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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怪船

我的家在巴尔索拉,父亲在这里经营着一个商店,他是一个很谨慎的生意人,从不冒险投资大买卖,所以我们一直都过着既不穷也不富的平凡生活。他教导我要老老实实做人,并很快地把我培养出来,做他的助手了。然而,就在我满十八周岁那年,他破例做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投机买卖,结果买卖没做成,人却死了。

我知道父亲是因把他一千枚金币投入到一艘商船上,忧郁过度而死的。事实上,他死得很幸运。因为,几周以后传来一条消息,说装运我父亲货物的那艘商船沉入了大海。我那时年轻好胜,这次事故未能挫伤我的锐气。我把父亲遗留给我的全部家当都变买成钱,到异国他乡去试试自己的运气。我只由父亲的一个老管家陪同,他长年跟随我父亲,感情太深,不愿与我分开。

我把希望寄托在印度。于是,我和老管家登上了开往印度的海船。我们在正常航线上航行。到了第十六天,船长宣布,风暴要来了。他的脸色显得阴沉,看来,他对这个海区的航线不很熟悉,不能沉着对付这场风暴。他让船员降下所有风帆,把航速减得很低。夜幕已经降临,天色却明亮而寒冷。船长以为,他认错了风暴的征兆,不会有事了。

这时,一艘船突然与我们的船擦边而过,使我们大吃一惊。疯狂的欢呼和尖叫声从甲板上响彻云霄。在这风暴将临、人心惶惶的时候,这样的欢呼使我大为惊诧。船长站在我身边,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我的船完蛋了,”他叫道,“死神在那儿航行!”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他,为什么说出这种奇怪的话来,水手们已哭泣着一拥而至。“你们看见那只船没有?”他们号啕大哭着说,“现在我们完了!”

见此情景,船长一边让人朗诵《古兰经》,一边亲自掌舵做垂死挣扎,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不到半个小时,船咣当一声被巨浪冲上礁石,停住不动了。我们赶紧抛出救生艇,最后几个水手刚好逃上来,船就沉没了。我像一个乞丐一样漂向大海。可是,不幸的事却并没有结束。风咆哮着,越来越怕人,救生艇再也操纵不住了。我紧紧抱住我的老管家,我们誓死也不分开。

东方的朝霞刚刚划破黑暗,风就抓住了我们的这只救生艇,把它打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同船的人。船翻时我被浪打得昏了过去,苏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臂弯里。原来他跳上了那只被打翻的救生艇,把我也救了上来。

此时,我们正漂泊在平静的大海上,去印度的海船早已没有踪影了。但我们看见,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只船,风浪正把我们朝它推去,我们越来越接近,渐渐发现这只船就是夜里从我们旁边驶过、把船长吓得面无人色的那一只。面对这样一只船,我心里感觉到说不出的恐怖。船长的话已经成为可怕的事实。这只船又是那么荒凉,尽管我们已来到它的旁边,尽管我们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人出现在上面——真使我毛骨悚然。然而它却是我们惟一的希望,因此我们赞美先知,它不可思议地保存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不再多想,奋力向那只恐怖的船划去,船头垂挂一根长绳,由于心里畏惧,我还是先朝船上喊了几声,但没有得到回答。我们只好拽住绳索往上爬。我年轻些,先爬上去。天啊!当我爬上甲板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地板被鲜血染得通红。二、三十具身着土耳其服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个衣着豪华的男子背靠在中央的桅杆上,手执大刀,面如白蜡,面目扭曲。一颗大钉穿过他的额头,把它牢牢地钉在桅杆上。他也是死的。

我吓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幸好身边还有老管家,但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停地喘着粗气,船上根本没有活人,全部是可怕的尸体。后来,我们还是大胆地向前走。每走一步,我们都环顾四周,看是不是有新情况,是不是有更可怕的景象出现。还好,到处都是一样,没有任何生命,只有我们和大海。我们根本不敢大声说话,深怕那个被钉在桅杆上的船长把他僵直的眼睛转向我们,深怕某一死者回头向我们张望。

我们一直向前走,来到一个通往船舱的楼梯口,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互相对望,谁也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

“老爷,”老管家对我说,“你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就算下面都是刽子手,我也要走下去,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意再留在这些死人中间。”我的想法和他相同。于是,我们壮着胆子,满怀希望,往下面走,谁料,底下也是死一般寂静,楼梯上只有我们两个的脚步声。我们在舱门外停步,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把门打开,见房间里乱糟糟的。衣服、枪支、用具,横七竖八。船员们,至少是船长,不久前肯定还在大摆宴席,因为到处都是吃剩的东西。我们从一间舱走到另一间舱,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看见到处堆放着高档的货物,有丝绸、珍珠,也有食糖等等。看到这种景象,我喜出望外。船上没有别人,我可以把一切据为己有。可是,老管家易卜拉欣提醒我注意,我们离陆地看来很远很远,没有别人帮助,单靠我们两人是不能到达目的地的。

不管怎样,我们先找来一些食物和美酒,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回到甲板上。但是在这里,横七竖八的尸体总是使我们胆颤心惊。我们决定让他们离开我们,把他们扔到海里去。可是,我们发现,没有一具尸体是搬得动的,这令我们大吃一惊。他们好像被胶沾住了一样,牢牢地躺在甲板上。要是不把甲板一起撬开,是决不可能把他们搬走的,可是我们找不到这样的工具。那位船长也不能与他的桅杆分开,我们也无法从他僵硬的手中夺走大刀。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没有交谈,都在各自回忆这痛苦悲伤的遭遇。当夜幕刚刚拉上的时候,我让上了年纪的易卜拉欣躺下睡觉,我自己则在甲板上思考自救的办法。但当月夜正从海上升起,我按星相测算出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沉沉地打起瞌睡来,渐渐支持不住,不由自主地倒在甲板上一只木桶的后面。与其说我入睡,不如说是着了迷,因为我分明听见海浪打着船,听见帆在内外中轧轧地转动,呜呜地鸣叫。突然,我好像听见甲板上有人说话和脚步的声音。我很想站起来看看,但四肢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镇压着,动弹不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声音越来越响亮,好像有一群快活的船员在甲板上往来走动,有时还似乎听见一个首领的洪亮的声音。后来我渐渐失去了知觉,坠入沉沉的酣睡之中,耳边好像只有一片嘈杂的刀枪声在响,我一直睡到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炽热地晒在我的脸上时才醒。我惊异地向四面望望,风暴、船、死人、夜里听到的各种声音,像梦一般浮现在眼前。我再向甲板上一看,发现一切如昨天一样,死人躺着未动,船长钉在桅杆上未动。我笑笑我的梦,爬起来寻找我的老管家。

他正坐在船舱里发呆。“啊,老爷!”当我向着他走去时,他叫了起来,“我宁可躺在最深的海底,也不愿在这只怪船上再过一夜了。”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吗?”我问道。

“我睡了几个钟头就醒来了,觉得有人在我的头顶上跑来跑去。”老管家皱着眉回答说,“起初,我还以为是您,可是至少有二十人在上面奔跑。我还听见呼唤声和叫喊声。后来有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此后,我就失去了知觉,只是偶尔有片刻时间恢复神志,恰好在那时我看见了被钉在上面桅杆上的那个人坐在那张桌子旁,边喝边唱,那个穿猩红色外衣、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板上的人,当时正坐在他旁边,替他斟酒。”

