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思宝当即给省环保局熟悉的领导和同志打电话,并没有说明来意,只是说到省城来了,顺便看看你们。对方说,你这个家伙,悄悄地离开了环保系统,当官去了,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好吧,我们等候着你的大驾光临,一定要灌美你!
杜思宝在省环保局里的领导、朋友们,果然极其热情地招待了他们这一行人。在敬酒的过程中,杜思宝说,我带我们黄公庙乡的书记、乡长来,除了答谢你们多年的支持,更重要的是有要事相求。就把这次的来意向主人们陈述了一遍。
一个朋友说:“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不是专心致志来看我们的。”
另一个朋友说:“是啊,共产党的干部就像大闺女,嫁给谁了,就跟谁一心,我们真拿你没办法!”
几个人冥思苦想,谁也没有想到自己和那个办事处的有关人员熟悉。最后,一个朋友说,你们不用着急,明天到机关里去,我们都打听打听,肯定会有办法的。项明春说,是啊,几何拓扑学上就有一条原理,说全世界的人,不用排上五十个关联,就会找到任意两个人之间的某种联系。
环保局的一个领导听了这话,立刻对项明春刮目相看,他们不曾想到,原来乡镇同样是藏龙卧虎之地,党委书记竟然也有如此高的理论水平!于是,敬酒就更加热烈了。
第二天上午,不到九点的时候,省环保局的办公室主任来电话说,巧了,正是他们办公室的一个女同志的老公,就在这个临时办事处里上班,通过她就可以找到有关人员。
果然不假,他们终于通过这个女同志,找到了具体负责处理乡镇撤并工作的任处长。当即让那两口子找了个高档酒店,请任处长赴宴。
碍于这个女同志和她老公的面子,任处长终于来到了,一行人才松了一口气。任处长没有过多地拿架子,他表示,你们为民请命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已经上了黑名单我就不好办了。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明天下午去找办公室的小王,我事先跟他交代一下,让他帮助你们想想办法,怎样才能从黑名单上撤下来。记住,上午人太多,吵得厉害,你们千万不要去,下午最好也是晚到一点。
有了这个承诺,三个人觉得有了一线希望。送人家出来的时候,冯司二分别给三个人意思了一下,大家都笑纳了。
三个人心急火燎地等待下午接近下班的时候,觉得人生中唯独这一天特别漫长。见到小王的时候,这小王一脸疲惫,就要关上电脑下班了。说明来意后,小王冷淡地说,我知道这件事儿,任处长已经交代过了,不好办。项明春打躬作揖,急切地央求人家,务必给予通融,我代表全乡干部、群众感谢您的大恩大德了。你这么手指头稍微一动,就决定了我们几万口人的前途和命运。
小王说:“既然你们的心情这么迫切,把你们的上报材料交给我看看吧。”
三个人一看有门儿,冯司二就把那个厚厚的信封递了过去,小王看都没有看,塞进了抽屉里,然后问他们乡卡壳的原因。小王在电脑上翻出来黄公庙乡的一栏,果然不在山区乡镇一列,面积超过了一百平方公里也没有用,人口不是差一百五十口,而是差四百多口。
项明春说:“小王领导,你看是不是在电脑上把我们的人口数字增大一些,让我们过关?”
小王说:“那哪成?这是根据你们市统计局的公布数字输入进去的。法定的东西,谁敢动?只要你们能够打通市统计局的环节,让人家给你们出一个权威数字,我就可以操作了。”
三人得了这话,急忙赶回了唐都市。市统计局的领导当然同情他们,让档案员搬出历年来的硬皮年度统计书来,仔细审查,在国家搞国情普查,确定山区、平原乡镇的那一年,的确把他们打入了非山区乡镇,这显然是不可能变更的了。他们只好又在人口数字上打主意。在最近的年末人口数字上,由于计划生育的原因,人口增长的速度一直控制在国家限定的范围之内。计划生育实行“一票否决”制,黄公庙乡从来没有被否决掉,而且连黄牌警告也没有受到过。这样一来,到去年年末统计,人口并没有突破三万人。
项明春想,真是想不到世界上的事情这么复杂,相互制约。公鸡头,母鸡头,得了这头失那头,按下葫芦瓢起来,大风大浪过去了,却在阴沟里翻船。忽然灵机一动,问统计局的领导,今年的统计数字出来没有?
