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劲”
周老师七十高龄,早已退休,他老家是桑坪乡的,属土生土长的西峡人,所以说话爱带方言。记得我们为邻不久,一天,我正要上班,他出来了,递上一张百元的票子说:“栓成,帮个忙,下班时给我捎十瓶‘克劲’药。”
我直发愣,想着啥叫“克劲”药啊?
他紧接着说:“外地产的我吃过,不管用,还是咱县‘六味地黄丸’好哇。”
我这才明白,他想买“六味地黄丸”,而且必须是宛西制药生产的,因为“克劲”。
“克劲”系西峡方言,指有力量。意思是再大的难题、难事均能克服,如“以柔克刚”、“克敌制胜”、“克服困难”等。用到这儿是指再难缠的病都能治好,不过“克”字的正确发音为“ke”,而西峡人念“kai”,属土音。周老师虽是“纯净水”般的西峡人,但毕竟当过教师,总是不屈不挠按普通话念。我一时听不明白,后来翻翻字典才清楚。
我给他捎回来了,并且次次把“宛西制药”几个字指给他看。
他是个直性人,称赞人时也叫人既高兴又不想接受,话是这样说的:“行,栓成,现在是个小作家,将来一定成为大作家。”
我极兴奋,因为有人称我为作家啦!又不高兴,说我是个小作家,只要是作家就行,大小碍你什么事?分恁清干什么?这个老“圣人”!
就这样,几年过去了,次次都叫我捎“克劲”药。
前几天,却出点问题。
周老师有一大爱好——下象棋,玩起来饮食俱废。这天正和一小伙子战得起劲儿,周老太太在门口一声怒吼:“饭都凉了。”
小伙子低声道:“周老师,别玩了,我认输行不行?”
周老师说:“不不不,我刚想好一个‘克劲’步……”
老太太早冲到跟前,将棋子哗哗啦啦地一拨拉,双手叉腰,气呼呼地道:“你早晨挑的饭——捞面条,做好了你不吃,跟死了没埋似的光顾下棋……”
周老师也恼了,手指老太太:“你敢说我‘死了没埋’?真‘克劲’啊!你整天好睡觉,我看属于长眠不醒……”
老太太愣怔几秒钟,自言自语:“长眠不醒——这,这不是花圈、悼词上的话吗?哎呀呀,你是咒我死啊!比我还‘克劲’呀……”
我忙来劝架。老两口的儿子、媳妇在上海工作,一年顶多探家两次,所以调解的重任,我这个近邻自然义不容辞。
先把周老师拉我家,埋怨道:“周老师,今天是你不对,再气也不能咒我姨‘长眠不醒’啊!”
我虽属晚辈,但因常给他捎“克劲”药,有恩于他,所以敢直面批评。
周老师小声反驳:“长眠‘就是睡得时间长一点,又没说’长死不醒嘛。”
哄好周老师,又来哄老太太。老太太正坐在沙发上抹眼泪,见我进门,张嘴就哭着说:“娃子啊,我真后悔啊!”
我说:“姨,别难过,周老师已经认错了……”
老太太说:“不是后悔这,是后悔生得太早了。”
我有点莫名其妙。
老太太哭着说下去:“我要是晚生三十年,就去药厂找找厂领导,到那儿当工人。你想,既能生产‘克劲’药,保险这个厂领导‘克劲’,职工也‘克劲’。我一旦到啥都‘克劲’的厂里当个工人,他姓周的别说与我吵架,肯定崇拜我都崇拜不及……”后来想,这话也确实有点道理。
荣誉职工
周老师与太太吵了架,很快就握手言和。因为当晚,在白羽路遇见时,两人正在悠悠漫步,亲密无间,见了我还争相问好。
这倒不是我调解有方,而是两人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地吵已成为习惯,似乎已成为二人感情交流沟通的一种方式似的。
另外,换个角度想,毕竟生活太平淡了,吵个架或许能带来点激情,显出点不平凡,就像有些人爱进很刺激的迪厅一样。
某天,他家又传来吵架声。
一问究竟,还是芝麻小事。
老太太祖籍广东,爱吃鱼鳖虾蟹和米饭。而周老师呢,“原汁汤”般的西峡人,对酸菜面条百吃不厌。那天晚上,可能酸菜吃多了,次日喊胃难受。
老太太说:“不听话!酸菜就是猪食。”
周老师说:“我就爱吃猪食,最讨厌那腥臊臊的海味。”
老太太说:“猪食既然好吃,你别喊胃疼嘛。”
周老师说:“废话!快喊栓成买‘克劲’药。”
老太太说:“不喊!非治治你爱吃‘猪食’的毛病。”
这时,我进来了:“周老师,前天才买的‘六味地黄丸’,二十瓶哩,你当饭吃也吃不完哪。”
周老师简明扼要叙述了刚才吵架的起因,又可怜巴巴地说:“六味‘还有着,今儿想要的’克劲‘药叫’保和丸,吃着很灵!千万记住,一定得是咱县药厂出的。”
说着递过来五十块钱。
老太太长吁短叹:“看看,买‘猪食’得花钱,吃了就胃疼,再买药又花钱,一个萝卜几头切啊!”
