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十月五日 (2)
“伯爵,你已经答应过我的了,”摩莱尔冷冰冰地说,然后,他掏出表来,又说,“已经十一点半了。”
“摩莱尔,你忍心在我的家里,让我亲眼看着你这样做吗?”
“那么让我走吧,”玛西米兰说,“不然,我就要认为你之所以爱我,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而是为你自己的缘故了。”于是他就站起身来。
“很好,”基 督山说,他的脸上顿时出现光彩,“你希望这样,你固执不化。是的,正如你自己所说的,你确实痛苦万分,只有一次奇迹才能治好你。坐下,摩莱尔,再等一下。”
摩莱尔服从。伯爵站起身来,用一只悬在他的金链上的钥匙打开一只碗柜,从碗柜里取出一只雕镶得很漂亮的银质小箱子,箱子的四角雕塑着四个屈着身子的女人,象征着要飞升到天上去的天使。他把这只箱子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取出一只小小的金樽,一按密钮,樽盖便飞了开来。这只樽里装着一种半固体的油质的东西,但由于樽上装饰着金子、翡翠、红宝石和蓝宝石,映得樽里五彩缤纷,因此看不清这种东西的颜色。伯爵用一只镀金的匙羹取了一点儿这种东西,把它递给摩莱尔,并用坚定的眼光看着他。这时才看出那种东西原来是淡绿色的。
“就是你所要的东西,”他说,“也就是我所答应过的给你的东西。”
“我从我的心里感激你。”那青年从伯爵手里接过那只匙羹说。
基 督山另外又拿了一只匙羹浸到金樽里。
“你想怎么样,我的朋友?”摩莱尔抓住他的手问道。
“摩莱尔,”他微笑着说,“我相信——上帝宽恕我——我也像你一样厌倦生命,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
“慢着!”那青年人说,“你,你在这个世界上有所爱也被人所爱,你,你有信心和希望,——噢,别学习我的榜样,在你,这是一种罪。永别了,我的高贵和慷慨的朋友,永别了,我会把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告诉凡兰蒂的。”
于是,他一边按住伯爵的手,一边慢慢地,但却毫不犹豫地吞下了基 督山给他的那种神秘的东西。然后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哑巴阿里小心地拿来烟管和咖啡之后便退了出去。慢慢地,石像手里的那几盏灯暗淡了,摩莱尔觉得房间里的香气好像也没有以前那样强烈了。基 督山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摩莱尔只看见伯爵那一对发光的眼睛。一种强有力的郁闷压倒了那青年,他的手慢慢放松,房间里的东西慢慢丧失了形状和色彩,他那迷乱的视觉好像看见墙上出现了门和门帘。
“朋友,”他喊道,“我觉得我是在死了,谢谢!”他作了最后的努力想伸出他的手,但那只手却无力地垂在了他的身边。然后,他好像觉得基 督山在那儿微笑,不是像有时能揭穿他心里的秘密的那种奇怪可怕的微笑,而是像一位父亲对一个婴孩所作的那种慈爱的微笑。同时,伯爵的身体好像扩大了,他几乎比平常高大了一倍,凸出在红色的帷幕上,他那乌黑的头发掠到后面,他直挺挺地巍然地站在那儿,像是一位在末日审判时要惩恶的天使一样。摩莱尔软弱无力地倒在圈椅里,一种微妙的麻痹感渗入到每一条血管里,他的脑子里呈现出变幻莫测的念头,就像万花筒里的图案一样。他浑身无力地、奄奄一息地失去了对外界事物的知觉。他好像已进入临死之前那种漠然的昏迷状态里了。他希望再紧握一次伯爵的手,但他自己的手却丝毫动弹不得。他希望说一声最后的告别,但他的舌头沉甸甸地固定在他的喉咙里,像是一尊雕像嘴巴里的一块石头似的。他那无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拢了。可是,从他的眼睫毛里望出去,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他周围的一片迷雾中移动。那是伯爵,他刚打开了一扇门。
隔壁的寝室里——或说得更确切些,是一座神奇的宫殿——马上有一片灿烂的灯光射进摩莱尔自愿承受临死痛苦的客厅里来。然后他看见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出现在那隔开两个房间的门槛上。她脸色苍白,带着甜蜜的微笑,像是一位化成复仇天使的慈爱天使一样。“难道是天堂在我的面前打开了吗?”那个要死的人想道,“那位天使很像是我所失去的那一个。”基 督山把那青年女子的注意力引到摩莱尔奄奄一息的那张圈椅子上。她合拢双手,嘴巴上挂着一个微笑向他走过去。
“凡兰蒂!凡兰蒂!”摩莱尔从他灵魂的深处喊道,但他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他的全部精力好像都已集中在那种内心的激动上了,他叹息了一声,闭拢了他的眼睛。凡兰蒂向他冲过去,他的嘴唇又动了几动。
“他在喊你,”伯爵说,“他把你的命运寄托在他的身上,死神本来会隔离他和你的。但幸好有我在,我战胜了死神。从此之后,凡兰蒂,你们在人世间一定不能再分离,因为他曾冲进死的领域里去找你。没有我,你们都已经死了,我使你们两个重新团圆。愿上帝把我所救的两条性命都记在我的帐上!”