统计局领导说,清样已经出来了,还没有开印。然后,马上让人把正在校对的清样拿过来。几个人头对头,在一起一一对照,上面仍然是现在省里的那个数字,差四百多口人。他们请统计局领导出个证明,证实他们的人口已经突破三万人。统计局的领导苦笑着说,出证明有个屁用,上边根本不认我们的证明,如果那样的话,我们不知要出多少张证明了。各级领导的眼里,只有印在本子上的数字才有效。再说,这是逐级报上来的,我们不敢更动,担不起这个责任。
出了统计局,三个人非常苦恼,想不到在这里又碰了壁。正在无计可施时,项明春突然想到,他清楚地看到,那本新统计书的印刷厂是淮水市印刷厂,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要到淮水市印刷厂去碰碰运气。他对杜思宝说,杜县长你不用再去了,你在家里休息,我们去做最后的一搏。不管成与不成,随时和你保持热线联系。
杜思宝同意了这个办法,让他们火速赶向淮水市。
等项明春和冯司二走后,杜思宝习惯性地打孙丫丫的手机,电脑播音员说,你拨叫的号码已停机。杜思宝知道,孙丫丫坚决不会再理他了。也不知道那个叫自己母亲奶奶的孩子,是不是上了幼儿园?一阵牵肠挂肚的思绪涌上心头,却像项明春他们那样无计可施。
想到项明春,杜思宝忽然觉得这家伙处事不乱,脑子特别机灵,点子特别稠,有许多惊人的急智。不禁回忆起那一年,他带队到丰阳县验收后进村整顿工作,县委组织部用大小纸蛋的办法,让自己随意摸出了县里安排好的整顿村,说不定就是这个项明春出的点子。他们这一次的活动,一路上,别看项明春事事谦虚地请示自己,其实左右了整个工作进程。但愿他们去淮水市马到成功,自己的面子上也有光彩。三项明春和冯司二果然马到成功了,他们直接找到印刷厂的厂长,请他到淮水市最豪华的“巴西烧烤”连锁店里吃喝。厂长说,你们市统计局在签字前,我们是不开印的。冯司二掏出五千元,塞在厂长的衣袋里。项明春说,我们只要一本就够了,况且,只须把我们乡人口数字那一栏临时变动一下,我们走后,你们仍然可以按校定后的数字出书,这不会有什么风险的。厂长踌躇了半天说,念你们这么心诚,又是为老百姓办事,我就担一次风险吧。不过,开一次机,没有几百元的花费是办不成的。冯司二马上又掏出一千元交给厂长,这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他们回到唐都市,在孙二孬的酒场上,找到了杜思宝。孙二孬在县里闹腾时,项明春就很熟悉,于是不客气地坐在一起吃喝。孙二孬说,我小宝表侄当了咱们老家的常务副县长,我这个儿时的老同学打心眼里感到高兴。项书记、冯乡长,你们要好好地支持他的工作,让他的官当得顺溜溜的。这些大实话,谁都会说。项明春立刻表示,贵哥你放心,我们保证在杜县长的领导下,把工作搞得好上加好。孙二孬两眼放光,说自己开金矿时,就知道老家马寨村的地气动了,该出个大人物了,想不到就应在自己的好朋友身上。在孙二孬心里,当环保局的副局长算不得官员,当上了副县长,才是真正的领导。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那一本说伪造又不是伪造的统计年报书,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没有费多大周折,小王留下这个本子,把黄公庙乡从撤掉乡镇的黑名单上删除了。
在返程的路上,一行人心里的阴霾散去,又像当年后进村整顿验收时那样,说起了跑这件事情的过程和一些笑话。
冯司二说:“杜县长啊,我看你这个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平易近人啊!”
杜思宝说:“在你们面前,我摆什么臭架子?我这是跟宋炯书记学的。明春啊,这次行动,我真的非常欣赏你的才能。要不是你想出了这么多的好点子,恐怕这件事儿要办黄。”
冯司二说:“杜县长,你不知道,我们项书记其实是怀才不遇呀,如果让他当上了县领导,肯定比有的领导高明。”
项明春吃不得人夸奖,又怕伤了杜思宝的自尊,急忙拦着冯司二的话头说:“你不要瞎吹。我们能够把这件事儿办成,都是杜县长英明指挥的结果。我那些小点子,偷鸡摸狗的,不大气,实在算不了什么。”
杜思宝说:“你不要谦虚,鸡鸣狗盗也是三十六计中的妙计之一。我已经看出来,你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回去要给曹书记和郗县长好好地汇报汇报,要他们想办法,把明春的事情考虑考虑,确实不能再埋没人才了。”
冯司二非常高兴地说:“好,杜县长是个伯乐,发现了千里马,项书记的进步就快了。”
项明春揶揄地说:“你这个老兄啊,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早日离开黄公庙,腾出位置,你好抢班夺权呀!”
