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三我刚回上海，老赵的电话就急匆匆地赶到了。电话里他说我的一篇稿子出了点问题，让我出去见一面，越快越好。我说有问题电话里说不行吗？他回答不行，末了，他又用有些神秘的男中音说，我要给你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所以，现在我拖着疲倦的身体，坐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厅等他。喝着拿铁，一边有意无意地看着路过姑娘的小胳膊小腿。
老赵是我一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们一起在一个军区大院长大，不过我们那时分属两个不同的小帮派。他最近总是神出鬼没，我也不能说完全了解他。
老赵没有让我等太久。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听见风铃叮当一响，抬头看到老赵走进来了。他还是老样子，一头头发搞得像鸡窝一样，大红色。虽然我不明白头上顶一个鸡冠是什么意思，但平心而论，还是蛮帅的。据说有很多小姑娘喜欢他这款。
老赵一屁股坐在我面前，寒暄过后他拿出一个红色笔记本，凑过来说：“我给你讲的故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问：“稿子的事呢？”
“稿子没事。你听我讲故事，别告诉别人。”老赵说，然后还多此一举地补充道，“你得保证。”
我打发道：“我保证，你赶紧讲。讲完我还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想早点回家睡觉罢了。
老赵就开讲了：“你别告诉别人。你相信地狱吗？我给你讲一个关于地狱的故事。你眼中的地狱是什么样子？是到处都是血和火，搞得像川菜馆的后厨房一样。还是寒冰地狱，冻着什么都做不了，或者干脆是虐待狂的世界？皮鞭什么的。都不是，哈哈，我告诉你，地狱是白色的，白色。”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来劲，敷衍道：“嗯，嗯，白色。”
老赵不理会我，接着说：“地狱是个白色的迷宫。我在一本书上读到一些记载，再加上听说——只是听说，一个女人所见到的地狱，还有她在地狱发生的事。这个女人叫周，我们的女主角。”
“那时候周是一个高三学生，学习不行。长得挺漂亮，认识几个大学生，有些自命不凡，谁都看不起，觉得大学是理所应当该让自己考上的。而真实情况是，她只是和几个混账大学生喝过酒，谈过几次不清不白的恋爱而已。”
“到了快高考的时候，周的学习还是没有起色，身边的人也对她不抱什么希望了。结果周果然没考上。考试结束的一天，周约平时总受自己欺负的一个乖乖女出去吃饭，说要改善一下关系。那女生也就相信了，如期赴约。饭吃得还算愉快，周没提以前不愉快的事，只谈以后和女生去哪吃喝玩乐，看样子是打算和女生做一段时间闺蜜。女生对周突然的热情有些受宠若惊，还当场拿出刚收到的录取通知书给周看。”
“一起等地铁的时候，女生无意识地站在了警戒线之前，周看见了，但没说。”
“再另一次聚会之后，女生真的‘失足’跌下铁轨。你应该也能猜到，其实是周推的。她也被一起扯了下去。”
“你说周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嫉妒。”我回答，“她的心突然间被嫉妒占满了。”
老赵说：“对，因为她嫉妒。”
“等周睁开眼，看到的是花白的墙壁。这是一间十平方米的房间。四面都是没有一点斑驳的白色，唯独门是纯黑，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那是出口一样。房间一览无余，这里就是地狱了。”
“如果是这样，地狱也倒没什么恐怖的。”
“所以，开始的时候，周美丽的大眼睛并没有被恐惧和惊慌充斥。她当然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地铁碾过身体的痛觉还在身体里滚烫着呢。”
“周坐起身来，细细地查看随身的物品。旁边是她的双肩书包，青灰色，很素。因为周喜欢简单的东西。抖开背包，里面有文具盒、手机、赤红色笔记本、半截铅笔、小刀和一面小镜子，还有的就是防晒霜和唇膏。她打开笔记本，是空白。手机是开着的，诺基亚基本款，待机时间三天。”
“接下来周开始精细地检查自己的身体。她穿着黑色的裙子和白色的上衣，衣服领口有斑斑的血迹，衣服是残破的，但身体是完整的。周站起身来，把胳膊尽量向后拉伸，有点痛。放松之后是舒畅，她按同样的步骤拉伸腿部，也是一样，痛感都恰到好处。她的韧带，肌肉都是健康有力的，完整的。这还要得益于她从小练习芭蕾舞，尽管并不是自己心甘情愿。”
“这里就是地狱了，周打开门，勇敢地冲了出去。”
“但下一次周睁开眼睛，仍发现自己在白色房间里。手边是已经没电的手机。”
讲到这里，老赵有意停顿一下，等我提出疑问。
“那么，你说地狱是迷宫，就是总是会回到作为原点的房间的意思？”
“不，”老赵一抹头发说，“那样就太简单了，你听我继续说。”
“周走了很多次，睁开眼，都还是在白色房间里。我怎么来这里的呢？不，准确地说，我怎么被带到这里的呢？周想着这个问题，没想出来。脑袋里像被蒙了一层薄薄的玻璃纸，又像是起了水锈，一转起来就吱吱作响。”
“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眼前她只有一只没电的手机，以及，以及背包。她打开背包。文具盒，没用；铅笔小刀镜子，没用；最后，她的目光锁定在赤红色的笔记本上。翻开笔记本，上面写着1.你可能已经死了。2.你可能还没死。3.顺着路标走。4.远离X。”