周老师也长吁短叹:“我一辈子不吸烟,不喝酒,不找‘野鸡’,不来赌,就爱吃个酸菜,人家说是吃的‘猪食’。现在连吃‘猪食’的权利也企图剥夺,我生不如猪啊……”
老太太马上叫道:“你少耍嘴皮!”
我忙将老太太按到沙发上,很严肃地说:“姨,今儿我可要先批评你。西峡人大部分都爱吃酸菜,连我也不例外,你怎么能把酸菜比成‘猪食’?难道连我也成猪了?所以今后千万不能……”
老太太冲周老师翻着白眼,打断我的话:“我没说别人,只对准那头‘疯猪’。”
周老师慨然感叹:“有句名言真好哇——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二百五女人……”
“二百五”也属西峡方言,是指脑子不够用的意思。老太太岂能承受!刚要张嘴,我双手夸张地往下一按,严肃地说:“都暂停!现在告诉你们一喜讯。上午我到局里办事,听到一个新闻:宛药领导不知从哪条渠道得知,你们一有病就坚持服用人家的‘克劲’药,厂领导对这份信任十分感谢,决定由姨做代表,授予姨‘宛药名誉职工’……”
周老师连连摆手道:“瞎话瞎话!我只听说过名誉教授、名誉校长、名誉顾问什么的,没听说过还有名誉职工,栓成,肯定是你编的。”
我振振有词:“教授、校长、顾问和职工一样,都是人民勤务员,为什么不可以有名誉职工?何况改革开放时期,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你是不是观念有点老化了?”
周老师夹眉眨眼,看样子半信半疑。
我乘胜追击,接着道:“周老师,所以你得多个心眼,今后可别动不动与我姨吵,更不能骂人家‘二百五’。防止万一姨恼了,找到药厂领导。你想,人家一旦知道自己的职工受家庭暴力侵扰,能会不吭声?能不采取‘克劲’点的措施?”
周老师叹口气,轻轻点头。
老太太喜滋滋地看着我,样子是鼓励我继续说。
我却转身道:“姨,听说名誉职工的事儿还要通过宛药职代会讨论,估计问题不大。记住,你基本已成为宛药名誉职工了,干啥都得注意点影响。今后遇事了忍忍,千万不能再成天吵得天昏地暗,要对得起宛药领导对你的信任哪!”
老太太乐呵呵地点头道:“放心放心……”
如今已半年了,老两口再也没吵过一次架。
我常常为这个美丽的谎言而暗自得意。
预言家
二十余年前,我已成为水泵厂一名职工。
邻居中有位贾婶,特爱说话,从三岁小孩到年迈老人,只要她碰见,就没话找话地说上两句,甚至见了我家的小猫也要亲切地问一句:这猫昨天逮住老鼠没有?逮不住老鼠的猫可是窝囊猫,领导们都是这样说的……
一天我下班回家,已经筋疲力尽、一身热汗,推车刚进门,她就从后面追过来了,嘴里一边嗑着自己晒的南瓜子,一边来了劈头一句:“栓成,你小子有眼光。”
我莫名其妙,一时间如丈二和尚,怔在那里。
她将一把南瓜子壳“哗”地扔在我家地上,扳起指头,慢慢道来:“咱县有枪厂、酒厂、水电设备厂、化工厂,你哪儿都不去,偏偏选中了‘水棒厂’,行啊!这可是个风水宝地,其他厂今后咋样我不敢说,但是你选得行!你想呀,只要水土‘棒’了,你娃子肯定吃一辈子白馍。”
我着急了,赶快说:“那个字不是‘棒’,是‘石’字头底下一个‘水’字……”
贾婶连说:“去去去!”又轻蔑地看着我,好像笑话我不是个二十岁的男子汉,而是个毛头孩子。她说:“知道你上过两年学,有点墨水,但风水这事儿你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
说完后,又藐视地看我几眼,嘴里嘟囔着,便一扭一扭地走了。
后来我翻了翻字典,才知道不仅贾婶错了,她把“泵”字念成了“棒”,也理解成了“棒”,同时,我也错了,因为“泵”与“棒”也不是谐音,它的标准读法为“beng”,和“蹦”字音同字不同。
又一天,贾婶又到我家,进门就问:“水蹦厂老板是谁?”
我答:“孙耀忠。”
她马上连连感叹:“有水平人啊,真有水平极了!”
我问:“你认识?”
她答:“电视上见过。我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我。”
她扳着指头,又一一道来:“你想,叫个‘水棒厂’就很不错了,又改个名为‘水蹦厂’,更好了!你知道鲤鱼跃龙门的老话吧!‘跃’就是‘蹦’,从水中蹦进龙门便成了龙。”
我说:“这个字的意思是……”
她打断我的话:“你沾‘水蹦厂’多少光啊!你就是进了‘水棒厂’才成作家了,今后厂里蹦进龙门,你还会成为大作家哩……”
我不再解释。贾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文化低,念错字可以理解。不过细想想,贾婶的话也的确有道理,我才进水泵厂时年产值才500万元,如今企业产值升到两个多亿,并且成为全国汽车水泵行业的排头兵。水泵厂确实“蹦”入龙门了。
贾婶该算位预言家。
§§第四章 同事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