冯司二憨厚地笑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杜思宝说:“我也看得出来,你们两个的配合,真的不错,在乡镇工作能有如此好的搭档,不仅是两个人共同的福气,而且是一个地方广大干部、群众的福气。”
项明春敬佩地说:“杜县长看问题是非常准确的,我要不是离不开冯乡长这个好搭档,早就要求县委给我找一个部门调休,让这个老兄干了。”
大家一时无言,还是项明春提出,别说这些酸不拉唧的奉承话了,说点笑话,我们大家开心开心。
冯司二说:“县长带头,当兵的加油!请杜县长先说。”
杜思宝想了想这次跑的事情,忽然联想起和宋炯一起进京跑项目的轶闻趣事,就对大家说了,几个人觉得非常好笑。
项明春有所感悟地说:“这当官呀,全凭机遇,碌碌无为的人不见得进步慢,相反有本事的人说不定受到压抑。历史上多少草莽英雄,让知识分子俯首帖耳跟着人家干。旧社会,我们乡里出了一个有名的绅士,大字不识几个,却统治了当时方圆几百里。抗日战争的年月里,大城市里一批知识分子来投奔他,他为这些人热心地办了学堂,让他们发挥作用。有一次到学校视察时,学校的主持人为他特意准备了一场篮球赛。他对学生们打篮球在场上乱抢不理解,让手下人给学生一人买一个,说这样拼命地抢来抢去,成何体统?弄得学校老师费了不少口舌,才让这个大后台老板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后来,蒋介石把他请到南京开会,他回来后,学着外边的社会风气,倡导实行新生活运动,自己只喝白开水,说这个要求好,人老几辈子,就喝这东西才养人。说起南京市来,赞不绝口,真让人开眼界,却对在马路上让行人靠右边走的规定想不通,对身边有知识的人说,这老蒋不知怎么搞的,行人都靠右边走,难道让左边空着?”
杜思宝说:“你这是老掉牙的段子了,没有什么新意。我听说,这个人非常正直廉洁,疾恶如仇,天天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土布衣服,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
冯司二说:“这倒是真的,几十年过去了,一些老年人仍然有口皆碑。但他脱不了所有男人的套儿,爱江山也爱美人,老婆就娶了三个。据说,那次他从南京回来,蒋委员长封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他回来后,当着众人的面,把那张委任状给撕了,说这玩意儿顶屁用!我这一生,最讨厌当官的,摇着笔杆坑害老百姓,老子有的是枪杆子,难道还怕他们不成?到了晚上,和他最宠爱的那个小老婆睡觉时,小老婆出于好奇,摸了摸他的下身说,咦,我以为皇帝封你了大官,你的家伙也跟着变大了,谁知还是这么大小。他对小老婆说,正是因为这东西没有变大,我才不要那个没用的委任状了。”
就这样说说笑笑,回到了黄公庙乡机关里,项明春领杜思宝到自己的房间里洗涮。冯司二没有进屋,脸黑着站在院子里,仿佛生很大的气。
机关院子里乱七八糟的,那棵大梧桐树下,拉了一地白乎乎的鸟粪,没有人打扫。显见得人心散了,谁也没有心思整理卫生。
机关院里的干部职工见到杜思宝的小车进院,呼啦啦地跑了过来,全部围上了冯司二。院外的部门也有人听说他们回来了,赶紧跑了过来。
没有多大工夫,冯司二的周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人敢先说话,就像犯人等待判决时的心理,一个个眼巴巴地等着冯司二说出吓人的坏消息。
终于,一个老同志战战兢兢地问:“冯乡长,事,事,事情办砸了?”
冯司二虎着脸说:“办砸个毬!办成了!”
人们立刻欢呼起来。有几个小伙子,把冯司二抬了起来,高兴地向空中一阵猛抛,仿佛迎接的不是他们一贯害怕的冯乡长,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英雄。人们多年没有这么欢腾过了,庆祝的鞭炮立刻在机关内外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