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这样的痛苦也比把克里斯蒂娜想象成虚伪的骗子较能接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在胁迫她?什么样的魔鬼,拿什么样的武器迷住了她?如若不是用音乐,还会是什么武器呢?是的,是的,他越想越觉得,答案一定在这上面。难道他忘了在佩罗,克里斯蒂娜曾对他讲过音乐天使的故事?她讲的故事难道不能帮他解开那一个个让他苦苦思索的谜团吗?老黛儿去世之后,他是否忽略了克里斯蒂娜所承受的绝望——对生命,乃至对艺术都万念俱灰?在音乐学院的那些日子里,她就像一架被剥夺了灵魂的唱歌机器。而突然间,仿佛受到神灵的启示,她获得了新的生命。音乐天使肯定来过!《浮士德》中的玛格丽特一角使她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啊!又是音乐天使!他究竟是谁?谁在她的眼中扮演这个神奇的天才大师?是谁居然知道老黛儿所讲的那个传说,并且利用它,从而把克里斯蒂娜捏在手心,像摆弄一件毫无抵抗力的乐器似的随意支配呢?这样的奇遇也并非绝无仅有。拉乌尔想起发生在贝尔蒙特女王身上的故事。刚刚失去丈夫时,绝望使她变得神志不清。一个月以来,女王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哭泣。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麻木,生命也危在旦夕。每天晚上,她都被抬到花园里,而她似乎根本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拉夫是德国最伟大的歌唱家,正巧来到那布勒斯,想参观享有盛誉的女王花园。女王的一名仆人便请求大歌唱家躲在女王躺卧的小树林后面唱歌。拉夫答应了,唱的正是女王新婚时,丈夫为她唱的小曲。这首歌曲生动感人,极富表现力。它的旋律、歌词,以及歌唱家的美妙歌喉深深打动了女王的灵魂。
她顿时泪如泉涌,她哭了,得救了,而且一直坚信,那晚,她的丈夫从天而降,为她演唱了昔日的情歌!
“是的……那天晚上……一天晚上,”拉乌尔想着,“唯一的晚上……这个美丽的幻觉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充满幻想而且悲伤欲绝的贝尔蒙特女王,如果在三个月内每晚都听见这样的歌声,最终依然会发现躲在树林后面的拉夫。而三个月来,音乐天使却每天都给克里斯蒂娜上课……啊!这是位多么敬业的老师……现在,他居然带着学生在树林里散步!
拉乌尔蜷缩的手指,从胸前抓过,那颗滚烫的心仿佛要被妒火烧坏,全身如撕裂般疼痛。毫无经验的拉乌尔不知道姑娘邀请他参加化装舞会,玩的又是什么游戏?一位歌剧院的女演员会把善良的恋爱新手愚弄到何种地步?多么可悲啊!他的内心矛盾重重,再也不知自己究竟应该同情她还是诅咒她。但他最终还是糊里糊涂地穿上了一件白色带帽的长外套。
终于到了约定时间了。他戴着用厚长花边裁剪而成的半截面具,穿着白衣,觉得自己这一身浪漫的舞会装扮非常可笑。一位上流社会的绅士绝不会为了参加剧院的舞会而穿得怪模怪样,这定然要被人视为笑柄。但另一个念头又让他放宽了心:没人能认得出他!这张面具和这身服装还有一个好处: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四处游荡,像在家一样,把忧郁和悲伤通通写在脸上,而不必伪装。他无须再为自己添加面具:他已经戴上了!
这次舞会是个相当特别的节庆,正巧在斋戒日前,为庆祝一位著名画家的生日而举行。他善于画昔日的繁华景象,是加瓦尔尼的一大对手。加瓦尔尼用铅笔画了许多优美的田园风情,他的画作把人们心中永远的记忆铭刻下来。舞会的气氛活泼、嘈杂,也比一般的舞会更加开放。许多艺术家相约于此,后面还跟着模特儿和学员。
午夜时分,人们开始狂欢。拉乌尔在差5分到12点的时候登上通往剧院大厅的台阶,大理石的台阶上全是身着五颜六色奇装异服的人,周围是全世界最豪华的布景。再滑稽可笑的面具,他都无动于衷,也不理会任何笑闹。几对已经玩疯的情侣的亲热场面,他也无暇顾及。穿过大厅,避开一群跳法兰多拉舞的人,他终于走进克里斯蒂娜在信中提到的那个小客厅。地方虽小,却挤满了人。原来,出去吃东西或者回大厅拿香槟都必须经过这里,因此这个地方人声鼎沸,充满了热情欢乐的气氛。
拉乌尔想,克里斯蒂娜之所以为他们的秘密约会选择这么嘈杂的地方,而非某个安静的角落,必定是因为在这里戴上面具,比哪里都更隐蔽。他靠在门边等着。没多久,一个身着黑色化装舞会长袍的人走过来,迅速抓住他的指尖。他明白,就是她了!他跟在后面。
“是你吗?克里斯蒂娜?”他低声问道。黑色长袍猛地转过身,把手指举到嘴唇的高度,示意他别再叫她的名字。于是,拉乌尔默不作声地跟在其后。在如此神秘的情况下重逢,他真害怕再次失去她。对她,拉乌尔再也感觉不到一丝恨意,甚至认为她的奇怪所为,也没什么可以指责的。他已准备好所有的宽容、谅解和懦弱,因为他爱克里斯蒂娜。而且,她很快就会向他解释自己为何突然失踪。黑色长袍不时回头,看看白大衣是否还跟在后面。
当拉乌尔跟着克里斯蒂娜,又重新穿过剧院大厅时,不由得注意到在所有嘈杂而疯狂的人群中,有一撮人……簇拥着一个装扮奇特的来客,他的样子着实令人毛骨悚然。他穿着一身猩红,骷髅头上戴着一顶特大的羽毛帽。啊——那颗骷髅头简直惟妙惟肖!剧院的年轻学员们将他团团围住,为他成功的装扮喝彩,问他请的是哪家店铺的高手,居然描绘出如此逼真的骷髅头。就连真正的死亡之神,恐怕也会自愧不如!
