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计生委主任那里和酒桌上,项明春和陪同前去的两个同志,听到了不少新鲜经验,茅塞顿开,但在回去的时候,他们推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歪歪扭扭地边走,边旁若无人地大声讨论,三个人心中仍然没有着落。因为找计生委解决的核心问题,是如何让上边抽查的村与他们提供的村对上号,他们听了半天,却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因为计划生育方面的检查,上边派来的工作队日益精明,采用的都是偷袭的方式,根本不同县里打招呼。这就让项明春他们明显感到,遇到类似情况,“整顿办”无计可施。现在自上而下都对计划生育工作非常重视,县乡两级的防范工作早已形成了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应付的招数层出不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往而不胜。可对于整顿工作,没有“一票否决”的压力,乡镇主要领导没有引起高度重视,上下对口的只是组织工作人员,没有多大能量,形不成系统工程。三个人一筹莫展,觉得喝了一肚子酒,回去却没有办法向部长交差。
正当他们诚惶诚恐地跟组织部长汇报时,组织部长粲然一笑说,不用发愁,这次来带队的是市科委的副主任杜思宝,这人容易相处,抽查的办法是“抓阄儿”,我在电话里同杜主任商量好了,只要告诉他抓阄儿时,怎样抓到咱们要选的村就行了。项明春说,既然是通通作弊,完全没有必要抓阄儿嘛。组织部长白了他一眼,项明春伸了一下舌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酒喝高了,用词不当。组织部长解释说,你忘了,咱们也派出去人,参加检查其他县的工作,杜主任带来的也有其他县市区的同志,总要瞒人耳目,不能让杜主任作难呀。
于是,他们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有个同志提出,干脆就把我们选的村反复写成许多纸蛋儿,其余不写不就行了?大家想想,不行,如果杜主任抓的纸蛋重复了,岂不露馅儿?又有人补充说,只写这五个村,其余用空白纸蛋儿,大家又否认了这种办法,因为如果杜主任抓出的是空白纸蛋儿,照样会让外县的同志认为我们作弊。
就这样争争吵吵了半天,终于敲定,最好的办法,是利用颜色的差别,让杜主任不动声色地把咱们提供的迎检村挑出来。县委的稿纸,最上边印的是一行红色大字,把这一溜儿撕下来,写成五六个能够经得起检查的村,其余的,用下边的稿纸。稿纸的部位不同,揉出来的纸蛋儿就有了明显的颜色差别。部长说,就这样定了,你们做好准备,我同杜主任交换意见。
一切准备停当以后,有一天下午,杜主任带着外县的两个同志来了。那两个同志一男一女,个个冰雪聪明,对杜主任言听计从。
酒席间,在组织书记热烈地对检查组领导敬酒的时候,组织部长过来拍了一下项明春的肩膀,项明春心领神会,马上跟着部长走了出来。
部长说,小项,有点麻烦,杜主任说,喝得晕晕的,到宾馆房间里,光线较暗,你让我怎么挑颜色?项明春灵机一动,马上生出点子来,部长,你不用发愁,我们赶快去制作新纸蛋儿,把那几个村虚虚地制成大蛋儿,其他村揉得紧一些、小一些不就行了?部长一听,连说,妙!你们抓紧去办吧。
等到了宾馆房间,光线真的很暗。杜主任让两个外县的同志到场,打着酒嗝,严肃地说,这次下来检查验收整顿成果,市委领导要求十分严格,一定要把整顿的真实情况摸上来。用抓阄儿的办法,就是一种随机性质的抽查。书记、部长,如果抽查到整顿工作不明显的村,你们可别怪我呀。组织书记说,杜主任放心,我们的四十六个行政村整顿工作都取得了进展。组织部长说,是呀,个个都不怕检查的。那个外县的女同志笑笑说,领导们放心,杜主任的手气很好呢。
