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巴雷穆斯和狄丝琵 (2)
“凡兰蒂，”深深受了感动的青年答道，“我不能说我在这个世界上只爱你一个人，因为我也爱我的妹妹和妹夫，但我对他们的感情是平静的，绝不像我对你的感情。只要想到你，我就心跳加速，血管里的血就会沸腾起来，胸膛就开始如波涛般起伏不定，但我可以郑重地答应你，我会克制这一切热情，克制这种汹涌澎湃的感情，直到你自己感到需要我用这种热情来为你效劳的时候为止。我听说，弗兰士先生在一年之内还不会回国，在此期间，我们可以有许多美好的预料不到的机会。所以，我们要满怀希望——希望是这种甜蜜的慰藉者。凡兰蒂，当你责备我自私的时候，请你不妨想一下你对我的态度，就象一尊美丽而淡漠的爱神像。
对于我的忠诚，服从，我痛苦的自制，你有没有进行过回报？没有。你有没有给予过我什么？很少。你告诉我弗兰士？伊辟楠先生是你的未婚夫，说你只要想到 要做他的妻子就感到害怕。告诉我，凡兰蒂，除此之外，你的心里难道再没有别的念头了吗？我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都奉献给你，甚至我心房的每一次最轻微的跳动都是为了你。但是当我这样整个儿属于你的时候，当我对自己说，要是我失去你，我就会死的时候，你却想着自己将要属于另外一个人，而且并没有胆战心惊！噢，凡兰蒂，凡兰蒂！假如我是你，假如我知道自己在被人挚爱着，如同我爱你一样，我至少已把手从这些栅栏中伸出来一百次了，向着可怜的玛西米兰说：‘我是你的了，玛西米兰，今生今世，都只属于你！’”
凡兰蒂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她的爱人却清晰地听到了她的抽泣声和眼泪的滚动声。青年十分着急。“噢，凡兰蒂，凡兰蒂！”他喊着，“假如我的话哪一点使你痛苦，你就忘了它吧。”
“不，”她说，“你说得对，但是你还看不出我是一个可怜虫吗？在家里受尽委屈，如同一个不相关的陌路人——我的父亲对待我就像是一个陌路人——我的心早已支离破碎了，从我十岁那年以来，每一天，每一小时，甚至每一分钟，我都在受着那些压迫我的铁石心肠的人的折磨。谁都不知道我所受的痛苦，除了你之外，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表面上，在一般人的眼里，我是个很顺利的人，每一个人都对我很体贴，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是我的仇敌。一般人会说：‘像维尔福先生这样严厉的人，很难指望他能像某些父亲那样对女儿宽容宠爱，但她总算幸运的是，竟能遇到像维尔福夫人这样一位善良的继母。’但是，大家都错了，我的父亲对我漠不关心，我的后母憎恨我，只不过她的憎恨被她的微笑掩盖了，而愈是这样，我就越觉得可怕。”
“恨你？”青年喊道，“有谁能狠心干得出这样的事？”
“唉！”凡兰蒂说，“应该说，我后母对我的憎恨是非常自然的——她太爱她自己的孩子了，也就是我的弟弟爱德华。”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本来我不该和你谈到金钱上的事情，但是，我的朋友，我知道她对我的憎恨正是从那一点引起的。她没有什么财产，而我却已经很有钱了，我的母亲把财产留给了我，并且我的财产将来还要增加一倍，因为圣？米兰先生和圣？米兰夫人的财产将来有一天也会留给我。我想她一定嫉妒了。噢，我的上帝！假如我把财产的一半分给她，可以使我在维尔福先生家里的地位像一个女儿在她父亲的家里一样，我当然毫不犹豫地去做！”
“可怜的凡兰蒂！”
“我觉得自己像是戴着枷锁，同时，又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我甚至怕去挣断那捆绑我的束缚，深恐我会因此而陷入极端无助的处境。而且，我的父亲从不会让人违背他的命令而不受惩罚的。他极端地反对我，也会极端地反对你，甚至对国王也一样，要知道他的历史是无可指摘的，他的地位又几乎是不可动摇的。玛西米兰，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去做任何挣扎的，因为在这些挣扎中，不但我，连你也会被压倒的。”