我知道老管家没说假话,因为我的经历与他的所差无几。

我也确确实实听到了人的动静。与这些人为伴,同坐一条船,我觉得太恐怖了。我和易卜拉欣陷入了沉思。“我知道该怎样做了!”他终于开了口。原来,他想起了一句咒语,是他祖父教给他的。他祖父阅历丰富,曾浪迹天涯。所以,有了这句咒语,就足以对付妖魔鬼怪了。他说,如果我们今天夜里非常认真地做祷告,多念《古兰经》中的警句,就可以避免进入昨天晚上的那种非自然睡眠状态。老人的建议正合我意。我们忧心忡忡地等待夜幕降临。

最后,我们决定躲到船舱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里去,并在门上钻了好几个洞,有一个钻得比较大,便于我们观察全舱,一切料理好后,我们就从里面紧紧把门关上了。易卜拉欣在门的四角写上先知的名字,我们就这样等待着恐怖的黑夜的来临。大约又是十一点的时候,我又沉沉地打起瞌睡来。我的伙伴劝我念一念《古兰经》,果然很有效。突然,上面好像活跃起来了,脚步声响成一片,可以分辨出许多人说话的声音。我们提心吊胆地坐着,几分钟之后,听见有人走下舱房的楼梯。老管家赶紧念起他祖父教给他的那几句镇压魔鬼的咒语来:

你们从天空中下降,

你们从沉冥中上升,

你们在黑幕里徘徊,

你们在烈火中成形,

安拉是你们的主宰,

认命吧,一切的精灵!

虽然我并不相信这些咒语,但心底还是希望它能够救我们一命,然而当房门突然大开时,我全身毛发皆竖。我们看见被钉死在桅杆上的那个大汉走进舱房,后面还跟进来一个人,此人衣着不如他讲究,我在上面也见过他,那时他是躺在地板上。第一个是船长,这是不会错的。他脸色苍白,留黑色大胡子,目光凶狠,把整个房子扫描了一下。当目光扫到我们这扇门的时候,我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但是,看来他根本没有注意把我们隐藏起来的这扇门。他们都在船舱中央的那张桌子旁坐了下来。他们用我们从未听过的语言交谈,几乎是大声喊叫。而且嗓门越来越高,言词越来越激烈。最后,船长紧握拳头,猛拍桌面,把房间都震动了。另一个人则哈哈大笑,向船长打了个手势,要船长跟他走。船长站起来,从刀鞘里拔出大刀,两人一同离开了船舱。他们走开以后,我们松了口气。但是,我们提心吊胆的日子还远远没有到尽头呢。

随后从甲板上传下来的喊叫声、狂笑声、嚎哭声混作一团。最后爆发一声巨响,活像阎王爷的怒吼。我们以为,甲板和所有的风帆都在朝我们倒塌下来。这时,兵器碰撞声和武士呐喊声,所有这一切,突然完全消失。

又过了一段时间,确定没有任何情况我们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来到甲板上,见一切如旧,没有一个人躺的位置有丝毫变动,每个人都仍然像木头一样挺直僵硬。

以后的几天里,我们每天都向东航行许多里,我也总是估计快看到陆地了。但糟糕的是,白天虽然前进许多里航程,夜里却似乎又退回到原处。因为,太阳升起时,我们总是在一个固定的点上。我们认为,这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死者们每天夜里都扯满风帆,全速退回。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我们在天黑之前把所有的风帆都收藏起来,就像在小房间门后所做的那样。我们在羊皮纸上写上先知的名字,把祖父的咒语写在上面,把这些羊皮纸缠好,收起来,放到风帆周围。我们提心吊胆地在我们的小房间里面等待着结果。这样一来,幽灵们似乎更加恼火,叫喊得更凶。第二天早晨,我们看到风帆仍然卷得好好的,与我们离开时没有一点不同。白天,我们只把必要的风帆张开,做到使船能够前进就可以了。如此,我们在五天内驶出了相当长的一段航程。

终于在第六天的清晨,我们看见在前方不远处显出了陆地。我们感谢安拉和他的先知奇迹般地救了我们的命。这个白天和随后的夜晚,我们都向海岸前进。第七天早晨,我们确信,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城市。我们使劲把一个锚抛到海里,锚很快固定在海底。我们又把甲板上的小艇放入水中,尽一切力量划向那个城市。半个小时以后,我们进入一条与海相通的河,接着上了岸。我们在城门口打听到了这个城市的名字,知道这是一座印度城池,离我计划要去的地方不远。我们住进一家供商队歇宿的旅店,使自己消除这次历险的疲劳,恢复精力。

我休息了一会儿,便去找店主,希望他能帮助我找一位懂点法术的人。店主听后便带我走进一条偏僻的胡同,转到一所不显眼的住宅前面,敲了一下门。他让我自己进去,并嘱咐说,只要打听穆伦这个人就行了。

进到屋里,一位老者迎了出来。这位老者身材矮小,胡须花白,鼻子颀长,问我有何贵干。我对他说,我寻访智者穆伦。他回答说,他就是穆伦。我向他求教,问他如何处置那些死者,怎样才能将他们移到船外。他回答说,船上这些人很可能是做了某种恶事后,在海上中了魔法。他认为,如果让他们靠岸,魔法也就会自行解除。但是,如果不把他们躺着的甲板掀起来,魔法是解除不了的。他还说,无论从天意看,还是从法律角度看,这条船,连同船上的全部货物,都属于我,因为,可以说这是我发现的。不过,我一定要绝对保守秘密,并且从中拿出一小部分作为报酬送给他,他才愿意带领他的奴隶帮我把死者运走。我答应了他的条件。我们带着五个奴隶,奴隶们拿着锯子和斧头,往停船的地方走去。一路上,法师穆伦没少夸我们,说我们幸运地想出了用《古兰经》警句包裹风帆的好主意。他说,那是我们自救的惟一办法。

就这样,我们边走边谈,来到了船上,奴隶们都很卖力,不到一个小时就把船上的四具尸体抬到了一只小船上。然后,我们要其中几个奴隶把小船划到另一个岸边,把死尸埋掉。奴隶们回来后说,他们把死者刚放到地上,死者就化为灰烬了,根本用不着花费精力去埋葬,我们继续工作,把死者锯下来,天黑以前,把他们全部搬上了岸。现在,除了那个被钉在桅杆上的人以外,船上已经没有尸体了。我们尝试着把钉子从木头上拔出来,可是无论用多大力气,它都纹丝不动。面对这种情况我束手无策。还是穆伦帮我摆脱了困境。他马上派一个奴隶划船到岸边去取来一盆泥土。泥土取来后,法师口中念念有词,把泥土撒在死者的头上。死者立刻睁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额头上的伤口开始流血,于是,我们很容易地就把钉子拔了出来,死者栽倒在一个奴隶的怀里。

“谁领我到这儿来的?”他问,似乎有些清醒了,穆伦用手指一指我,我马上向他走过去。

“非常感谢您,先生,没有您,我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从长期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五十年来,我的肉体一直在船上随波漂荡,而我的灵魂却在受罚,每晚都要回到肉体上来。但现在,我的头已经接触了泥土,我的罪已经赎清,我也可以去见祖先们了。”

我请求他告诉我们,他和伙伴们怎么会弄到这种可怕的地步。他说:

“五十年前,我是一个有势力、有威望的人,住在阿尔及尔,贪欲驱使我把一条船武装起来,从事海盗活动。一连干了许多年,从未失手过,因此,我常常得意忘形。然而,有一天,我在撒丁岛把一个托钵僧带到船上。他说,他想不花钱周游世界。我和我的同伙都是粗人,办事没有头脑,不知道此人是神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以,我多次羞辱他。一次,他出于圣洁的激情,对我罪恶的生活方式进行了谴责。晚上,我在我的舱里和大副喝了很多酒,无名火起。我想,即使是苏丹,我也不会让他说我半句坏话,现在一个僧人竟敢对我说三道四,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气之下冲上甲板,把我的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膛。临死,他对我和我的船员进行诅咒,要让我们欲死不得,欲生不得,直到我的头颅触着泥土。