于是,部长一招手,宾馆里漂亮的小姐端上了一个大托盘,杜思宝看也不看,顺手就在上边摸了起来,摸起一个,就交给那个女同志,女同志展开一念:赵楼村,那个男同志赶紧记在了本子上,又念一个:宋庄村,男同志又记下了这个村。就这样,一应如仪,很快就把五个村选出来了,当然都是些虚虚的大纸蛋儿。
下边的过程就比较简单了,组织部长和项明春陪同他们三个,坐一辆“三菱”面包车,经过几天时间,对选中的村按照市委规定的项目,班子建设、经济发展什么的,一个一个严肃认真地进行了检查验收。途中,大家放开胆子,讲了不少男女两性方面的荤笑话,那个外县的女同志一点也不捏腔拿调,照样掺和进来。检查组和陪同人员,其乐融融。几个乡镇的领导热情地招待,筵席丰盛。杜主任对那个女同志说,哎呀我的妈呀,不敢再检查了,要是多检查几天,你老公就抱怨你的身材了。女同志就矜持地笑笑说,怕什么?我没有敢放开胆子吃呀。
项明春们炮制的汇报材料并不是没有用场,检查组最后都带走了,说是写汇报稿要用。
迎检后的明显效果,就是县里领回了基层组织建设先进工作的奖牌。得知抽查村合乎要求是项明春急中生智出的点子,组织书记没有表现过多的赞赏,只是拍拍项明春的肩膀说:“小项,不错,不错。”三年底前,吴书记召开“四大家”联席会议,听取了组织部长关于农村基层组织整顿工作汇报。
这次会议,项明春要做记录,就列席参加了。这是近一年来,他唯一参加的一次“四大家”联席会议,也是在县委办公室工作最后一次参加。项明春对会议的场面,有点久违的感觉。
过罢年,他就被任命为黄公庙乡的乡长。
孙秀娟非常高兴,跑到农贸市场,买来了一大堆项明春平时喜欢吃的菜肴,做了七碟子八碗的,热烈地慰劳了项明春,美滋滋地说:“赵半仙算得还是准啊,你终于熬到头了。”
小女儿也非常高兴,说:“妈呀,就让爸爸天天当乡长吧,你就能天天给我做好吃的了!”
孙秀娟说:“真是个傻孩子,你爸爸今后就是天天当乡长啊。”
小女儿更加高兴了,上前抱着项明春狠狠地亲了一口:“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最伟大的爸爸!”
项明春却高兴不起来,他想,自己只不过是暂时脱离了苦海,按说自己在县委办公室干了这么长时间,应该一步到位,给一个乡镇党委书记干干,却被发配到一个穷乡僻壤当二把手。但他没有打消孙秀娟和女儿的兴头,只对孙秀娟说了声:“准什么准?他说是鼠年的腊月,现在是什么年头?不过,我当上了乡长,你这‘师奶’就当到头了。”
孙秀娟有点神往地说:“不当师奶了,我就是乡长太太呀。”转身跑到卧室,扒出了那顶毡帽说:“你看看,杜书记送给你的毡帽,是个虚家什,还是人家吴书记,才送你一顶官帽嘛。”
于是,项明春就戴着吴书记送给他的这一顶“乡长”的官帽到黄公庙乡上了任。
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庞玉立,虽然比项明春年轻,在乡镇也是一个老资格,转了三个乡镇,从抓宣传的副书记干到抓组织的副书记,又干到乡长,两年前才当上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这还是升职进程最顺当、最快的,有许多这样的干部,熬了一辈子,也不一定熬上副科级。
庞书记这人很厚道,对待项明春如同亲兄弟,很能够推心置腹。他多次对项明春说:“老项啊,我算是看透了,这乡镇工作实在没啥干头。有机会我就要回县直去,说啥也不在乡里吃苦受罪了,到时候把位置撇给你。”
项明春开玩笑:“咋啦,嫌老兄给你配合得不好啦?”
