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就这样在辗转奔波中过去了。都说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季节,而我却在秋高气爽之中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压力,以前住在我旁边的一对江西夫妇搬走后,院子里住了四个外地民工,也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缘故吧,我特别害怕他们进来出去时那或许无意的向我屋里看。于是,我开始想找个女孩过来同住,虽然自己的空间是小些,可毕竟有个伴安全些。这时,我认识了湖北女孩小戴,她个子小小的,眼睛亮亮的闪着湖北人特有的聪明与能干。
她是冲着爱情来到北京的,她原本从湖北黄石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九江港务局工作,在1998年4月偶然遇上了到九江出差的四通公司的查,然后,两个人传奇般地相爱了。又赶上了长江发洪水,查一天一个长途电话的关怀,使她丢下一切来到了他身边。她搬进小屋后,我的小屋在她每天的油炸尖椒里有了人间烟火味。因为戴和男友的双双进出使我愈加显得孤家寡人了。而我也因为怕打扰他们而常常在下班之后,在街上游荡到实在饿得坚持不住的时候才慢慢腾腾地回家。偶尔还是会碰到他们俩人亲热的镜头,心里总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有一天,晚上并排睡下后,两人闲聊,小戴说男友总是劝她同居,她自己也觉得在这种飘泊的生活中两个人在一起毕竟有个依靠,有些温暖,而且也可以节省部分开支。我说,如果你能肯定你会嫁给他,你们能走进家庭的话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小戴说,即使以后结不了婚又怎么样呢?毕竟我们现在相爱并且也不后悔。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不知道是我太传统还是她们这些二十来岁的人太轻率,总之我们有代沟。这些日子,我觉得我也有些理解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无法靠着自己的能力生存而依靠男人生存的各种各样的女人了。真的,生活如此残酷,尊严在饥饿与寒冷这些本能面前又能抵挡得了几天呢?不久之后,小戴搬走了。
那天,我一个人坐在小屋里,天色一点一点地阴沉下来,秋天的雨总是一场比一场大,一场比一场冷。小屋的四角都渗下了一片一片的水渍。然后,开始有大滴的雨往下漏。我把所有的盆都摆了出来接雨,雨打在金属盆里噼哩啪啦地响彻了整个秋日的午后,一声一声的敲打就像是一把刀一下一下地剜割着我孤单寂寞难耐的心。很多很多的往事都在这一刻涌来,想家里的亲人,想从前的朋友,想爱过自己的和自己爱着的人,也想那些曾经给过我些许温情记忆的擦肩而去的人们。这一刻才明白那些曾经没在意和不经意遗失的真情。还有这些年来苦苦的挣扎,我始终只是寻找一种简单的生活,我真的并不奢求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也不要求出人头地一呼百应;也不要求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阔绰生活;甚至不敢奢求日日坐在办公室风不吹雨不淋的衣着精致的白领生活;我只是想有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哪怕风吹,哪怕日晒,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够养活自己,每天可以安安心心地吃饭睡觉,不为生存所困,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微薄,难道我要求得太高吗?为什么会这么难?我真的只想凭着双手来养活我自己都不能够吗?为什么?命运会如此不公平。
有多少人不用努力就可以过上舒适的日子,而又有多少人用尽全部力量和努力却只能流落街头,只能在生活里随波逐流?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我听不到一点希望和未来的声音。也许,所有的沦落都是在生的欲望和死的逼迫下的不得已吧!那夜,我在门外让人心惊肉跳的脚步声中手里握着水果刀围着被子睡在满床满地的盆盆罐罐的房间里,深夜忽然惊醒,握得太紧的水果刀刃上凝着一层深色的血痕。后来碰到了高中同学王,他是个自恃有才而不得志的人,所以,总有些忧郁。他很高兴能在北京见到家乡的老同学。