“但是，凡兰蒂，你为何要如此绝望，把前途看得这样可怕呢？”
“我的朋友，这是我从以前的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结论。”
“可是你再想一想，严格地说，我和你虽然不能称之为门当户对，但我有许多理由来说明我和你结合并不能完全说是高攀。法国注重门户观念的时代已经过了，君主国的家庭已和帝国的家庭联姻，用长枪的贵族已和用炮筒的贵族通婚。我是属于后者这个阶层的，我在陆军中的前途是很光明的，我的财产虽然不多，但却不受人限制，我的父亲在我们的故乡很受尊崇，大家都记得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商人。我说‘我们的’故乡，那是因为你出生的地方离马赛并不远。”
“我求求你，玛西米兰，别提马赛这个名字吧，这个地方使我想起了我那天使般美丽善良的母亲。对我，对所有认识她的人来说，她死得真是太早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照顾自己孩子的时间虽短，但是我至少还可以希望，当她纯洁的灵魂在那幸福的天堂里飞翔的时候，她还是那样亲切和蔼地注视着她的孩子。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们就什么都不必怕啦，玛西米兰，我可以把我们的爱情坦白地告诉她，她一定会帮助和保护我们的。”
“我担心，凡兰蒂，”她的爱人答道，“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就不会有福气认识你了。因为那样你只会感到自己的幸福，而高高在上的、幸福的凡兰蒂，就会瞧不起我啦。”
“玛西米兰，现在你也残酷——哦，不公平啦，”凡尔蒂喊道，“但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青年问，他觉察到凡兰蒂有点犹豫，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
“告诉我，玛西米兰，从前，在马赛的时候，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误会？”
“据我所知，没有，”青年答道，“除非他们是敌对党派的人，或许彼此有点恶感——你也知道，你的父亲是一个热心拥护波旁王室的保王党，而我的父亲是完全尽忠于皇帝的。他们之间不可能再有其他任何的矛盾啦。但是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凡兰蒂？”
“我告诉你，”年轻姑娘答道，“而且这件事你本来也是应该知道的。但我必须从报上公开发表任命你为荣誉团军官的那一天讲起。那天我们都坐在我祖父诺梯埃先生的房间里，邓格拉斯先生也在那儿，你还记得邓格拉斯先生吗？就是借马车给我的后母，几乎把她和我的小弟弟摔死的那个银行家。其他人都在忙着讨论邓格拉斯小姐的婚事。我在读报纸给我的祖父听，当我读关于你的那一段的时候，虽然那天早晨我没做过别的事情，只是把那一段消息不停地读给我自己听(你知道，有一天傍晚你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过我了)，还是感到非常快乐，但一想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你——我的爱人的名字念出来，我又觉得很紧张，我真的很想把那一段跳过去，可又怕我的举动会引起旁人的怀疑，所以只好鼓起所有的勇气，尽可能的把它坚定沉着地念出来。”
“可爱的凡兰蒂！”
“嗯，我的父亲一听到你的名字，立即就转过头来。我相信——你瞧我多傻——每个人听到你的名字都会像一个霹雳打到面前似的大吃一惊。我好像看到我的父亲吃了一惊，甚至邓格拉斯先生也吃了一惊，但那也许只是一种幻觉。”
‘摩莱尔！摩莱尔！’我的父亲喊道，‘停一下，’然后，他紧锁眉头，又说’‘马赛有一家姓摩莱尔的，那都是些拿破仑党暴徒，他们在一八一五年的时候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难道这个人就是那一家的后代吗？’