“我哪里肯信一个要死的人说的话,便吩咐人把他扔到了海里,继续吃喝玩乐。谁知就在当天晚上,他的诅咒应验了,我的一部分船员起来反对我,结果发生了一场恶斗,拥护我的人都被杀死,我也被钉在桅杆上。但对方也是身受重伤,一个个地死去。

“不久,我的船就成了一个大坟墓。我眼前一黑,呼吸也越来越艰难,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呢。谁知这不过是肢体的僵硬,使我不能动弹而已。第二天晚上,在我们把托钵僧扔下海的时候,我和全体船员一齐苏醒过来,大家又活了,不过,除了那晚上已经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外,我们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事实证明,托钵僧的诅咒是千真万确的,这诅咒整整折磨了我们五十年。每当风暴来临时,我们都喜极而狂,扯起满帆航行,希望能在一个暗礁上撞得粉身碎骨,也好让这颗筋疲力尽的脑袋,沉入海底得到安息。然而,我们的希望并没有实现——我们求死也不得。现在我终于可以死了,让我再感谢您一次吧,陌生的救命恩人,假若大恩能用金银财宝来报答的话,就请接受我的船作为我感恩戴德的表征吧。”

讲完这段经历,船长便面带笑容地闭上了双眼。他马上就化成了灰,和他的那些伙伴们一样。我们把灰收拾起来,装进小盒子,埋葬在海边。我从城里请了几个工人,修复了船只。我把我在船上所获得的货物换成其他货物,得到了巨额利润。于是,我雇了几个水手,付给朋友穆伦丰厚的报酬,乘船返回祖国。我绕道航行,停靠许多岛屿和国家,把货物推向市场。先知保佑我的买卖。九个月后,我回到巴尔索拉。我的财富在已故船长赠予的基础上,增加了一倍还多。乡亲们对我的致富和运气感到不可思议,还以为我是找到了著名旅行家辛巴德的宝石谷。——由他们瞎猜吧,我管不着。从此以后,巴尔索拉的年轻人一满十八岁,就得出门去寻找像我那样的财运。而我则在家乡过着清闲安乐的日子,每五年到麦加旅行一次,朝拜圣地的真主,一来感谢他保佑我,二来替船长和他的船员们祈祷,求主把他们带入天堂。

(全书完)

断手的故事

我从小出生在君士坦丁堡,并在那里长大。我父亲在宫廷中做事,空闲时间经营一些香料和丝绸,赚了不少钱。在我成长过程中,父亲的耳濡目染,使我无形中学到了许多东西,他在亲自启发开导我的同时,又让我去教士那里听课。当我稍大一些的时候,他决定要我接管他的商店,但是,当我显露出来的才华高出他的期望值的时候,他又决定按朋友们的建议,要我学医。因为,一位医生的医术如果高于一般的江湖医生,在君士坦丁堡的机遇是很多的。同时,也是非常受人欢迎的。

有一天,我家来了许多法兰克人,其中一人劝我父亲把我送到他的祖国去,到巴黎去学习。在那里,学习这种专业是免费的,而且能够学得最好。他甚至想在他回家时把我带去,不要我出钱。我父亲年轻时也喜欢旅行,就欣然同意了。这个法兰克人对我说,我可以在三个月内做好出发的准备。能到外国生活,这使我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恨不得马上就上船出发。那个法兰克人终于做完了生意,准备上路。

出发前夕,父亲把我领到他的小卧室。在那里,我看见桌子上放着漂亮的衣服和武器。但是对我的目光更有吸引力的,还是一大堆金币,这么多金币放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拥抱我,对我说:“亲爱的孩子,我给你买了旅途上穿的衣服,那些武器是给你的,是我出国时你祖父给我挂在身上的。我知道你会使用。但是,在没有受到攻击的时候,决不要使用它。要打的时候,就一定要狠狠地打。我的财产不多,亲爱的,我把它们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是你的;第二部分是我的生活费和备用金;第三部分对我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财产,那是供你救急之用的。”我的老父亲这样对我说,两眼泪光盈盈。这或许是一个不祥之兆吧,因为我从此就再没有见过他。

我们一路上非常顺利,平安抵达。不久就到了法兰克人的国家,又走了六天才抵达大都市巴黎。我这位法兰克朋友替我在巴黎租了一间房子,劝我不要乱花钱——这时我身边共有两千银币。我在这个大都市住了三年,学到了作为一个名医必须具有的医术。但若是说我很愿意留在巴黎,那我就是撒谎了,因为这个民族的风俗习惯并不适合我,同时,我在巴黎交到的好朋友也寥寥无几,不过都是些高贵的青年人罢了。

我的思乡之情终于变得更加强烈了——三年来我一直没有得到我父亲的任何消息,因此,我抓住一个好机会,回家去了。

这时法兰克斯坦正要派遣一个使团到东方,我应聘作为外科医生加入使团的随员团中,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君士坦丁堡。但我发现我父亲的房子上了锁。乡邻们看到我都很吃惊,他们告诉我,我父亲已于两个月前去世了。在我幼年时代教导过我的那位教士,给我送来了钥匙。我孤零零地走进那所荒凉的房子里——我父亲留下来的东西全都没有动,只有他答应死后送给我的钱不见了。我向教士追问这笔钱。他鞠了一个躬,说道:“您父亲是作为一个虔诚的圣徒死去的,因为他把他的这笔钱捐赠给教会了。”对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证据反驳教士。而且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没有把所有房子和父亲的货物当作捐献物品。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的不幸。可是自从那时起,打击一个一个接连不断,我作为一个医生,一直没有把名气传出去,因为我很清高,不好意思到市场上去推销自己。我没有父亲的处世能力和社交才能。他如果还健在,肯定会把我介绍给富贵人家的。这些人再也不会想到我这个可怜的扎罗伊科斯了。父亲的货物也找不到市场,因为自从父亲去世后,老客户们纷纷走了,新的客户得慢慢寻找。

当我对这种处境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在法兰克的时候,经常看见我国同胞,他们走遍全国,在各个城市的市场上展销商品。我记得很清楚,当地人喜欢购买他们的商品,因为他们的商品来自异国他乡。做这种买卖,可以获得百倍利润。我很快作出决定,变卖父亲的房子,把所得的一部分钱交给一位可靠的朋友保管,又从剩下的财产中拿出一些购买法兰克所缺少的物品,例如围巾、丝织品、化妆品和食油等。我在一条船上租了一个舱位,踏上了第二次赴法旅程。

出了达达尼尔海峡,我的运气似乎来了。我们的航程短,而且顺利。我走遍法兰克的大小城镇,发现各地顾客踊跃购买我的货物。我在伊斯坦布尔的那个朋友不断发来新鲜货,我一天一天地富起来,终于积蓄了足够的财富,深信可以大胆地做一笔较大买卖了,便带着货物来到了意大利。有一点我也必须承认,那就是:我之所以赚了不少钱,还得益于我的医药知识。我每到一个城市,都请人张贴广告,宣传来了一位希腊医生,治愈过好多人的病。我的药膏和冲剂确实帮我赚了不少钱。于是,我来到了意大利佛罗伦萨市,打算在这个城市多呆些时间,一方面,我在这里感觉很好;另一方面,在长期奔波劳累以后,我也想得到充分休整。我在圣克罗齐区租了一个门面,门前很宽阔,人流也比较多,非常适合卖东西。在不远的一家旅店租了几个漂亮的房子,房子外面有一个阳台。一切安顿好了之后,我马上贴出广告,说我在这儿行医兼经商。我的铺子刚一开张,顾客就川流不息地涌来。虽然我要价高一点,但还是比别人卖得多,因为我对顾客很殷勤、和蔼。