这位戴着骷髅面具、羽毛帽,穿猩红色衣服的男子,身后还拖着红丝绒大衣,像一团火焰在地板上熊熊燃烧。大衣上还绣着一行金色的字:“不要碰我!我是死亡之神!”每个人读过这句话后,都要高声地重复一遍。有人想动手碰他。但从红色衣袖里伸出一只骷髅手,猛地抓住那个冒失鬼的手腕,可怜的人立刻感觉到被枯骨牢牢扣住,死神紧紧地捏着他,似乎不肯放手,他不由得发出痛苦而恐惧的叫喊。最后,死神还是放过了他,冒失鬼发了疯似的逃入哄笑的人群。正在这时,拉乌尔与这个可怕的人擦肩而过,而他也正巧在这时转过头来看着拉乌尔。
子爵差点儿没大叫出来:“佩罗镇的死人头!”他认出来了!他几乎忘了克里斯蒂娜的存在,想冲上去,但身旁的黑长袍似乎也受惊不小,一把抓住拉乌尔的手臂,拉着他走出大厅,离开了死亡之神和他周围的那群乌合之众。黑色长袍不停地往回看,有两次,他大概又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脚步越来越快,像是被人追赶一样。就这样,他们爬了两层楼。那里的楼梯和走廊都空无一人。
黑长袍推开一间包厢的门,示意白大衣随她进去。克里斯蒂娜立刻关上房门,并且低声嘱咐他待在房间内侧,千万别让人看见。拉乌尔摘下面具,而克里斯蒂娜仍戴着。正当他想请求她摘下面具时,却惊讶地发现她紧贴在门板上,屏气凝神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然后,她把门微微打开,从门缝往走廊里一看,低声地说:“他应该上了楼,到盲人化妆室去了!”
突然,她大叫一声:“他又下楼了!”克里斯蒂娜想把门关上,却遭到拉乌尔的阻挡。他看见在楼梯的最高一级台阶上搁着一只穿红鞋的脚,接着是另外一只。然后,死神的猩红色大衣缓慢而从容地拖了下来。他又一次见到了佩罗镇的死人头。
“就是他!”他大喊,“这次,我绝不会放过他!”在拉乌尔欲夺门而出的那一刹那,克里斯蒂娜关了门。他极力想把她推开。
“他是谁?”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您不会放过谁?”拉乌尔猛地一推,想推开挡在面前的姑娘,但她的力量居然大得惊人,再次拦住了他。他顿时心领神会,或者说自认明白了一切,突然变得怒不可遏。
“他是谁?”他愤怒地叫嚷着,“是谁?就是躲在那张丑陋的死人面具底下的男人!佩罗镇墓园里那个邪恶的魔鬼!红衣死神!你的音乐天使!但是,我要撕掉他的面具,他的伪装,我自己也一样!这一次,我们要抛开一切的虚伪和谎言,真正地面对。我倒要看看你究竟爱的是谁,谁又在爱你!”说完,他疯了似的狂笑一声,而克里斯蒂娜却在面具底下痛苦地抽泣着,她悲伤地伸出双臂,横在门前,挡住拉乌尔的去路。
“看在我们相爱的份儿上,拉乌尔,您不要出去!”他怔住了。她说什么?看在他们相爱的份儿上?可是她从未这么说过啊。以前也并非没有这样的机会,她曾见拉乌尔泪流满面,祈求她说一句能带来希望的话语,然而,她什么也没说!那次,在佩罗墓园,他受了惊吓,外加受冻,昏迷不醒,被人抬回旅馆时,她难道没看见吗?就在他最需要她照顾的时候,她留在他身边了吗?没有!她悄悄地逃走了。而此刻,她居然还敢说她爱他!说“看在我们相爱的份儿上”,鬼才信呢!她只不过想借此拖延时间,好让红衣死神溜之大吉。至于他们的爱情——她分明是在撒谎!