凡兰蒂抓住伯爵的手,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欢喜的冲动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唇上。
“噢,再谢谢我吧!”伯爵说,“请你不厌烦地告诉我:是我恢复了你的幸福,你不知道我多么需要这种感谢的帮助。”
“噢,是的,是的,我真心真意地感谢你!”凡兰蒂说,“如果你还怀疑我这种感激的诚意的话,噢,那么,去问海蒂吧!去问问我亲爱的姊姊海蒂吧,因为自从我们离开法国以来,她便老是和我谈论你,让我耐心地等候这个快乐的日子。”
“那么,你爱海蒂吗?”基 督山带着一种他极力想掩饰但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激动的情绪问。
“噢,是的!我一心一意地爱她。”
“噢,那么!听着,凡兰蒂,”伯爵说,“我对你有一个要求。”
“对我?噢,我竟然能够得上那个资格?”
“是的,你刚才称呼海蒂为姊姊。让她真的做你的姊姊吧,凡兰蒂,把你对我的全部感激都赐给她,保护她,因为,”伯爵的声音因感情激动而重浊起来,“从此以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孤零零地独自一个了。”
“孤零零地独自一个!”伯爵身后的一个声音重复道,“为什么呢?”
基 督山转过身去,海蒂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带着一种惊讶奇怪的表情望着伯爵。
“因为明天,海蒂,你就自由了,那时你就可以在社会上取得你应有的地位了,——因为我不愿意让我的命运遮蔽了你。你是一位王子的女儿!我把你父亲的财富和名誉都送回给你。”
海蒂的脸色更苍白了,她把她那两只晶莹的手举向天空,用一种带着泪的嘶哑的声音喊道:“那么你离开我了,爷?”
“海蒂!海蒂!你年轻貌美,忘掉我的名字,去找快乐吧!”
“很好,”海蒂说,“你的命令我是应该服从的,爷。我将忘掉你的名字,去找快乐。”于是她倒退着向后走去。
“噢,天啊!”凡兰蒂喊道,她这时已靠在摩莱尔的身旁,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身上,“你没看见她的脸色是多么的苍白吗?你没看见她是多么痛苦吗?”
海蒂带着一种心碎的表情答道:“他为什么应该明白呢,我的妹妹,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隶,他有权利可以不注意一切的。”
听到这种一直钻进他心底的声音,伯爵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的眼睛遇到了那青年女郎的眼睛,他受不了那一对眼睛的光彩。“天啊!”他大声叫道,“难道被我猜中了?海蒂,难道你真的想留在我的身边吗?”
“我的年纪还不是很大,”海蒂轻声说道,“我爱那个你给我的美好的生命,我是舍不得就这样放弃的。”
“这样说来,海蒂,如果我离开你——”
“不错,我会选择死,大人。”
“那么你爱我吗?”
“噢,凡兰蒂!他在问我是不是爱他。凡兰蒂,那就对他说你是怎样爱着玛西米兰的吧。”
伯爵的心此刻在急速地胀大与跳动着,他伸出双臂,海蒂大声喊着扑向了他的怀抱。“噢,是的!”她喊道,“我是多么爱你啊!我就像爱父亲、兄弟和丈夫一样地爱着你!你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生命,原因就是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好、更高贵的人了。”
“噢!我的天使,但愿一切都如你所希望的吧。在我与敌人战斗的时候,上帝伸出双臂支持我,现在这曾经助我成功的上帝不肯让我以苦修的下半生来作为我取得胜利的结局。我希望惩罚我自己,然而上帝却给了我最大限度的宽恕!海蒂,那么就请把爱给我吧!谁又能讲得清楚呢?也许你的爱会为我抚平过去那所有不幸之事对我造成的伤害。”
“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在这漫长的二十年里,我所得到的经验还不如你的一句话,它让我获得了一个很重要的启示。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只有你是属于我的了,海蒂。因为有你,我才得以再次同生命接触,因为有你,痛苦又将至,因为有你,喜悦又将至。”
“凡兰蒂,他的话你都听见了吗?”海蒂喊道,“他说,由于我的出现,他又会痛苦,——我,即使是生命,也愿意为他双手奉上。”
伯爵片刻不语。“难道这就是真理吗?”他说,“然而无论这是补偿还是惩罚,一句话,我并不想抗拒命运赋予我的一切。来,海蒂,来吧!”他用双臂紧紧搂住了那年轻女子的腰,同凡尔蒂握手道别,然后就离去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凡兰蒂着急而无言地凝视着摩莱尔,最后,她感到他的心有了一丝生气,他的嘴唇在翕动着,一阵预示生命回来的轻微的寒颤通过了那年轻人的整个身体,接着他睁开了双眼,开始的时候,他的那双眼睛呆滞而毫无神采,过了一会儿,仿佛生气又重新回到了他的眼里,继而视觉得以恢复,可烦恼就随之而来了。“噢!”他绝望地喊道,“伯爵不讲信用,我为什么还在这个世上。”接着他伸手去拿桌子上的一把小刀。
“最亲爱的!”凡兰蒂用她那甜美的嗓音喊了一声,“快醒醒,看看我吧!”