我在佛罗伦萨市很愉快地度过了四天。有一天晚上,当我已经打洋,正要照例盘点时,突然发现一个小盒子里有一张便条。我不知道这是谁放进去的。我打开纸条一看,原来是邀我今晚十二点整到一座桥上去,这座桥大家称为古桥。我考虑了很久,请我的人是谁呢?既然我在佛罗伦萨一个人也不认识,这人想必是要暗中带我去看一个什么病人——这样的事本来是屡见不鲜的。因此,我决定前往,但为了确保安全,我把父亲以前送给我的佩刀也带上了。

快到十二点钟的时候,我独自动身前往,很快到了古桥。桥上不见人影,我决定等到他出现的时候,相信他会叫我的。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月光如水。我俯首观赏阿尔诺河水,见它在月光中泛着微波。市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十二点。我直起身来,眼前出现了一个彪形大汉,一件红色斗篷把他全身裹住,斗篷的一角遮住了他的脸。开始,我有点怕,因为他过于突然地站到了我的背后。但是,我马上控制住了自己,对他说:“既然是您把我叫到这里来,那么我想问你,有什么吩咐?”

披红斗篷的人转过身去,慢慢地说:“跟我走!”

天啊!单独同这样一个陌生人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这的确使我有些胆寒。我站着不动,说道:“这样不行,亲爱的先生,您首先得告诉我上哪儿去。另外,还要烦您稍露尊容,让我看看,您是否对我怀有好意——不然的话,我只好说:‘恕不奉陪。’

披红斗篷的人对我的话似乎不当一回事。“如果你不愿前往,扎罗伊科斯,那就不用来了。”他一面回答,一面向前走去。

我忍不住火冒三丈。“您以为您是谁,”我大叫道,“凭我这样的人会随便让一个浑小子捉弄吗?您以为我会在这种寒冷的夜晚白白等人吗?”

我一个箭步快速来到他背后,一手抓住他的披风,咆哮如雷,同时另一只手握住刀把。可是,披风虽然抓住,人却从前面第一个转弯处溜走了。我的怒气渐渐平静下来。披风尚在我手里,这就会使我找到线索,弄清这件奇怪的事情。于是,我把它披在肩上,向住所走去。走出大约还不到一百步远的时候,突然有人紧紧地贴着我旁边跑过,用法文悄悄说道:“当心些,伯爵,今晚上干不成了。”

正当我想回头看时,那人已经跑过去了,只见一道黑影在房子上一晃即逝。我知道这话不是向我说的,而是向这件披风的主人说的,但我仍然没有找到弄清真相的线索。第二天早晨,我考虑了对策。最初,我打算拿着斗篷去叫卖,就好像它是我捡来的一样。但这样一来,那个陌生人有可能通过第三者取走,我就得不到弄清事实真相的线索了。我一边思索,一边更细心地观察这个斗篷。面料是紫红色的热那亚厚天鹅绒,边料是阿斯特罕毛皮,上面绣满了金线,斗篷的豪华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决心把这个想法付诸实施。

我把斗篷带到街上自己的店子里去出卖,给它定了很高的价格,我相信找不到这样肯出钱的顾客。我的目的是,对凡是来打听这件皮货的人,我都仔细观察,因为失去斗篷的那个陌生人,虽然当时是一闪即逝,但毕竟露了一下脸,即使在成千上万人中,我也会把他认出来。有兴趣购买的人很多,它极其漂亮的款式吸引着所有过路的顾客,但是没有一个人的模样像那个陌生人,没有一个人愿以二百枚金币的高价买那件斗篷。我特别注意到,当我问起,佛罗伦萨是否做过这样买卖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说没有,并且肯定,从来没有见过一件这么名贵的、这么令人爱不释手的工艺品。天快黑了,走进来一个年轻人,他经常光顾我的商店。今天,他出很高的价买这件斗篷,把一个钱袋往桌子上一放,高喊:“上天作证,扎罗伊科斯,我一定要买下你的斗篷,就是去当乞丐也在所不惜。”

他一边喊,一边不停地数金币,这真让我进退两难。我把斗篷挂出来,完全是为了引起那个陌生人的注意。谁料到来了个傻小子,竟然愿意出异乎寻常的高价买它。遇到这种情况,我有什么办法?不卖也得卖。仔细一想,觉得卖有卖的好处,可以作为对于我那个夜晚冒险行为的一种补偿。那小子披上斗篷就走,可是还没有出门又折了回来,把一张贴在斗篷上的纸条揭下来,扔给我,说:

“这里,扎罗伊科斯,挂了一件东西,看样子不是斗篷原有的。”

我信手接过纸条,并不在意,随便看了看,只见上面写道:

“今晚十二点请将斗篷送到桥上,四百金币相谢。”

我被这一消息惊呆了,虽然我开始没有当一回事,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跑了出去,快步追上了那个买走披风的小伙子,递给他二百金币。我说:“请收回你的金币,朋友,把斗篷还给我吧——我不卖了。”

起初他以为我在开玩笑,后来看见我是认真的,不禁火冒三丈,破口大骂,最后我们竟打了起来。侥幸的是,在搏斗时我从他身上把斗篷抢到了手。我正要跑开时,这小子喊起警察来,并把我拖到了法院。法官听了控诉很惊异,随即把斗篷判给了对方。于是,我对这个青年说,如果他把斗篷让给我,除了退还他二百金币外,我还另外再给他二十个……五十个……八十个,最后加到一百个金币。——钱是万能的。他终于收了我的金币,我拿着斗篷得意洋洋地走了,全佛罗伦萨的人都把我当作神经病,我只好装作没听见。别人的意见我并不放在心上——毕竟,我比他们知道得更清楚:在这件买卖上我还是赚了一大笔钱的。

我心神不定地等待着夜幕降临。大约在上次出门的同一个时刻,我把斗篷夹在左臂下面,前往赴约。钟敲响十二点时,从黑暗里走出一条人影来到我的跟前。这显然就是昨晚那个人。

“披风你带来了吗?”他问我。

“带来了,先生。”我回答说,“但它花了我整整一百个金币。”

“这我知道,”那人回答说,“看着,你将得到四百。”

我跟他来到桥栏旁边后,他就开始不停地数起金币来。整整四百个,在月光中亮晶晶的发出金色的光芒,我不禁心花怒放。唉,没想到这竟是我心灵中的最后一次快乐。我把钱放在衣袋里,很想趁机把这位慷慨的陌生人好好看一看。但他脸上戴着一个假面具,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望着我,很吓人。

“谢谢您的赏赐,先生。”我向他说道,“现在您有什么吩咐?不过我先向您说明,我不能做非法的事情。”

“不必多虑,”他回答说,同时把斗篷披在肩上,“我需要你的医术帮忙,但并非处理一个活人,而是死人。”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吃惊地回答。