听说我的情况后,他说他们院子里刚好有一间房子空着,一个月130元就能租上,虽然离上班的地方远些,但我还是饥不择食般地没有多问就冲着有他照应而连房子都没看就搬到了衙门口东街。去了以后才知道他和女朋友翠就住在我的房子对面。我尽量让自己视同居为正常现象,反倒是王总有些躲避和不自在。也许是我太敏感,总觉得翠对我有些敌意。可能是因为我和王是同学又许多年没见面总有许多过去的友谊和事情要说吧,也可能是女孩子本身的嫉妒,总之,从第一天搬过去我便提醒自己尽量避嫌,我很少进他们的小屋。王每天总会抽点时间过来看看我,问一问我冷不冷或吃了什么饭之类。我们都绝口不提高中时他写给我的信。
我总是故意提到翠来作话题。从王口中得知,翠是个四川姑娘,以前一直跑推销,现在想找一份饭店服务员的工作,我说王你多有福气呀,找到翠这么漂亮的女朋友!王说你还不如说她有福气呢!倒也是,王是个处处照顾人的细心人,他洗衣服做饭,一天外面忙完回来还得做饭,翠总是一本翻得掉页的武侠小说从早看到晚。渐渐地王在闲聊中很坦率地告诉我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说他们只有相互的需要而没有激情;说她只是为了有人养着不用到处奔波。他说说白了就是他想有个人陪,她想有人养活的关系;他说如果现在有个比他有钱的人愿意找她的话,她不会有什么犹豫和不舍的……
我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到底对不对,但我对他却有了一些担心,我担心他们的感情,我也想不通人为什么会活得这么本能和原始。陈打来电话的时候人已经在北京了。不知道他是凭着一种感觉还是因为王对我的热心照顾,有些淡淡的不舒服隐在他强作笑容的背后。我们四人一起吃饭,翠对陈很认真地说王对我比对她好多了,她说他总是开口闭口的关心我。我看到王一脸的尴尬。第二天,陈陪我去月坛找工作,一路上两个人总是有些别别扭扭。找了很久,近中午了还是找不到地方。他埋怨我只记地址怎么连个电话都不记,语气里是从来没有过的重。
总是被他宠着的我,被激怒了,将怀里抱着的一打资料全扔在了地上转身就走。知道他会追来所以头也不回地走出很远。可是,很久不见他追来,我脑子里就很奇怪地闪了一些不祥的念头。于是又一路地往回找,还是不见他人,手机也打不进去,不停不停地打,越打不进去担心就越多一层。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知道他好好的。于是,担心又转成了怨恨,恨他竟将我一个人丢下不管了,觉得这么多年的感情,口口声声地说扔不下的人,不也就这样说放手就放了手吗?一个人坐了地铁回去,慢慢腾腾地出了地铁,看到久候在那儿的他,委屈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肯跟他说话也不肯看他一眼,觉得饿便径直进了饭店。两个人点了饭菜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么好的一段感情就这样结束,以后彼此将成陌路,泪不由得落了下来,滴在了碗里。两个人都没有一句话,出了饭店便一个人回了小屋,好长时间才见他磨磨蹭蹭地进来。坐在床边,轻轻地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看见你什么都不顾地过马路,我怕车撞到你,急忙去拉你,我却被车撞了……
还好没撞到你,等我拣起东西再找你时你已走得看不见了,我以为你肯定会回头看我一眼的,坐在路边上等了那么长时间都没见你,没办法只好叫了出租车回来。”看着他蹭破的裤子上渗出的血我吓坏了,泪一下子又来了,泣不成声地只有一句:“对不起。”我说我太自私了,我希望今天被撞的是我。因为爱我,他可以舍弃他的生命,而我以为这只是传说中的爱情神话,现在竟然就在我眼前发生了,我却不懂珍惜!如果今天,我将永远失去他的话,我该用一生怎样的沉痛来忏悔我的任性呢?两个人流着泪相拥坐到天黑,他说在遇到我以前也想像所有的人一样平平淡淡地结婚生子过日子,但自从认识我,他觉得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心动、什么是无怨无悔。
“情为何物?直教人以生死相许”,这是听萍儿叙述到此,惟一窜入我脑海中的句子。
