挖煤;如果咱家有钱,月圆就不会嫁到冯家;如果咱家有钱,我早就和月圆跑了;如果咱家有钱,我就要为月圆讨回这个公道!”
桃花说:“怎呀,你如果了半天,还要对冯家做甚蠢事呀?可不敢了!月圆她命苦,我见过她两回,看她身子那么单薄,怕就是有病走了的咧!”
“还不定是怎回子事情咧,天杀的冯家!”
“不管是怎回子事,你又没凭没据,再说,她是钱家的人,钱家都不说个甚,咱瞎逞甚强,到时候吃亏受罪的还不是咱?”
“我、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咽。好好过咱的日子,月圆在地底下也能心安,她肯定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咧!”
斌武久久地看着桃花,久久地没有说话。
心情缓和了些的时候,桃花想逗斌武开心,说:“怪不得,你头一次和我闹,我就觉着你熟门熟路的,原来你和月圆那孥子……”
斌武愣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桃花以为他生气了,赶忙说:“是我说错话了,你可不敢动不动就生气啊!”
斌武笑讪讪地说道:“甚熟门熟路咧,其实你和哥才是老师咧,这个闹字还是从哥口里学来的,我、我那会儿偷看过你们,该是我要说你可不敢生气咧!”
桃花大红了脸,轻轻“哎呀”了一声说:“羞煞人啦、羞煞人啦,怎还有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