“我和我的妹妹来自遥远的国度,”他一边述说,一边招手,示意我跟他走,“我和她住在我的一个朋友家里。我妹妹昨天暴病而亡,亲戚们想明天埋葬她。但是,根据我们家族的一种古老习俗,所有的人都要安葬在祖先的墓室里。很多人死在异国他乡以后,其亲人也要千方百计经过一定的防腐处理运回家乡安葬。现在,我同意把她的躯体交给我的亲戚带走,但是我无论如何要把她的头带给我父亲,让他再看她一眼,她毕竟是他的女儿。”这种把亲人的头颅割下来的习俗,虽然使我感到恐惧,但是我不想提出反对意见,怕得罪这个陌生人。因此,我对他说,给尸体进行防腐处理,我可以做,请他引我到死者那里去。但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这些事情都一定要在夜间秘密进行呢?他回答说,他的亲戚认为这种做法太残酷,如果白天做,他们会反对的。但是一旦把她的头割下来,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他虽然可以把头割下来,但是一种天然的感情使他不忍心下手。

不知不觉中,我跟着他来到了一幢豪华的大厦前。我的同伴指着它对我说,这就是我们夜间散步的目的地。我们经过大厦的正门,进入一扇旁门。进门后,陌生人随即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在黑暗中登上狭窄的螺旋式楼梯。这个楼梯通往一条灯光暗淡的过道,然后进入一个房间。在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灯,灯是点亮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具尸体。陌生人把脸转过去,似乎是不想让我看见他流泪。他指着床上,暗示要我干净利落地把事情办完,然后迅速走出门。我把作为一个医生常带在身上的手术刀取出来,向床边走去。尸体只露出一个头,这个头很美,我看了后不禁从心底里感到惋惜。乌黑的头发结成长长的辫子向下垂,脸色苍白,双眼紧闭。我按照医生截肢手术操作规程,先在皮肤上切开一个口子,然后拿出我最锐利的刀子,一刀就把喉管切断。多么可怕!死者睁开眼睛,又立刻闭上,发出长长的呻吟声。她的生命气息看来到这时才完结。与此同时,一股热血从伤口喷涌而来。我深信不疑,是我刚才把这个可怜的女子杀死了。因为她已经死亡,所以毫无疑问,她受了这样重的伤,是没有任何办法挽救了。面对这种情况,我犹豫不决,呆呆地在那里足足站了好几分钟。我想,难道是我被那个披红斗篷的人骗了?难道他的妹妹原来是假死?后面的设想在我看来,可能性似乎大一些。但是,有一个想法不能对死者的哥哥说,那就是,假如手术稍微慢一点点做,也不至于把她杀死。想到这里,我就想干脆把头完全割下来。但是,死者又呻吟了一次,痛苦地动了几下,才真正死去。

我当时吓得手足无措,精神麻木,在神情恍惚中,跌跌撞撞冲出了房间。可是,过道上的灯已经熄灭,一团漆黑,同来的那人不知去向,只好在黑暗中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到螺旋楼梯。我跌跌撞撞下了楼梯,下面同样没有一个人。我发现门是虚掩的。到达街上时,我的呼吸才平和一点。在那间房子里,我差点吓死了。在恐惧感的驱使下,我跑步回到家。一头钻进被窝里,想把刚才干的这件可怕的事情忘掉。可是我再也睡不着了,天亮后才渐渐恢复平静。这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一种暴行。我想,引诱我去干这件事的人,总不至于出面告发我吧。我立刻决定到店里去做生意,尽可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仔细一想,糟糕——以前我还没有注意到这上面——我的帽子、腰带以及刀子都不见了,不知是忘记在死者的房间里呢,还是在我逃跑时丢失了。前者的可能性最大,人们因此会发觉我是凶手的——天啊!

不管怎样,我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因此,我像往常一样按时开了铺门,我的邻居马上向我走来。他是个健谈的人,每天早上都要和我侃一会儿。

“哦,您怎么看,”他开口说道,“关于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我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一片愕然。

“怎么,满城都沸腾起来了,您竟会不知道?您当真不知道:佛罗伦萨最美丽的一朵花,比安卡总督的女儿,昨晚被人谋杀了!唉!昨天我还看见她高高兴兴地和她的未婚夫坐着车从街上经过,因为他们原本今天就要举行婚礼的。”邻居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入我的胸膛。痛彻心肺,而且没有止境,一阵刚过,一阵又来,因为每一个顾客都向我说起这件事,越说越可怕;然而谁也不能说得像我亲眼看见的那么可怕。

中午时分,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进我的铺子,叫我把闲人支开。“扎罗伊科斯先生,”他说,一面取出我遗失的物件,“这些东西是您的吗?”我考虑了一下应不应当完全否认;但当我从半开的门户中看见我的房东和几个熟人时,我恐怕他们会出来作证,我决定不让一句谎话把事情弄得更糟糕,就承认这些东西都是我的。穿制服的人叫我跟他走,把我带到一所高大的房屋里,我马上看出就是监狱。他在里面暂时指定一个房间让我呆着。

我一个人呆在监牢里,想起我的处境,觉得可怕极了。即使是出于无意,我也是杀了人。这个念头老是在脑中重复出现,挥之不去。我也不能不承认,金钱的光芒晃瞎了我的眼睛,否则我也不会盲目地去干这件事。

两个小时之后,有一人开了门,让我跟他走,经过几道楼梯,来到一间大厅堂里。堂上摆着一张长桌,桌上蒙着黑布,周围坐着十二个人,大半是白发老人,大堂两边摆着一长串条凳,坐满佛罗伦萨的上流人物——高高的楼厢上挤满观众。当我走到黑桌子前面时,一个面容很凄惨的人站了起来。这就是总督。他向在坐的人说,因为他是死者的父亲,不能审判这件案子,这一次他让给年纪最大的议员。这个议员至少有九十高龄,弯腰屈背地站着,两太阳穴披着稀疏的白发,两只眼睛还燃着熊熊的火焰,说话的声音也很有力、清朗,他开口问我,承不承认谋杀人命。我请求他听我辩护。于是我勇敢地侃侃而谈,把我做的和知道的事全部讲了出来。我看见,当我申辩的时候,总督的脸色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发红。我一说完,他就怒冲冲地跳起来说:“怎么,你这恶棍!”他向我叫骂道,“你还想把谋财害命的罪过推到别人身上去?”

老议员责备他不该插言,因为他已自动将他的权力让给了他;而且说我谋财害命,也没有证据,因为根据他自己的话,死者的东西一样也没有丢失。他还进一步向总督说,他得交代一下他女儿以前的生活情况,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断定我的口供是否属实,同时他宣布今天停审,等总督交来死者的信件参考一下再说,于是我又被带进监狱。监牢的生活实在难熬,惨不忍睹,我时刻都在渴望着早一天能弄清楚死者和红衣人之间的关系。

第二天,我满怀希望地走上法庭,桌子上放着好几封信。年老的议员问我这些信是不是我的亲笔。我把信看了看,发现信和我收到的两张便条笔迹相同,无疑是一个人写的。我向议员们说明这一点。他们好像并不重视我的话,反而说两者都可能,而且必定都是我写的,因为信后的签署清清楚楚是一个字,正是我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信上写的都是恐吓死者的话,并警告她停止正拟举行的婚礼。

总督大约对我的人格作了别有用心的说明。因为这一天,他们对我残忍、严厉多了。我根据我的两张便条力辩,我还以为这两张便条仍然在我的房间里呢;谁知他们说是已经全面搜查过,没有发现什么便条。这一来,当天开庭完毕时,我的一切希望也完了。第三天,我又被带到法庭上。他们向我宣判,硬加给我谋杀人命的罪名,决定处我死刑。我竟得到这样的下场。亲人离散,家乡遥远,年纪轻轻的就得无辜死于刀斧之下!

