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劳于亡夫丧事,心力交瘁,无暇顾及店中琐事,失礼之处望谭先生海涵。”秦茜一身素服,面色憔悴,言语间虽委婉有加又暗含锋芒。
匡睿施了一礼:“实则是在下失礼,逼陈夫人丧痛之余勉强会客,然则此事事关陈教授车祸真相,在下不得不采取下策。”
“真相?”她眉毛一挑,“不是车祸吗?肇事者已被拘捕,只等开庭审理定案。”
“倘若陈教授之前没有鉴定传国玉玺,或许只是一桩普通的车祸。”
听到“传国玉玺”四个字,她眉毛又一挑,目光锐利如刀锋,在匡睿脸上刮了几个来回,匡睿神色不变与她对视。良久,她垂下眼睑道:
“你到底什么身份?为何调查此事?你说不是车祸有何证据?”
“在下正展开密集调查,努力拼凑事实还原真相,至于身份,在下有不能言说的苦衷,望陈夫人见谅。”
“谭先生既不肯透露身份,又不说清楚来龙去脉,叫我怎能相信?”
“在下只想提几个有关陈先生的问题,对陈夫人绝对有益无害,这一点务请放心。”
秦茜脸上阴晴不定,显然在权衡利弊。即使服丧期间仅淡施脂粉,仍可见眉目间若隐若现的风情,她眼中偶尔一闪而过的格致,比柳晓晓一览无余坦白碧澄的眼眸不知多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恕我不能接受谭先生的要求,”她终于拿定主意,“如果谭先生执意要问,请按我的规矩来。”
“三道茶?”
“看来谭先生早有准备,对了,有魄力连摔两把茶壶,焉把我的三道茶放在眼里?”她淡淡说。
匡睿肃然道:“陈夫人说笑了,在下久闻三道茶逸闻,自感才疏学浅,诚惶诚恐,丝毫不敢大意。”
秦茜对他谦和略感满意,没再说下去,冲一直伫立在门边的女仆挥挥手道:
“上头道茶。”
女仆对三道茶流程烂熟于心,无须多问便退下去,隔了几分钟捧着茶盘进来。茶盘上一壶茶,三只盈掌可握的小茶盅。
秦茜起身亲自给两人斟了八分满,道:“酒满盅,茶八分,凡事留有余地是为君子处事之道。”
柳晓晓拿起茶准备仰头一饮而尽,被匡睿暗暗踩了一脚,双手端起茶盅浅浅啜了一口,道:“承教。”
“请问谭先生,此壶价值几何?”
匡睿平平拿起茶壶双手摩挲片刻,再掀开壶盖看了会儿,闭目慢慢喝了半盅茶,道:“纹理清新、圆润,手感细腻且不打滑,从侧面看有亚光效果,表面清晰可见分布均匀的细小金属光泽颗粒,是真紫砂。”
秦茜给他斟上茶水:“请继续说。”
这是肯定他对紫砂真假的判断,否则直接端茶送客。
匡睿话锋一转:“虽是真紫砂、宜兴货,但壶身带刺感,包浆不足,外有浮光,说明不是老的;作为新品,这把壶也非上品,应该不是宜兴九门二十八家所制,在下判断是制壶历史不超过三十年的私家作坊采购普通紫砂所为。”
“价格?”
“三至四块大洋。”匡睿斩钉截铁说。
屋里死一般寂静,柳晓晓瞪大眼睛看着秦茜,生怕她端起茶盅。
过了令人窒息的十多秒钟--也许更短,秦茜面无表情道:“谭先生应该知道紫砂壶行情,即便门店普通一把壶都能卖到六七块,凭什么把价格压这么低?”
“紫砂壶卖的是做工,工艺不精等于暴殄天物,”匡睿边说边旋动壶盖,“不啻于拿田黄石做底垫,和田玉当扳指,令人痛惜。”
“工艺差在哪里?”
