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烦心事总是好的,”他继续说。“你知道吗?聊天是正经事。语言里蕴含的力量比大多数人所认为的要多得多。思想来自上帝,它们是头脑和肺联姻的结晶。头脑把思想铸成语言,语言就降生了,通过空气发出声音。存在于身体内部神秘领域的空气,带着生命进入身体,又载着智慧飘出体外。因此,谎言非常恶劣,因为它将强大而不可思议的东西转为卑鄙的用途,也让赋予生命的元素担负污秽,以此回报它的善意;但是那些说真话的人,所说的都是智慧和美丽的象征。这些净化了整个世界,阻止了传染。身体所能有的唯一麻烦就是疾病。其他所有的困厄都源于大脑。而且,因为这些麻烦属于思想,它们可以被它们的主人当作不守规矩、不讨人喜欢的流浪汉驱逐;精神上的困扰应该被说出来、被面对、被斥责,然后被排解。大脑只能庇护快乐热情的公民。他们尽了自己的责任给世界增添欢笑和神圣,这便是思想的职责。”
哲人说话的时候,女孩一直坚定地盯着他。
“先生,”她说,“我们跟年轻人说心事,跟年长者谈思想,如果心灵愚钝,头脑必定谎话连篇。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但我怎么能告诉你那些我感觉到、自己却不理解的东西呢?如果我跟你说,‘我爱一个人’,就等于什么都没说,你也听不到那些我的心一遍又一遍在身体内部的寂静中对自己重复的词句。年轻人头脑愚钝,年长者心灵麻木,他们只能望着彼此,惊异地擦肩而过。”
“你错了,”哲人说。“一个长者能够像这样握着你的手,说,‘愿所有好事都发生在你身上,我的女儿。’对于麻烦,他给予同情;对于爱情,他存有回忆。头脑和心灵就这样在宁静的友谊中相互交流。心灵今天知道的,头脑明天就会了解。由于头脑必然是研究心灵的学者,心灵的纯净无瑕就异常重要,否则我们就罪孽深重,无法救赎。”
“先生,”女孩说,“我知道两状极恶大罪——爱情和言语,因为它们一旦被给出,就无法收回,收到它的人不会更加富有,而施与者却会变得困窘。我把我的爱给了一个不想接受它的男人。我对他表白了爱意,而他只是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这就是我的麻烦。”
有那么一会,哲人感到挫败,坐在那儿默然盯着地面。出于某种奇怪的心态,他不愿正眼面对女孩,尽管他能感觉到她的眼睛正紧盯着他。不过,过了一会,他终究能够正视她,再度开口。
“礼物给了不知恩的人,这种事既无法为之正名,也不需为之悲伤。如果你的爱情是神圣的,为什么你却如此苛待它?如果它是低贱的,那么那个男人拒绝它便是理所应当。”
“风在吹,我们在爱。”她回答。
“有一样东西,”哲人说,“它既是世界上最大的,也是世界上最小的。”
“那是什么?”女孩说。
“是骄傲。”他答道,“它住在一间空屋里。头脑里那心灵从未涉足的地方就是骄傲的所在之处。亲爱的,你是在犯傻,不是在爱。把那耍无赖的骄傲赶出去,在头上佩朵花,重拾你自在的步伐吧。”
女孩笑了。突然,她苍白的脸颊变成了朝霞般的玫瑰色,像云朵一样可爱,光芒四射。她探身过来,散发着属于她的温暖和美丽。
“你错了,”她耳语道,“因为他确实爱我;他只是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年轻气盛,没有时间在意女人,但是他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知道这一点,我的头脑也知道,我只是等不及,渴望他能再看我一眼。他的心明天就会记起我。他会来找我,又哭又求,连吼带吓。明天,当他向着苍天伸出双臂,惊恐地发现哪都找不到我的时候,我会非常冷酷。明天,我会躲起来,让他找不到我;他对我说话,我就对他皱眉;他跟着我,我便闪开:直到后天,他终于用他的愤怒来恐吓我,用他暴怒的双臂抱住我,迫使我正视他为止。”
说完,女孩起身,准备离开。
“他就在这所房子里,”她说,“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他看到我在这儿。”
“你一直在浪费我的时间。”哲人微笑着说。
“不然时间要拿来干嘛呢?”女孩说。她亲了一下哲人,迅速地跑掉了。
她刚走一会,一个男人从灰房子里出来,快步穿越草地。走到草地边缘隔开道路的篱笆时,他朝天空伸出双臂,向下猛地一挥,跃过篱笆跳到路上。他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青年。他动作迅捷,仿佛在同一瞬间就扫视了每一个方向,尽管他对自己前进的方向厌烦到发疯。
哲人温和地同他打招呼,
“跳得很棒。”他说。
年轻人转过身来,一眨眼就从他站的地方走到了哲人身边。
“对其他人来说,这一跳可能算是很棒了,”他说,“但是对我来说,这只是一小跳。你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先生;你今天一定走了许多路。”
“的确很多,”哲人说,“坐在这儿,我的朋友,陪我一会。”
“我不喜欢坐着,”年轻人说,“但我总是应承别人的请求,总是接纳友谊。”说完,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你为这大房子工作吗?”哲人问。
“是的,”他答道,“我为一个快活的胖男人训练猎犬。他总是笑容满面,趾高气扬。”
“我觉得你不怎么喜欢你的主人。”
“先生,相信我,我不喜欢任何主人;而对他我心怀恨意。我给他工作了一整个星期,他都没有像看朋友一样看过我一眼,今天,在狗舍里,他从我旁边走过,就像路过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一样。我几乎要跳起来,掐住他的脖子,说:‘狗东西,不跟你的同胞们打声招呼吗?’但是我目送他离开了,因为勒死一个胖子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如果你不喜欢你的主人,为什么不找份别的工作呢?“哲人问。
“我想过。我也想过我是该杀了他还是娶了他女儿。她本来会和她爸爸一样目中无人地经过我身边,但我绝不会允许一个女人这么对待我的:没人可以。”
“你对他做了什么?”哲人说。
年轻人轻声笑了——
“第一次见面时我没有看她一眼;她第二次走近我,我看向一旁;第三天,她跟我说话,她站在那儿,而我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远方。她说她希望我能在新家里待得愉快,并在说话的时候着意控制自己的声音,使其悦耳动听;但是我谢过她,漠不关心地转身离去。”
“那女孩漂亮吗?”哲人说。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还没打量过她呢,虽然现在我到哪都能看到她。我想她是那种一旦娶了,就会让我烦心的女人。”
“如果你没打量过他,你如何得出这一结论呢?”
“她有双胆怯的脚,”年轻人说,“我一看它们,它们就被吓坏了。你从哪儿来,先生?”
“我会告诉你的,”哲人说,“前提是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有何难,”他答道,“我叫麦克库尔。”
“昨天晚上,”哲人说,“当我离开爱尔兰沉眠者的山洞,安格斯?奥格的所在之处,我就注定会和一个叫做麦克库尔的人交谈。太阳神之子库丘林的战马摩喀灰在梦中嘶鸣,库丘林的驾车手拉伊格也在沉睡中翻身,他的剑随之撞在地板上。”
年轻人从草地上跳了起来。
“先生,”他用紧张的嗓音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那词句让我的心在体内如鸟儿般又跳又唱。”
“如果你倾听你的心,”哲人说,“你将学到每一样好东西。因为心灵是智慧的源泉,它把思想抛给大脑,大脑赋予它们形体,”——说完,他作别了年轻人,在他蜿蜒曲折的道路上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