这个可怕的日子决定了我命运的终结。晚上,我坐在寂寞的死牢里,一切希望都已消失,我的全部思想严肃地集中在死上。这时牢门忽然开了,走进来一个人,默默地看了我好久。

“我又找到你了,你是扎罗伊科斯?”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没有认出他。但是他的声音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对,是瓦勒蒂,是我在巴黎求学期间结识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说,他是碰巧到佛罗伦萨来的,他父亲住在这里,是个很有声望的人。他听说了我的事情后,便再一次来看看我,并向我本人了解情况,弄清楚我怎么可能犯这么重的罪。我把整个过程从头到尾向他述说了一遍。他似乎对此感到非常震惊,并且要我对他和盘托出,不包含只言片语的谎言。我向他发出最庄严的誓言,保证我所说的情况句句属实。我只有一个过错,就是让金钱的光芒照瞎了眼睛,从而没有识破那个陌生人的花言巧语。除此之外,我没有过错。

“如此看来,你真的不认识比安卡?”他问。

我敢向安拉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漂亮的小姐。瓦勒蒂对我说,这件事情中恐怕隐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总督非常急切地要把我置于死地。现在人们中间已经流传着一种谣言,说我早就认识比安卡,是为了报复她准备嫁给别人才把她杀死的。

我毫不隐瞒地对我的朋友说,这个谣言完全适合那个红衣人,但我拿不出证据来证明他与这件事有牵连。瓦勒蒂拥抱着我,失声痛哭。他答应尽一切力量,至少要挽救我的性命。尽管我对此并不抱多大希望,但我知道他是个聪明人,精通法律,而且他是会尽量想法营救我的。我在半信半疑、惶恐不安中度过了漫长的两天之后,他终于出现了。

“我为你带来了宽慰,虽然这也是一种痛苦。但你将保全生命,并得到释放,但要牺牲一只手。”

我真诚地感谢我的朋友救了我的命。他对我说,总督坚决拒绝重新审理此案,但他为了避免产生不公正的印象,最后还是同意,只要在佛罗伦萨史书上有类似案例的记载,他就同意按那个案子的方式,对我作出判决。他说,他和他父亲日夜不停地翻阅古书,终于找到了一个类似我的案例。书上记载的案情是:犯人的左手要被砍掉,财产被没收,本人永远被流放。这次对我的惩罚也是如此,我现在只好等待我的那个痛苦时刻的到来。我不想给你们描绘那个可怕的时刻。那时,我在露天市场上把手伸到刑台上,我的鲜血弯弯曲曲流遍了自己的全身。

瓦勒蒂把我接到他家。我康复后,他慷慨地送给我盘缠,因为我千辛万苦赚来的一切,都变成了法院的战利品。我从佛罗伦萨来到西西里岛,从那里随便乘上一条船到君士坦丁堡。我寄希望于拿到我存在朋友手中的那笔钱,我还请求他允许我住在他家。使我惊讶的是,他反而问我,我为什么不住自己的家。他对我说,一个陌生男子在希腊区以我的名义购买了一栋房子,并且告诉我的这位朋友,说我很快就会回家。我和我的朋友立刻到那里去,受到我所有的老朋友的热烈欢迎。一位老商人给了我一封信,这封信是为我买房子的人留下的。

我念道:“扎罗伊科斯!世界上有两只手正在不停地工作,以使你不至于感觉到丧失了一只。你眼前这所房子,以及房子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是你的。每年都会有人给你送来许多钱,你将属于贵国人的富翁之列,但愿你宽恕一个比你更为不幸的人!”我早就猜到这是谁写的,老商人回答我的问题时也说,据他看来,此人是个法国人,穿一件大红斗篷。——不用说,这个陌生人还没有完全丧尽天良。

在我新房子里,各种东西都很齐备,还有一个铺面,堆满了货物,比我原有的货物还要齐全、漂亮。从那时起,迄今已有十年了。我一直继续外出经商,这并非因为生活的需要,而是由于我有这种老习惯。但我从来没有再去佛罗伦萨,这是个使我倒霉透顶的城市。每年我都如数收到一千金币。不过,虽然我很高兴,知道这个倒霉鬼还有良心,但他也不能用金币把我心灵上的忧郁购买去,因为比安卡被杀死的那副惨相永远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仙鹤哈里发

在闷热的一个下午,酣睡在沙发上的田格达哈里发沙西德醒来后,感觉精神很好,便抽起了他那根用花梨木做的长烟斗,奴隶给他倒了一杯咖啡,他不时喝上一口,他觉得咖啡味道很好,便和往常一样,惬意地摸了摸胡须。简单说吧,人们看到这位哈里发情绪不错。

人们来见哈里发也正是选择这一时候,因为这时哈里发比较易于接近,所以宰相索尔曼往往这个时间来。今天下午,他又来了,不过他看起来好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这种现象是不多见的。哈里发把叼在嘴里的烟斗抽出一点点,问:“宰相,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阴沉?”

宰相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向他的君主鞠了一个躬,答道:“陛下,我是不是一时的不高兴,我不得而知。但宫殿下面有一个小贩,出售那么多漂亮的东西,而我没有富余的钱可买,心里确实有些难过。”

哈里发听后也想见这小贩到底卖些什么货物,同时也想为宰相买一些东西,于是他叫人把小贩带上宫殿。一会儿功夫,奴隶就把那卖杂货的带上来。只见他矮矮胖胖,脸色黝黑,衣衫褴褛。他背着一只箱子,里面放着各色各样的货物:珍珠、戒指、镶宝石的手枪、酒杯和梳子。哈里发和宰相把每件东西都看过了。最后国王给自己和宰相各买了一支精美的手枪,还给宰相的夫人买了一把梳子。卖杂货的正想把箱子收拾起来。哈里发忽然看到一只小抽屉,便问里面装有什么东西。卖杂货的把抽屉拉开来,指指里面一瓶黑色的粉末和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哈里发和索尔曼都不认得的怪文字。

“这两样东西是我有一天从一个商人手里买来的,他是在麦加大街上偶尔发现这两样东西的。”小贩说,“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您若要买,随便给几个子儿都行——反正我也用不上。”

哈里发素来喜欢收集文稿一类的东西,听小贩这一说便毫不犹豫地把这两样东西买了下来。哈里发很想知道纸上写着什么。便问宰相有没有认识这种文字的人。

“启禀陛下,”宰相回答,“大清真寺住着一位高僧,人称学者赛利姆,通晓各国文字,如果请他来,或许可以破译这种深奥的文字。”

哈里发忙派人把学者赛利姆请来,对他说:“有人告诉我,你的学识渊博。请看一看这张纸,看你是不是认识这些字。看得懂,我就赏赐你一件新衣服;看不懂,就抽你十二记耳光,打二十五下脚板,因为你有负学者赛利姆的称号。”

赛利姆鞠了一躬说:“陛下,奴才遵命就是。”他把这些文字看了又看,过了很长时间,突然叫喊起来,“陛下,这是拉丁文啊,如果不是,我自己上吊。”

“是拉丁文的话,就请你讲一讲,上面写的是什么?”哈里发吩咐说。

赛利姆照着这张纸念道:“有幸的人,幸福就要来到你身边,你只要嗅一嗅瓶子里的粉末,同时说一声‘木塔波’,你就能随心所欲变成动物,懂这种动物的话。而要回复人身,只需向东方鞠三个躬,再说一声‘木塔波’。不过变了动物之后要千万注意,不能发笑,否则就会把咒语完全忘掉,永远变成动物了。”

赛利姆把纸条上的文字都译完之后,哈里发不由得欣喜万分,他忙把赛利姆打发走并叫他严守秘密。然后哈里发对宰相说:“这东西买得真便宜,索尔曼!能变一个动物,这叫我多么高兴!明天一早,你上我这里来,我们一同到野外去,大家闻一点瓶子里的东西,仔细听听空中飞的、水里游的、田野和森林里跑的动物在讲些什么!”

