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娘呦 我的姑娘呦 你牵了白马路过天边
我在等你 你看不见
台下叫嚣声肆意,不断有花篮被送进阿K所在的化妆间。
“他一定会红的。”孙仲说。
陈语蓉道:“这首词是我在敦煌的晚上写下来的,那儿的壁画真美,星空也美,当时我想,一定要找一个人,谱上好听的调子,唱成好听的歌。”
让传说渐行渐远 让月光冷冽千年 让朱雀徘徊古道边
我的少年呦 我的少年呦 你念着誓言守在墓边
谁在等我 不如不念
陈语蓉送给阿K二十多首作品,词风多变,水准不一。除此以外,阿K拒绝陈语蓉的一切示好。而孙仲不知道,正是这一首《大漠童谣》让阿K进军歌坛。
“你这么帮你喜欢的男人,不怕有一天他红了就再也不理你了?”
“他没红也不理我啊。”陈语蓉回答得理所当然。
孙仲笑:“蓉蓉,我可以让他成名,也可以毁掉他。”
陈语蓉抖抖双肩:“这都无所谓啊。孙仲,我爱上我的爱情而已,至于他的前途和我没关系,你有什么好威胁我的呢?”
孙仲举起玻璃高脚杯,酒香气黏人:“那你可以告诉他了,三天后,会有唱片公司经纪人找他签约。”
“Cheers。”陈语蓉一饮而尽,“如果我的爱情只值一句谢谢,那才是一个最好的结局。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忙得焦头烂额,我不允许他人的梦想破坏我的信仰,如果不能两全,那就成全,否则将是对彼此的亵渎。阿K只是我爱过的一个过客,他过得越好,就证明我付出的青春越值。对一个女人来说,有什么比青春比岁月更宝贵。”她微微笑了起来,嘴角有细细的纹,“毕业以后,我会出国,看看外面的世界,还要爱不同肤色的人。浮生长恨欢娱少啊。”
直到当晚演出结束,孙仲都无语。
送到楼房底下,孙仲抱了抱陈语蓉:“如果累了,不想走了,就回来。”
“好。”她应得心满意足。
1998年,伊甸园关闭,都说树倒猢狲散,孙仲却比任何人都清楚,猢狲走了树也会倒。当时大陆有太多的歌手,走在广州深圳北京的马路上,一块广告牌砸中十个人,其中九个都搞音乐。
大约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凭借着开歌厅结识的人脉,孙仲像模像样地也唱了几年歌。而后过气,开了一家书店,叫《迷城》,出售磁带、唱片和音乐书籍。又过几年,网络时代兴起,书店亏损严重,面临倒闭。他在网上开一家淘宝店,专卖一些艺人饰品,签名海报以及珍藏版CD。他给它取了一个极其文艺的名字,叫“涛声依旧”。
2009年,陈语蓉与美国佬离婚,回上海和父母生活。
彼时孙仲在演艺圈幕后摸爬滚打多年,竟又转战荧屏,时常会有音乐比赛邀请他做嘉宾。
时光很难让一个男人服老,电视上的面容俊朗一如多年前。访谈节目里,孙仲喜欢说一些当年的往事,像一个耄耋老人。作为“94新生代”歌手之一,他亲眼见证了一代音乐人的兴,与亡。
“所以,孙老板当时是万人迷啊?有没有什么歌坛一姐当初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主持人笑着问。
彼时陈语蓉涂着指甲油,九指秋香绿,右手尾甲一抹凤梨白。细软的小管滴在未干的亮油上。
她嘴角泛起一丝薄薄的弧光,眼梢掠过电视宽屏上给了特写的孙仲。
“没有。倒是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但是人家不理我。主要当时我们那儿帅哥太多了,我就不怎么起眼了,哈哈哈哈。”
采访到一半,孙仲唱了一首毛宁的老歌。
迎战高考的女儿嚷了起来:“吵死了吵死了,什么年代的歌,真难听。”
陈语蓉笑笑,关掉电视机。
十五年风尘,她可以认出今日的影帝阿K,却不记得当初为他而写的字字句句。念念不忘的,竟然是孙仲的一句临别戏言。
不不,陈语蓉又想,那不是戏言。许诺人许诺时诚恳真切,奈何光阴迢递,初衷渐忘。
阿K去了北京。临走前,将欠戴梓的房租一并还清。这两年,戴梓每日平均要打三份工,月工资在1000元上下。寄700块钱回家供弟弟上学,家用开支,其余的钱自己凑合用。而像阿K这样一门心思在酒吧表演的打工漂泊者,生活自然捉襟见肘。
阿K身型没有戴梓高大,眼窝深,颧骨有些高,碎发挡在眼前,戴梓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他忽然抬起头说:“坚持下去,和我一样,你也会遇到好的机会。”
戴梓笑得憨厚:“其实我不是很嫉妒你啊。”他不是为了梦想成真才走到今天,随波逐流,亦是大部分人的生活方式。
两个男人间的拥抱,局促,刚烈,善意。那一刻,阿芙想,其实她一直都是旁观者,舞台上下,她无法懂得他们生存的艰难,挣扎,和取舍。
明明深圳的发展蓬勃壮硕,娱乐多元化,工作之余,人们愈发喜爱夜生活,可伊甸园的生意却不再场场爆满。孙仲和戴梓亲眼看到几十家酒吧如诗句所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产业链的逐渐完善,注定了伊甸园再无法在龙岗区一家独大。音乐被工业化,商业化,彻底进入了完全竞争市场的局面。