“你在撒谎,小姐!”他的语气虽充满恨意,却也不失稚气,“你并不爱我。你从来没爱过我!只有像我这样的可怜虫才会任人玩弄,任人羞辱!当我们在佩罗镇第一次相会时,你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态度,用那样快乐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我?纵容我所有的希冀,所有忠贞的希翼。我为人正直,所以,我以为你也会是一位正直的女人,而你却只想捉弄我!你捉弄所有人!当你与那位红衣死神在舞会上漫步时,你善良的监护人却依然坚信你的诚实。你无耻地践踏了她的清白!我鄙视你!”说着,他哭了。
克里斯蒂娜任他辱骂。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拦住他。“拉乌尔,总有一天,你会求我原谅你今天这番恶毒的话。而我,我不会怪你的!”
他猛烈地摇头:“不!不!你简直把我逼疯了!曾经以为,我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娶一位唱歌剧的姑娘!”
“拉乌尔!可怜的人!”
“我会羞愧而死!”
“你要好好地活着,朋友!”克里斯蒂娜的声音完全变了,却依然沉着地道出,“永别了!”
“永别了,克里斯蒂娜!”
“永别了,拉乌尔!”
年轻人踉跄着上前一步,又讽刺了一句:“哦!你应该不会反对我偶尔来剧院给你捧捧场吧?”
“我再也不会唱了,拉乌尔!”
“真的吗?”拉乌尔倍加讽刺地反问道,“他一定为你安排了更多的乐趣,真令我佩服!但是,近几天,我们或许能在森林大道上面见呢?”
“不会的,拉乌尔,在哪里都不会的,您再也见不到我了。”
“可以知道你要去什么魔鬼地方吗?你又要去哪个地狱,神秘的小姐!或者去哪个天堂!”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但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了……你不相信我!你已经对我失去了信心,拉乌尔,一切都结束了。”
当她说“一切都结束了”这句话时,声音竟是如此绝望,拉乌尔不禁一颤,悔恨开始吞噬他的心。
“不管怎样,你应该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你是自由的人,不受任何束缚,你可以在街头随意漫步,可以穿着黑色的长袍来参加舞会,你为什么不回家呢?这15天来,你究竟在干什么?你对瓦雷里夫人讲的音乐天使的故事是什么意思?有人利用你的轻信欺骗了你。这是我在佩罗镇亲眼所见的。现在。你心里十分清楚,克里斯蒂娜,我觉得你并不糊涂,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瓦雷里夫人却受了你的骗,听信了你的那套说辞。克里斯蒂娜,我请你解释清楚!这究竟玩的是什么闹剧?”克里斯蒂娜取下面具,只说了一句:“这是场悲剧!”
拉乌尔看着她的脸,禁不住又惊又恐地叫出声来。昔日红润的面色已完全消逝,那张温柔迷人、娴静而优雅的面庞蒙上了一层惨白的颜色,显得痛苦不堪!痛苦在她的脸上无情地挖凿出一道道裂痕。湖水般清澈明净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昏暗、神秘、深不可测,笼罩着忧郁的阴影。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拉乌尔颤抖着伸出双臂,“你答应过会原谅我的。”
“或许吧!或许有一天。”她说着,又重新戴好面具,转身离去,还挥挥手,示意拉乌尔别再跟过来。他想冲上去,可是她又转过身,毅然决然地挥挥手,使拉乌尔不敢往前迈一步。
他看着克里斯蒂娜飘然远去,而后,他也下楼回到人群中,脑海里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太阳穴剧烈地跳动着,心如刀绞,他每走到一处便问是否有人看见红衣死神。而别人总是反问道:“谁是红衣死神?”他就回答说:“是一位戴着骷髅面具,穿着红色大衣的先生。”
人们都说刚刚看见那个红衣死神拖着红大衣经过,但拉乌尔却怎么也找不着他。大约在凌晨2点的时候,拉乌尔折回后台,来到可通往克里斯蒂娜化妆室的那条走廊上。他一步步地走向这个伤心的地方,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于是,他像上次寻找男人声音一样又钻了进去。房间里没人,一盏煤气灯刺刺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一张小书桌上散放着一些信纸。他想给克里斯蒂娜写封信。
这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他只得赶紧躲进用幕帘隔开的小客厅里。一只手推开了门,原来是克里斯蒂娜!他屏住呼吸。他想看个究竟!还想弄个明白!直觉告诉他,他将参与这个秘密的一部分,或许,他真的会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