第二天,索尔曼早早地来到王宫,准备伴驾出游。哈里发把装有魔粉的盒子藏在腰带里,命令内侍留在宫中,自己和宰相单独上路。他们首先穿过哈里发的大花园,想找一些动物试试魔法的威力。后来,宰相建议走远些,到一个池塘旁边去。过去他在那里经常看见许多动物,特别是那些仙鹤。它们仪表堂堂,举止端庄,声音楚楚动听,早已引起他的注意。

于是,他们一起往池塘走去,到了那里,哈里发发现有一只仙鹤正迈着四方步走来走去,聚精会神地寻找青蛙,偶尔发出几声寂寞的鸣叫,同时他还看见,远远的高空中有另一只仙鹤向这里飞来。

“我以我的胡子打赌,陛下,”宰相说,“这两只长脚鸟现在准要作一次愉快的谈话。我们变成仙鹤怎么样?”

“对,就这么办。”哈里发回答说,“不过事先还得好好想一想,怎样才能恢复人形——对!朝着东方鞠了三个躬,说一声‘木塔波’,我就还原成哈里发,你还原成宰相。可是千万不要发笑!——一笑我们就完蛋了!”

这时,远方的那只仙鹤也已飞到眼前,眼看就要落在地面,哈里发赶忙从腰带里取出魔粉盒子,自己先吸了一个够,然后递给宰相也闻了一闻,两人同声叫道:“木塔波。”

于是,他们的腿开始收缩起来,变得非常细,而且成了红色,脚上美丽的靴子也变成了丑陋的趾爪,胳膊变成了翅膀,脖子伸出肩头两尺多长,胡须也不见了,周身长满白羽。

“宰相先生,你的鸟嘴真漂亮,”哈里发大吃一惊,好久才说出话来,“用先知的话发誓说,我一生中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仙鹤!”

“是吗?那可太好啦!”宰相回答着鞠了一个躬,“允许我大胆的话,我要说,陛下当一只仙鹤,比当哈里发还要好看。——闲话少说,假如您同意,我们还是去偷听一下那两只同类吧,看是不是真能听懂仙鹤的语言。”

这时候,天上那只鹤已经降落在地上。它用长嘴啄啄它的脚爪,整整它的羽毛,然后向第一只仙鹤走去。这两只新仙鹤赶快挨近它们身边,非常惊奇地听到了下面的谈话:

“您早,长腿太太,这么早就到草地上来了?”

“谢谢,亲爱的大嗓门小姐!我弄到了一点早餐。您喜欢吃条蜥蜴呢,还是吃只青蛙腿?”

“谢谢您的好意,可我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今天,我父亲请客,我要当着众多客人的面跳舞,因此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练一练。”说完,这只年轻的小雌鹤便以优美的动作在田间开始翩翩起舞。

哈里发和索尔曼忙振作精神看眼前这只仙鹤独舞,只见它来了一个单腿直立,优美地展开双翅。这时,这两个人再也忍耐不住了,长长的鸟嘴不禁爆发出一阵笑声,过了很长时间,才好不容易地止住了笑。哈里发不无得意地对宰相讲:“刚才真有意思,世上恐怕只有我们二人才能得此奇遇。可惜这两只无知的畜生被我们的笑声吓跑了,要不然,它们一定还在歌唱哩。”

这时,宰相突然想起,变化以后是绝对不能发笑的。他把这种恐惧感传给哈里发。“天啊!如果我要永远当仙鹤的话,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想想那句该死的咒语吧,我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我们必须朝着东方三鞠躬,同时说一声:“木……木……木……”

他们朝东方站住,不断地鞠起躬来,长嘴几乎碰着了地面。可是无论他们如何绞尽脑汁,想尽各种办法,还是想不起那个咒语。可怜的沙西德变成了一只仙鹤,而且将永远沦为仙鹤。

哈里发和索尔曼变得心灰意冷起来,他们在田地里来回不停地走,他们无法回到城里去说明自己是谁。谁会相信一只仙鹤竟是国王呢?即使有人相信,巴格达的人民会要一只仙鹤来做国王吗?

他们无可奈何地向野外走去,几天过去了,他们只能以一些草根、野果来裹腹。吃蜥蜴和青蛙他们又没有胃口。因为他们担心,吃这种美味的东西会把胃捣坏的。他们在这种可悲的情况下,惟一的快乐是他们能够飞行,所以他们时常飞到巴格达的那些屋顶上去,看看那里的情形。

在前几天,哈里发和索尔曼发现大街上人来人往,乱成一片,人人都很悲伤的样子。然而有一天,他们发现大街上走过一支穿着节日盛装的队伍,锣鼓喧天。披挂豪华的高头大马上端坐一人,那人身穿金线缝制的猩红色外套,由一群珠光闪烁的仆人簇拥着。巴格达一半居民涌向他,高呼:“巴格达的统治者米慈拉万岁!”立在宫殿屋顶上的两只仙鹤面面相觑,哈里发沙西德说:“宰相,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中魔法?这个米慈拉是我的死敌,大魔头卡什努尔的儿子,卡什努尔曾经发誓要向我复仇。但我还有一线希望。跟着我吧,我们患难相交,我们要到先知的陵墓去,在神圣的地方,魔法也许会被解除。”

他们从宫殿的屋顶飞起,飞向麦地那。

由于这两个人从未受过飞行的专业训练,所以两人飞行了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了,宰相对哈里发说:“请让我休息一下吧,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您飞得太快。而且现在天色已晚,我们最好找个地方过夜。”

哈里发答应了他的大臣的请求。恰好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下面山谷中有一个旧城堡的遗址,看样子可以栖身,便往那里飞去,好在这里度过这个夜晚。看来,这个地方从前是一座宫殿,废墟中还耸立着许多美丽的石柱;许多尚为完好的房间,证明这所住宅以前确实很壮丽。沙西德和他的随从在过道上走来走去,打算找一块较为干燥的地方住宿。突然,仙鹤索尔曼停住了脚步。

“陛下,陛下!”他轻轻地说道,“请不要见笑一个宰相,尤其是一只仙鹤,竟会怕起鬼来!但我确实有些胆寒——您听,这一带怎么会有叹息声和啼哭声呢?”

哈里发听宰相这么一说,忙止住脚步,侧耳听了听,果然从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哈里发抬腿就要过去看个究竟。宰相却用大嘴咬住他的翅膀苦苦求他,千万别再去冒险了。可是没有用!哈里发虽然长了仙鹤的翅膀,但身体里还跳动着一颗勇敢的心,他挣脱了宰相索尔曼的纠缠,匆匆往一条黑暗的走廊跑去。他走到了一扇门前,门好像只是虚掩着,他听到里边传出来叹息和呜咽的声音。

哈里发用力把门推开,不由得吃了一惊,在这座破旧的小房间里,光线正从一扇狭小的铁窗透进来,地上站着一只巨大的猫头鹰,又大又圆的眼睛里,一颗颗大珠子般的眼泪在滚落下来,一声声嘶哑的悲鸣在从弯弯的尖嘴里发出来。可它一看见国王和跟着轻轻地进来的大臣,就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欢呼。它用长满褐色斑点的翅膀柔媚地拭干眼泪。接着更让两人吃惊的是,它用很好听的口音操着阿拉伯语说道:“欢迎你们,两只仙鹤,你们是我得救的先兆,因为有人向我预言过,仙鹤会给我带来很大的幸福!”