匡睿突然摁住壶盖将茶壶倒转,茶水立即从壶盖缝隙里渗出来,滴滴哒哒越渗越多。
“好茶壶的壶盖与壶身应该滴水不漏,不用像我使这么大劲儿,轻轻按住即可。”他含笑道。
秦茜终于露了一丝笑容,接过茶壶突然远远摔到地上,道:“拿如此低劣的茶壶招待谭先生,实在失礼,还是再换一壶。”
说明第一道茶测试合格。
匡睿笑道:“若上门喝茶的都猜到答案,陈夫人家里的茶壶岂非不够摔?”
秦茜明显不欣赏他的冷笑话,隔了会儿道:“谭先生是洛阳本地人?”
“呃……算是吧。”
“洛阳城有头有脸的鉴定家我都认识,为何从未见过谭先生?”
“在下……出道较迟,又愚钝浅薄,哪里入得了陈夫人法眼?”
秦茜摇摇头:“不对……不对!第一道茶虽然相对容易,但要做到谭先生这般举重若轻,短短瞬间把握最核心要素,非得十年以上功夫,谭先生以为呢?”
匡睿心猛烈一跳,竟受不了她仿佛直穿刺心底的目光,搪塞道:“纯属偶然,在下并……”
幸好女仆端来第二道茶,匡睿松了口气,悄悄擦掉额前汗珠。
和刚才一样还是一个茶壶三只茶盅。然而茶壶古朴别致,温润细腻;茶盅小巧玲珑,灵动生气,连柳晓晓看了都觉得比第一道茶茶具高出几个档次。
秦茜依然一一加茶,然后道:“请谭先生指教此壶来历,何人所制?”
她嘴里提出问题,纤细修长的手指却按在壶盖上,似乎有意阻止匡睿抚摸把玩茶壶,更不允许查看底款、壶盖、壶内印记。
匡睿不以为意,照着壶身铭刻念道:“‘春何供,供茶事;谁云者,两丫髻’,此乃经典的古春式曼生壶铭,因此这把壶是曼生壶,又名半瓢壶,是清代宜兴制壶名家杨彭年与金溧阳县知县、金石学家陈曼生合创的作品。”
“哪个系列?”秦茜追问道。
“井栏款,”匡睿道,“当年杨彭年与陈曼生设席于庭院交流设计心得,恰好有个丫环到井边取水,栏高水深,丫环取水时腰身弯如彩虹。杨陈二人相视而笑,笔下将丫环化为优美的壶把,井栏化作壶身,终成井栏壶。此壶壶身铭刻古春式含‘两丫髻’字眼,暗契井栏款来历,可谓喻义丰富。”
“何人所制?”秦茜似乎不想给他思考时间,步步紧逼。
“曼生壶中的绝品是两人合制壶,如杨彭年款陈曼生铭紫砂圆笠壶、杨彭年款陈曼生铭紫砂合欢壶,壶底印‘阿曼陀室’,壶把下方有‘彭年’或‘曼生’小印,均为名士名壶,可遇不可求;上品是两人单独制壶,小印同样在壶把下方,”说到这里匡睿叹了口气,“陈夫人的手指正好遮住小印部位,令在下十分为难,那儿到底有无印款?若有的话是谁的印款……”
柳晓晓听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琢磨耍什么花招骗秦茜把手指移开。秦茜似见惯类似场面,脸上波澜不兴,高深莫测。
匡睿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推理分析,喃喃道:“倘若杨陈亲制,价值达数百大洋,据说香港那边按黄金论价,行情日益走高……要真的如此珍贵,我不信陈夫人舍得由下人动手,拿着托盘走四五道门槛,万一有个闪失,到哪儿哭去?”
秦茜“哼”了一声。
“因此陈夫人手指遮着那个部位不是怕在下看到小印,而是怕在下看到那儿没印,所以此壶绝非杨陈所制。”
“那是谁?”