庞书记说:“哪里的话?搁上你这个精明能干的伙计我算有福极了,但我也得找一条退路啊。”
项明春说:“这就对了,我还想我们俩摽着膀子,大干一场,帮你往处级领导的位置上推呢。”
庞书记说:“去毬吧,咱黄公庙乡是个穷地方,你以为那么好打翻身仗?县里领导谁关注我们?再说,前任书记已经当上县级领导了,这地方是‘花胎’,到了我这里风脉拔净了,再聚几年气,让你当上县级领导吧。”
项明春说:“你要是当不上,我肯定当不上。”
庞书记说:“你怎么当不上?你是县里有名的笔杆子,跟县委书记那么多年,来头比我大多了。到时候,让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哩。”
说过这话没有多久,市委齐书记竟然乘兴到黄公庙乡视察过一次。县委副书记和宣传部长陪同,叶兆楠和李静娴自然尾随其后。这可忙坏了庞玉立和项明春,急得嗓子里要冒烟。
按照项明春的打算,是请齐书记到他们乡的几个少有的亮点去看看,乘机宣传一下庞玉立的业绩,可齐书记是来访贫问苦的,不愿看先进典型,庞玉立和项明春有力无处使,少不得陪同他们一行人到偏远的山沟里活动。
途中,尘土太大,齐书记的坐骑成为先导车,县委副书记就拉上庞玉立坐在他们车上当向导。宣传部长和李静娴坐在第二台车上,叶兆楠就和项明春挤在他们乡里的破吉普车上。当叶兆楠得知,项明春曾经在县委办当过副主任时,两个人的话题就多了一些。
叶兆楠说:“说起来,项乡长是办公室工作的老前辈了,我才调入市委办公室不久哩。”
项明春说:“说什么老前辈,我们在县里当秘书比你们市委、市政府的秘书差远了。”
叶兆楠说:“没有什么差别,一样一样。”
项明春说:“咋会一样?干活的辛苦程度可能一样,但出路就大不一样了。”
叶兆楠说:“没有什么两样,我们有什么前途?只不过熬下去,看命运的摆布了。”
项明春说:“叶秘书,我跟你讲一个有趣的事情,前几年我在市委办公室学习信息的时候,和孟岭县信息科钱科长在一起闲聊,共同发明了一条社会学理论,叫‘坐落原理’。”
叶兆楠说:“哦,什么叫‘坐落原理’?”
项明春说:“有一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就是从中央下派的办公厅人员,必定是省级干部,省委下派的,必定是市级干部,小一点的也要在县级弄个正职。你们这些在市委办公室里的弟兄,一放任就是县级领导。”
叶兆楠哈哈大笑说:“不错,不错,项乡长说得很有道理啊。”
在走村串户过程中,李静娴忙得最厉害,不停地向后倒退,摄下齐书记他们的活动镜头。项明春有意让庞玉立多上画面,就躲得远远的,只看到李静娴马尾发型上那三朵珐琅质的六瓣花型的发卡,在阳光的照耀下,随着马尾辫不停地甩动,非常俏丽,非常耀眼。俊秀的身材,风摆柳一般,腰肢的曲线非常紧凑。牛仔裤把浑圆的屁股包得紧绷绷的,一身青春勃发的样子。项明春看得不禁有些发呆,忽然想起了邬庆云,自己到黄公庙乡差不多一年了,还没有同她联系上。
临近年关的一天下午,项明春回到家里,孙秀娟穿了一身亮丽的衣服,嘴唇抹得血红血红的。项明春觉得奇怪:“老公每次回来,没有看见你这么为悦己者容啊?”
孙秀娟告诉他:“呸,美得你。人家妇联会的小高今天到银行办事,对我说,今天晚上,县委领导委托妇联会,召集在乡镇工作的领导家属聚会,说是慰问我们哩。”
项明春说:“怪不得,那你就去大吃大喝吧。”自顾自煮了一些饭,和女儿吃了。
到了晚上,孙秀娟并没有接到通知,饭也没有吃,心里疑疑惑惑的:“小高说的就是今天晚上啊,怎么又取消了?”
项明春讨厌这女人的虚荣,想到若是邬庆云,绝对不是这个样子,就不再理她。
到了第二天晚上,县电视台报道了县委领导招待乡镇党委书记夫人的消息,孙秀娟看到后,气不打一处来,原来乡长的女人不算女人!打那以后,一年的高兴一扫而光,又转而抱怨项明春的官做得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