哈里发逐渐从惊讶中镇静下来,他绅士地伸了伸脖子,迈动四方步,说:“猫头鹰啊!听你的话,我相信我遇见了一位患难与共的朋友。不过,唉!你希望我们能把你救出来,那不过只是一场梦。如果你听了我们的故事,你就会知道,连我们自己也是一筹莫展的。”

于是,猫头鹰就请他讲一讲,哈里发便把他们已经知道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哈里发讲完了自己的经历,猫头鹰向他表示感谢,并说:“也听一听我的故事吧,我和你一样,也是不幸的苦命人。”

“我本是印度公主,名叫露莎,原来生活得很好,用魔法陷害你的那个魔头卡什努尔,也把我推入了不幸的深渊。一天,他来到我父亲跟前,硬要我父亲把我许配给他儿子米慈拉为妻。我父亲是个刚烈的汉子,硬是把他从楼梯上扔了下去。谁知这个瘟神乔装打扮,偷偷摸摸地又钻到我的身边。一天,我在花园里,正好口渴,想喝口清凉饮料,他化装成奴隶,给我端来一杯水,就是这杯水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丑八怪的模样。我吓得晕了过去,他就把我关到这里,用可怕的声音对着我的耳朵叫嚷:‘我要你一直呆在这里,直到死亡之日,永远丑陋,连动物也嫌弃你,除非有一个同样丑陋的可怕的人,完全出于自愿,来向你求婚。我就是这样对你和你那傲慢的父亲进行报复的。’

就这样,我被囚禁在这小屋里已有几个月了,我不能与外界有任何联系,连动物也把我当作怪物,美丽的大自然对我来说是封闭的,因为我白天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在夜晚,当月亮把惨淡的光束注入室内,我眼前的帷幕才得以拉开。”

猫头鹰讲完后,又用翅膀把自己的眼睛擦了擦,因为对痛苦的述说增多了它的泪珠。

这位公主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哈里发陷入了沉思:“如果我一个字也没有听错的话,”他想,“在我们的不幸中,有着一个共同的联系。但是,我到什么地方去寻找解开这个谜的钥匙呢?”

这时,猫头鹰又说道:“我有一种感觉,你们一定会给我带来好运的,你们就是预言中救我脱离苦海的仙鹤,也许我知道,我们怎样才能平安脱险。”

哈里发听了很惊异,忙问她有什么办法。“陷害我们两人的那个魔鬼,”猫头鹰说,“每月都要到这块废墟上来一次,离这间房子不远处有个大厅,他来了总要和一伙同党在那儿饮酒作乐。我已经好几次偷听过他们的谈话。他们总是夸耀自己所干的坏事,说不定那时他会把您忘掉的咒语也说出来。”

“啊!公主,”哈里发激动地喊道,“快告诉我,他什么时候来?那个大厅在什么地方?”

猫头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您先别着急,在我告诉您之前,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快说呀!说呀!”沙西德叫着,“尽管命令,我件件都依你。”

“条件就是,我自己也很想同时得救,但这只有在有人愿意娶我做妻子时才行。”

猫头鹰的条件使他们君臣二人左右为难。哈里发向他的臣子递了个眼色,叫他跟自己出去一下。

“宰相,”哈里发站在门边说道,“这真是一件麻烦的事。不过你倒可以娶她。”

“什么?”宰相惊讶道,“我都这么年纪了,怎能娶她?还是陛下您该娶个漂亮的王后。”

“问题就在这儿,”哈里发叹息着说,神情低落地垂下了翅膀,“谁告诉你她年轻美丽?我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娶一只猫头鹰?”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长久争执没有结果。最后,哈里发知道,他的宰相宁愿一辈子做仙鹤,也不愿意娶猫头鹰,便决定还是自己来满足她这个条件。猫头鹰高兴极了,便告诉他们,他们来得太是时候了。今天夜间,魔头们就可能会来聚会。

猫头鹰在前领路,两只仙鹤在后面跟着离开了小屋,他们摸黑在过道里走了很长时间,才从一堵半倒塌的墙壁后面见到一道亮光。他们到达后,猫头鹰劝他们行动要非常慎重。他们可以从他们所站着的缺口鸟瞰整个大厅。这个大厅周围用柱子装饰得富丽堂皇。许多彩灯把大厅照得如同白昼。大厅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美味佳肴。桌子周围放置一张沙发,八条汉子坐在这张沙发上。仙鹤们认得,这些人中的一个人就是那个卖给他们药粉的小贩。坐在小贩身边的人要小贩向大家谈谈最近的胡作非为。他在谈话时也谈到了哈里发及其宰相的故事。

“那么,你到底给他们什么咒语呢?”其中一个人问他。

“一个古老的拉丁文,就是‘木塔波’。”

哈里发和索尔曼听到小贩说出了咒语,不禁大喜过望,他们没有再往下听,而是急忙往外跑。到了门口,哈里发很感激地向猫头鹰说:“我们俩终身难忘的救命恩人,请你把我当作丈夫,作为对你搭救我们的谢意吧。”他说完就转向了东方。两只仙鹤一同伸长头颈向刚刚出山的太阳点了三下头,喊一声“木塔波”,他们一下子就变回了人身。主仆两人高兴得不得了,又哭又笑互相拥抱。可是当他们回过头来看时,他们的惊讶更是谁也无法形容,猫头鹰不见了,只见一个美丽的少女,穿着非常华贵的衣服站在他们的面前。她一边微笑,一边把手递给哈里发。“您不认得您的猫头鹰了吧?”她说道。原来她就是猫头鹰。哈里发看到她那样美丽优雅,快乐得欢呼起来,他说:“能选择做一次仙鹤,真是我的好运气。”

于是三人一同向巴格达走去。哈里发在衣服里不但找到了装魔粉的盒子,还找到了他的钱袋。他在最近的村庄上买了一些途中的必用品,不久,他们就来到了巴格达的城门口。哈里发的到来使巴格达的人民大为震惊。原先大家风闻他死了,现在重新得到自己敬爱的君主,真是说不出地欢喜。

哈里发刚回到宫中就下令把这次事件的罪魁祸首卡什努尔和米慈拉抓来,并把米慈拉关押到猫头鹰的小屋里。哈里发命令他在死和闻药粉之间作出选择。他选择了后者,大臣就把瓶子递给他。他一吸,哈里发的咒语就把他变成了一只仙鹤。哈里发命人把它关入一个铁笼子里,陈列在御花园内。

事后,哈里发和印度国公主露莎结婚了,他们快活地生活着。每天下午宰相前来拜见的时候,他最快活不过了,因为这时候他们往往会谈起当仙鹤的那一段奇遇。哈里发一时兴起还要学学宰相当仙鹤的模样,在房间里把两只硬梆梆的脚煞有介事地一抬一放,嘴里咯咯作响,胳膊学翅膀飞动,形容宰相怎样徒劳无益地一面朝着东方鞠躬,一面“木……木……木……”地叫个不停。这样的表演每一次都逗得王后和王子们哈哈大笑。实在闹得太久了,宰相就笑嘻嘻地恐吓他说,要把他们在猫头鹰公主门前商量谁娶她的话,告诉王后娘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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