匡睿语速慢了下来,似乎在回忆什么,边想边说:“曼生壶虽名曼生,除了杨彭年还有不少制壶名家参与过制作,如江听香、高爽泉、郭频伽、查梅史、吴月亭等人,像吴月亭壶底用印也是‘阿曼陀室’,区别是壶盖内钤印为‘竹溪’,另外杨彭年去世后,其家族制作的紫砂壶还沿用‘阿曼陀室’印,只是不再使用‘彭年’和‘杨彭年造’四字阴文篆书印。”
“说得挺好,只是……”
秦茜手指轻敲桌面,对匡睿迟迟说不到点子有些不耐烦。
“如果区分江听香、高爽泉等十多位制壶名家的风格,别说洛阳,放眼中原乃至全国恐怕都找不出这等高手,原因在于他们制作曼生壶时必须摈弃自身喜好,最大限度体现曼生壶特有的风格,因而差异极为细微甚至融合于一体,想必陈夫人不会出过于钻牛角尖的题目,”说到这里匡睿端起茶盅一饮而尽,“左思右想,在下突然联想到一个人,杨风年!”
秦茜脸上看不出丝毫变化。
匡睿自顾自道:“她是杨彭年的妹妹,虽为女流可制壶技艺不输其兄,特点是构思巧妙常有神来之笔,雕工细腻精致,中年她还创新设计‘搜钟壶’名噪一时。因为家族关系,她的作品也用‘阿曼陀室’印,另外在壶把下方用‘杨氏’印,”他笑了笑,“结合此壶灵巧绮丽女红之气的特点,在下判断陈夫人手指遮住的是‘杨氏’两个字。”
这时秦茜突然笑了一下。
一笑端的万种风情,仿佛瞬间枯枝逢盛开千百朵鲜花,妩媚之容难以言表。匡睿毕竟涉世不深,哪里抵得住这等成熟妖艳的风姿,竟然待在那儿不知说什么才好。
柳晓晓大声道:“请陈夫人评鉴。”
秦茜收敛笑容,又是冰清玉洁的样子:“恭喜谭先生。”
说着缓缓松开手指,紫砂壶壶把下方果然有两个清秀娟丽的楷书:杨氏。
“二道茶已凉,下面请谭先生……”
秦茜还没说完,匡睿突然打断道:“可惜在下没机会品尝陈夫人的第三道茶。”
秦茜和柳晓晓同时一愣。
秦茜道:“谭先生……”
匡睿用力摔掉手中茶盅,喝道:“抓住她!”
柳晓晓出手极为迅疾,在女仆尖叫声中一把揪住秦茜的头发,手枪抵在她下愕上。与此同时四五名警探堵在门口,枪口一齐对准匡睿。
匡睿拿起柳晓晓的茶盅舒舒服服喝下,从容道:“喝完第一道茶你已猜到在下的身份吧?”
“匡睿!”秦茜恨声道,“你以为能在老娘面前装神弄鬼?”
“你摔茶壶表面是为拿低劣货待客过意不去,实质通知潜伏在外面的仆人报警,但在下不确定,所以故意东扯西拉拖延时间,目的是看看到底有没有警探过来,真可惜……在下不得不东施效颦也摔杯为号,陈夫人,后门在哪儿?”
外面警探跃跃欲试,但慑于秦茜被挟不敢越池半步。他们很清楚她的能量,也知道权贵们对她的爱惜,若伤了她半根毫毛,就算活捉匡睿也抵不了失职之罪。
秦茜隔了会儿道:“右门左拐,见花坛直走,到中院右转……”
“然后呢?”柳晓晓用枪管顶了她一下喝道,“别耍花样,不然把你脸划成丑八怪!”