“是她自己的字迹，可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写过。”
“但周已经见怪不怪了，这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周知道。她慢条斯理地收好东西，推开门，向外走，再平常不过了。沿着过道她一直往下走，白色的甬道，没有一点风，又清洁又安宁。走了一段时间，在一个拐角处看到一把尺寸夸张的血淋淋的锯子，周赶紧绕过，继续向下走。走了几步，她又突发奇想地向回转，刚才那把锯子却已经不在了。过道又变得干干净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周在笔记本上写下：沾满血的斧头。”
“继续走，如同早就安排好的一般，她遇到了X。也许是因为孤独更加可怕，周把笔记本上的忠告抛在脑后。在确定了X是人类后（相信我，这很有必要），她决定和X一起行动。”
“他们是在七号过道相遇的。因为每条过道都一样，所以周用铅笔给过道编了号。他们在七号过道相遇，确认了互相身份以及随身物品之后他们一起漫无目的地走。多了一个人，恐惧感悄悄地消退了。”
“他们并没有感到饥饿。饥饿感在这里不存在，也就无法作为衡量时间流逝的标准。”
“为了加快搜索的速度，周决定和X分头行动，他们约定在给五条过道编号之后再回到7号过道，X欣然同意。周在笔记本上写：在七号过道等待X。”
“没想到他们的下次相遇却是很久以后，对于X来说。”
“周见到X的时候，竟然如同初次见面般生涩。她的脸上露出茫然的微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X确认周并未撒谎后陷入了沉思，然后他在周的本子上写下一句话，就和周再次分手。”
“下次见面仍是在七号过道。周果真不记得X了。X却已经对这里有了一些了解，他告诉周，这座迷宫是在变动中的，1号过道之后可能出现的不再是2，而出现过一次的东西还会在别处再次出现。而他在到达这里的过程中死过三次，一次失足跌死，一次被暗箭捅死，还有一次被一个透明的漂浮鬼魂触碰，就死了。每次死后都会在一个房间复活，每死一次，他的身体就会弱一些，但他记得每次死亡的原因和痛苦。所以即使身体越来越弱，经验却越来越足。”
“而周，你却恰好相反。X对周解释道，你也死过很多次，你每次死亡也会在白色房间复活，但你的身体却是始终完整的，缺失的是你的记忆。你会忘掉上次死亡的记忆以及期间发生的部分事情。”
“听了X的解释，周才想起来时之前看到的电锯上的血迹。原来那竟是自己的。”
“周便问，你杀过我吗？”
“X看着周的眼睛，缓缓地说，傻瓜，怎么可能。”
“不等周回答，X接着说，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在你的本子上留下一句话，你看到了没有？”
“周回答说，看到了，上面写，相信X，他能帮你解答一切问题。”
“X说，好，我们接着走。”
“于是两个人接着探索，期间X和周各死了两次，一次是被那种难缠的轻飘飘的鬼魂触碰而死，另一次则是被黑乎乎的影子直接吃掉。X死，周就在本子上记几笔。周死，X则不得不回七号过道等待。”
我问老赵：“一个没有记忆，没有时间。一个必须记住残酷的死，身体也在不停消散。哪个更加可怕？”
老赵回答说：“走不出去的那个。”
“周和X用画正字来记时间，正字边画一个红圈就是有人死了。虽然这么做没有什么意义，但出于习惯，他们还是很愿意过的有时间感。”
“在正字画满半页纸的时候，红圈填满了另外半页。他们来到了一个红色门面前。门上用黑色字写着，这里只能留一个人。”
“看到这句话，X撇下周去触摸那扇门，没想到一接触门他就倒在了地上。”
“周检查X，发现他已经断气。这时候门兀自开了，周犹豫片刻，冲进了门里。”
“所以说，”我问道，“是周活了下来吧。X真可怜，他不仅要被突如其来的死亡折磨，还要被死亡的记忆侵扰。是周活下来了吧？”
“不，是X，他更老谋深算。我说过，他已经死过很多次，他的记忆正是他的武器。那扇门他早就去过，留下一个人的意思，是必须有人被留在迷宫里，作为祭品。那就是周。”
“那……？”我还想问，但一思考，X想装死骗过周并非难事，并且X在周的笔记本上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次暗示，周从一开始就无法逃脱。
“所以，当周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她还会死千次百次，但我们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可我还有很多疑问，周和X在七号过道相遇时，真的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吗？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死亡，失去记忆。周的本子一开始的字是谁写的，X在周的本子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在最后的门前发生的事真的如老赵所说的那么简单吗？
我一概不知。
而老赵已经像一个胜利者一样站起身来。讲完最后一句话，他脸上带着近乎炫耀的笑容，好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等等，还有一个问题，既然“必须有一个人留下来”，那么是谁把这个故事带出了那里呢。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转头再看老赵，他已经合上红色笔记本准备离开。我用余光瞄了一眼他的笔记本，还好，我并未看到正字和红色的圆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