摩莱尔大叫了一声,他狂喜地、怀疑地、神情恍惚地、好像看到了天堂之光似地跪了下来。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之际,凡兰蒂和摩莱尔肩并肩地在海边漫步着,凡兰蒂向他讲述了基 督山怎样出现在她的房间里;怎样揭露那一切;怎样说明事件罪恶的经过;到了最后,他又是怎样用假死来救她的性命的。
他们发现岩洞的门敞开着,所以就从洞门里出来了。天边的最后几颗星仍然悬在那淡蓝色的天幕上。摩莱尔很快就看到在岩石堆中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在等待着他们的出现,他把那个人指给凡兰蒂看。
“啊!那是贾可布,”她说,“是游艇的船长。”接着她招手叫他走过来。
“你想对我们讲几句话吗?”摩莱尔问道。
“伯爵让我把一封信交给你们。”
“伯爵的信?”他们惊讶万分地说道。
“不错,请看一看吧。”
摩莱尔拆开信封念道:
“亲爱的玛西米兰,——有一艘小帆船停在岛边。贾可布会把你们带到里窝那去的,在那儿,诺梯埃先生正在盼望着自己的孙女,他希望在他领她到圣坛去以前,可以再送一份祝福给你们。我的朋友,这个岩洞里的一切以及我那座在香榭丽榭大道的房子,还有我在的黎港的房子,都作为爱德蒙?邓蒂斯送给他的老主人摩莱尔的儿子的结婚礼物。维尔福小姐也有权同你分享这一切,因为,她的父亲此刻已成了一个疯子,她的弟弟已在九月间同他的母亲一起死掉了,而她又接受把所有从父亲和弟弟那里继承到的遗产分给穷人的要求。摩莱尔,把这些告诉那位即将同你分享这一切的天使吧,请她常常为一个人祈祷吧,那个人,简直同撒旦无异,曾经自以为可以同上帝较量,然而,此刻,他已带着一个基 督徒的自卑承认只有上帝才拥有最高的权力和无穷的智慧。也许那些祈祷会令他心中的悔恨有些许的减轻。对于你来说,摩莱尔,我对你说一句心里话:在这个世上本无所谓快乐或是痛苦;只有一种状况与另一种状况的比较,就是这样。只有那些曾从最深切的悲哀中挣扎过来的人,才能体会到最大的快乐。摩莱尔,我们只有体会过死的痛苦,才会真正明白生的快乐。
因此,我的孩子啊,尽情享受生命中的愉悦吧!永远都要切记,在上帝揭露人的未来以前,人类的一切智慧都包含在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
——你的朋友基 督山伯爵爱德蒙?邓蒂斯。”
凡兰蒂看完了这封信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疯了,弟弟已经死了,一边读这封信,她的脸色在逐渐地变得苍白,一声重重的叹息声从她的胸膛中发了出来,沉默并不代表痛苦的减少,珍珠般的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了下来,她为了获得幸福付出了如此高昂的代价。
摩莱尔神情恍惚地向四下里观望着。“但是,”他说,“伯爵实在是太大方了,我那微薄的财产就已足以使凡兰蒂满足了。伯爵去了哪里,朋友?带我去见他。”
贾可布用手指向地平线。
“你这是指什么?”凡兰蒂开口问道,“伯爵身在何处?海蒂又去了哪儿?”
“看!”贾可布说。
他们俩都在凝神地望着那水手指的方向,在那海天交界的地方,一片白色的大帆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他走了!”摩莱尔说,“他走了!再见,我的朋友!再见,我的父亲!”
“将来我们是否还能同他们见面,这又有谁能说得清呢?”摩莱尔热泪盈眶地说道。
“亲爱的朋友,”凡兰蒂答道,“刚才伯爵不是已经告诉我们了吗?人类的所有智慧都蕴含在这四个字之中:‘等待’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