这是一份纯粹得可以让人付出一生去等待的感情。我说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幸运、如此幸福地拥有着一份真爱,我说我会好好珍惜他的爱。他劝我另外找房子,他说他从王的眼神中看得出王对我的感情,虽然他也知道我们是坦坦荡荡的,但这会伤害到翠;他说有我在身边比较着,会影响他们本来不太坚实的感情。我知道无论从哪种角度,我都应该搬出来。送陈走的那天又下起了雨,该是秋天里最后一场雨了吧,打在身上彻骨地寒冷。
望着车窗里满眼忧伤的他,想着他腿上的伤和他走后满屋的凄凉,心里说不出的痛。当他随着那声尖锐的汽笛声在我的视线里一点一点模糊,我失去理智般穿过人群向他离去的方向狂奔。那天夜里我发高烧、头痛、呕吐,从来没有过的难受。第二天硬撑着出门去上班。那天我做着两份工作,一边投递广告一边推销儿童英语教材。那天正好发工资,领了780块钱,想着买点药回去休息一天。上了114路电车坐在靠门的第一排,看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上了车便将座位让给他坐,自己靠边握住扶手很虚弱地站着,不知怎么竟坐到了终点北京站,下了车,想再回头坐车,伸手往包里摸,钱包不见了,心里一惊,再摸,仍是没有。
呆呆地愣在那里,钱包丢了,除了衣袋里的29块钱外什么都没了,身份证、暂住证、电话卡都丢了。有人过来问我怎么了,我的泪便流了下来,我反反复复地说我的钱包丢了,那人很同情地告诉我去派出所报案,我便茫然地往前走向左拐,找到了派出所。我仍哭着说我的钱包丢了,两个很高大的民警例行公事地问我的名字,都丢了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清醒了,其实,现在没有人能帮我的,我这样祥林嫂似地哭着说着又能有什么用呢?我擦了擦眼泪,说了声谢谢转身向外走。坐在车站前的大理石花坛边上,从上午11点一直坐到了下午5点,整整一天我滴水未进,我一直在问自己:我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累到底想要证明什么?想要寻找什么得到什么?而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我付出这么多?我的生命又到底能承受多少这样的伤痛?承受了之后又能如何?我想了很久,我想我该回去了,回到爱我的人身边,回到亲人们的呵护与温暖之中。
我起身向售票处走,询问陈在的城市车票多少钱,售票小姐面无表情地说31元,数数全身上下仅有的29块钱,我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冰冷而凄凉的小屋,我也不想再向谁诉说我遭遇的一切,更不愿谁看到我此刻的虚弱与无依无靠。我真的只想回家,一刻也不能停留。于是,我转向一位正要买票的年纪与我差不多的青年,我说:“我想跟您借两块钱行吗?”他很友善地掏了两块钱,给我垫上了车票钱。车上人很多,没有座。我站在车厢中间的过道里,我只盼着时间能过得快些再快些,我不知道虚弱的我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胃里没有一点东西的绞痛什么时候能停止,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火车终于在漆黑的夜色里停止了轰鸣,我晃晃悠悠地出了站,拨通了他的电话,只说了一句“来火车站接我。”就挂了电话。看着灯火通明的夜,我觉得有一种濒死的虚弱,一束刺眼的白光冲我过来,跳下车的是睡眼惺忪的满眼不可置信的他,他拉起靠在墙上的我,急急地问:“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打断他的问话示意他付了电话钱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我只知道我离开北京了,渐渐连同这个念头也远离了我的大脑。醒来时,我看到白色的墙壁和一点一点流入我血管中的液体,还有清晨明媚的阳光和坐在我身边的阳光里的他。
几个月后,我收到萍儿来自南方的一封信,信中写到:
我要结婚了。跟那个痴痴迷迷地等我长大,风风雨雨、牵牵绊绊地相识了8年的南方男孩陈。也许命运早已安排好了这一切,只是要让我受很多苦后,才让我真正懂得珍惜他的真爱,懂得他在我生命里的不可缺少。在这个冬天,在这个雪花飞扬的冬天,我就要做他的新娘了。那远去的青春就像丢失在森林深处的一块蓝玻璃,不再叹息不再遗憾,抹去岁月的轻尘,在阳光下它依然有着宝石般透亮的光彩!
感谢北京,让我苦尽甘来。感谢北京的秋季,让我在历尽艰辛后品尝爱情的果实。更感谢陈,我的知音,我的爱人,用他的真爱,支撑着我的生命,伴我走过秋天,走过冬天,迈向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