戴梓告诉阿芙,和旧上海的十里洋场不同,这个时代的歌舞厅,带给人们极致的美感,而非低俗的快意。憧憬,梦想,希望从来都没有被纸醉金迷打败。大众追逐的靡靡之音,成为生活的美化。不管过去多少年,人们都会轻易通过一段耳熟能详的曲调,想起自身的过往。而这样的记忆,恰恰是由无数和戴梓一样的人提供,因此他们注定被铭记,也注定被遗忘。
所有的呐喊与呼唤,都要湮没在时代的洪流里。
阿K离开的头半年,和戴梓有书信往来,诉说培训的辛苦,新人的无奈,上台的紧张,首都的壮丽。戴梓从不知道,向来内敛少语的阿K也有如此絮叨的一面。孙仲说,那是因为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和身边人说话了。
陈语蓉走后,阿芙象征性地掉了两滴泪,又搂着戴梓的脖子说笑话了。而孙仲,也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失落,伊甸园的未来够他头疼。
戴梓摇摇头:“阿K以前也没有和我这么热络。”
“那不一样。”孙仲说,“你们是一起苦过来的。这种感情忘不掉。”他抽着烟,转过头对戴梓说:“要是有机会,你也走吧,大家这么多年兄弟,我可不能埋没你。”
“我这不没人要嘛。”戴梓无所谓地笑,他看到舞台上新招聘的摇滚青年撕心裂肺地唱许巍的歌。
那一年,继江明和阿K等几位歌手被陆续签约后,甚至有伴舞被知名导演相中迈入演艺圈,戴梓一直不温不火地在伊甸园主唱当红歌曲,模仿别人,赶不同的场子。
身心俱疲的时候,他问:“阿芙,你有没有嫉妒过你的姐姐?”
“当然。”
“嫉妒什么?”
“嫉妒她有我这么一个漂亮可爱的妹妹。”
“好吧。”
“袋子你不开心了吗?为什么?”
“就是觉得有时候你付出了这么多都得不到的东西,别人轻而易举就可以拥有呀。”
“可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的啊。”
“嗯,你也知道人生。”
“怎么不知道,你看,我又不聪明又不漂亮,可你就是我的呀。”
“阿芙,我以后再也不说你笨了。”
“哼,以后谁说我笨我就把他捉起来揍一顿。”
阿芙想,她真是不聪明。她多想告诉他,没关系的,即便时不待我,技不如人,遇见对的人,全世界都值得原谅。
又是一年底,已有名气的江明到深圳开演唱会。
她回伊甸园的时候,戴了厚重的墨镜。戴梓一眼就瞧出来了,深深看她一眼。
“破袋子,怎么都不和我打招呼?”
戴梓也有点不好意思,垂了垂脑袋:“我怕你不想我们再认识。”
“神经病。被你们家阿芙带傻了吧。”
二人相谈甚欢,大多聊过去的糗事。戴梓说:“江明,现在身边有人照顾你吗?”
江明脸红了红:“是个小场记。”
戴梓笑得很温柔:“阿K也很火呢。”
江明乐得哈哈大笑:“袋子,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我和阿K有过情侣关系吧。”
戴梓的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
“不是的,破袋子,我们只是同乡,有相同的梦想而已。”
“可那时他那么难过。”戴梓辩驳,不厚道地举证,“阿芙都看出来了。”
江明摇摇头:“他是不开心。我们一起从老家出来,家境一样差,没有钱,没有男女朋友,居无定所,只会做梦。所以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走了,他孤零零的。说到底,他不是嫉妒,只是舍不得自己被留下。”江明笑得释怀,“破袋子,其实我喜欢的人,是孙仲呀。”
戴梓又愣住了:“他出差了。一时回不来。”
“无所谓呃。”江明环视伊甸园,“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谁还记得。戴梓,你知不知道,这儿跟我的娘家似的。以后真要常来,心里多踏实。”
可直至伊甸园倒闭,基地拆迁,江明都没有再回来过,她曾在中国大陆音乐界盛极一时,而后多年为情所困,抑郁自尽。她的前夫已经从小场记变成了制片人。前夫哭着说后悔,不该因为她的名气而离开。他说,江明死前打电话告诉自己,她一直怀念在深圳的苦日子。
戴梓想,他也是啊。
也许欲望永远没有被满足的一天,那个仲夏夜的他们,考虑明天吃什么,住哪儿,又想怎么一夜成名,怎么发家致富。再后来,仍旧是空。
是的。我们的激情薄如蝉翼,抵得住恩赐怨怼,却输给清晨响起的一枚机械闹钟,午后打翻的一瓶粘腻橙汁,夜时高峰的一个路口红灯,迟迟早早而已。
1994年初,大陆歌坛原创歌曲井喷,明星歌手如雨后春笋,流行歌曲不再被香港音乐垄断,整个工业方兴未艾。第一届由深圳广州北京上海四地联合举办的歌唱大赛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