“‘我想，’邓格拉斯先生回答说，‘小姐所读的报纸上的那个人，就是以前那个船王的儿子 。’”
“真的？”玛西米兰说，“那么你父亲怎么说，凡兰蒂？”
“太可怕了，我不敢讲。”
“讲吧，没关系的。”青年微笑着说。
“‘啊，’我的父亲还是皱着眉头，‘他们所崇拜的那位皇帝对待这些疯子的态度确实很恰当，他把他们叫做‘炮灰’，这两个字用得好极了。 我很高兴看到现政府大力推行这个有益的原则。即使驻军守卫阿尔及利亚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即使这个政策要花很多钱，我也要向政府道贺，因为这样做实在是正确极了。’”
“这实在是恶毒的政策，”玛西米兰说，“但没必要为维尔福先生的那番话感到惭愧，我亲爱的朋友，因为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父亲在谈到政治的时候，其态度之激烈，决不亚于你的父亲。‘哼’，他说，‘皇帝做过许多好事，但他为什么不把法官和律师编成一个连队，把他们永远地派到前线去呢？’你瞧，凡兰蒂，若论思想的温和以及谈吐的优雅，两党并没有差别。但在检察官这样大大地赞扬了一番保王党的精神以后，邓格拉斯先生又怎么说的？”
“他笑了，是那种特有的阴险的微笑，这种笑让我觉得可怕，过了一会儿，他们就站起身来走了。那时我才注意到我的祖父很气愤。我必须告诉你，玛西米兰，只有我一个人能够觉察出那可怜的疯瘫老人的情绪。我怀疑他们当着他的面所谈的这一番话已经对他造成了强烈的影响。因为他是那样拥戴皇帝，一直忠心耿耿地为他效劳，现在人家以这样轻蔑的态度谈论他，他听了当然觉得痛苦。”
“说到诺梯埃先生，”玛西米兰说，“他是帝国时代大名鼎鼎的一个人物，也是一位有着崇高地位的政治家，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凡兰蒂，在波旁王朝复位期间，每一次拿破仑党的叛变都是他领导的呢。”
“我常听人悄悄议论这种事情，这真是奇怪：父亲是个拿破仑党，儿子却是一个保王党，为什么在党派和政治上有这样离奇而巨大的分歧呢？还是让我从头来讲我的故事吧！我回过头来望着我的祖父，想问他为什么这样激动，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所念的那份报纸。‘什么事呀，亲爱的祖父？’我问道，‘是高兴吗？’他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是高兴我父亲刚才所说的话？’他给了一个否定的答复。‘那么是邓格拉斯先生所说的话让你高兴了？’又是一个否定的表示。‘噢，我明白了，你是因为听到摩莱尔先生(我不敢说玛西米兰)被任命为荣誉团的军官，所以高兴的吗？’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想想看，那可怜的老人并不认识你，可是听到你被任命为荣誉团军官的消息时却非常高兴。也许这只是他无意识的举动，因为他们说，他正在退回到第二个儿童时代！但我却因为他的这个意见而更爱他了。”
“真是奇怪，”玛西米兰低声道，“为什么你的父亲一提到我的名字就恨，而你的祖父却恰恰相反——这些巴黎人的爱和恨真是奇怪的东西！”
“嘘！”凡兰蒂突然说道，“快躲起来！快，快！有人来啦！”
玛西米兰一下子就跳到他的苜蓿花田里，做出他正全神贯注地对付野草的样子。
“小姐！小姐！”树丛后面有一个声音喊道，“夫人正在到处找您呢，家里来客人啦。”
“客人？”凡兰蒂慌忙问道，“是谁呀？”
“一位大人物，一位亲王，这是他们告诉我的——是基督山伯爵阁下。”
“我马上就来。”凡兰蒂提高嗓音说。
这个名字使铁门那一边的玛西米兰如同触了电似的大吃一惊，而凡兰蒂的那句“我马上就来！”似乎是一声离别的丧钟，似乎他们永远不可能再见面了。
“咦，”玛西米兰若有所思地靠在他的铲子柄上，“基督山伯爵怎么会认识维尔福先生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