这句话给秦茜很大的震慑力,她连忙解释道:“到时我会指方向,说早了你们也不清楚……放心,我会配合你们离开,别乱来……”
匡睿先行,柳晓晓手臂勒住秦茜咽喉,枪口抵着她太阳穴断后,一步步向后院方向走。退出客厅时柳晓晓突地抬枪“砰”一声,将杨风年手制的紫砂壶打得粉碎。秦茜心疼得一哆嗦,匡睿也啧啧嘴颇为不舍。
但枪法之精准使警探们极为顾忌,不敢轻易动手。
途中匡睿喝令她在后门准备车辆、关闭沿途院门等等,秦茜一一照办,将警探们挡在前院。
到中院时秦茜示意朝斜左方向,匡睿板着脸说不走这条道,换道!秦茜一呆,嚅嚅说车子就停在那边。匡睿果断说不管车子,快走!秦茜无奈让他们继续向前然后右拐,走了几分钟果然在厨房边发现个侧门。
“要不要车?我叫人开过来。”秦茜担心两人仍不放过自己,主动讨好。
匡睿四下一扫,发现门外停了辆三轮车,眼珠一转,让紧随其后一大帮陈府亲朋好友和家丁退后,反锁好门,然后让柳晓晓挟持秦茜坐到后面,他则拿起搁在车头的破草帽往头上一扣,反穿外套,蹬着三轮车飞快朝巷子深处骑去。
三轮车拐入巷子几分钟后,警探们才满头大汗包抄过来。
匡睿对老城区巷子极为熟悉,骑着车七绕八拐灵活异常。柳晓晓赞道好车技,跟谁学的?匡睿说这点玩意儿还要学?无师自通。古玩店经常要进货送货,刚入行的学徒就干这个,要求骑得又快又稳,临了还要帮忙卸货。
“你们到底带我去哪儿?现在已经安全了,请放了我!”一直不吭声的秦茜带着哭腔说。
匡睿并不搭腔,一口气骑到熙熙攘攘的老城区中心,将车停在茶楼旁边巷子里,隔着帘子问:“陈教授元墓鉴宝后回家,对你说过什么?”
“没有。”
“撒谎!再想想!”匡睿严厉地说。
柳晓晓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再敢撒谎就划脸!”
这是秦茜最害怕的,赶紧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对了,那天晚上他有些激动,在书房里来回转个不停……”
“还有!”
“……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他只说应约去元墓鉴宝,没说别的,更没提到传国玉玺,那还是事后从其他人嘴里得知……”
“然后他一夜没睡?”
“好像……全家都睡了之后他好像出去了一趟,具体何时回来我也不知道,”秦茜道,“我们一直分房而居,房间隔得比较远。”
无论哪个家庭摊上秦茜这种交际花,夫妻关系都好不到哪儿去,不管对陈教授的鉴定中心帮助有多大。
“你没问他去哪里?为何深更半夜出去?”
“第二天清早他就去香港转机巴黎,我睡到十点多才起床。”
匡睿哑然失笑,倒也是,秦茜的黄金时间是晚上,白天要补觉。
“你何时知道他鉴定了传国玉玺?”
“前几天得知噩耗的时候,有朋友吊唁时隐约提到这回事,一打听原来跟汤司令有关,后来再也问不下去了。”
“以陈夫人的能耐都问不出?”匡睿揶揄道。
秦茜长长叹了口气:“军方对此事甚为敏感,我仅仅打了几个电话,询问了两位朋友,有自称司令部的军官打来电话,警告我今后不得涉及有关传国玉玺的话题,否则后果十分严重。”
这就对了。
匡睿默然良久,让柳晓晓把秦茜绑在车内,威吓说必须等五分钟后方可呼救,然后两人迅速离开。
途经草场口大街时三辆警车呼啸而至,两人赶紧钻进巷内,在胡同里转了二十多分钟后无意间来到一处杂草丛生的野山坡。这儿原是木材厂,中原大战时被炮火炸为废墟,之后便成为无人理会的死角。
虽是秋季,野草生机勃勃,草丛间散落着亮紫和鲜红的小花,在夕阳照耀下折射出淡淡的晕彩。
“歇会儿吧,实在跑不动了。”匡睿踉踉跄跄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大口大口喘气,汗如雨下。
“才跑半小时就累成这副德行,哪像男子汉大丈夫?”
柳晓晓气息如常,悠闲地揪根草茎衔在嘴里,闻着阳光的味道,心情好得几乎想哼家乡的小曲儿。
“喂,今天你有点反常。”匡睿说。
“怎么?”
“秀枪法可以,为什么一定要打碎杨风年的紫砂壶?那些壶之精品毁一件少一件,你知不知道?”
“我想打什么就打什么,哼!”
匡睿扑哧一笑:“明白了,你是看秦茜不顺眼,非得让她心疼一阵子,对不对?”
柳晓晓脸微微有点红,气哼哼道:“谁叫她笑得那么……那么……反正一看就不是好人!”
“那是交际场合的惯用伎俩,眼睛里带钩子专门蛊惑高官权贵,可惜这一套对付我们身上不管用,”匡睿笑得更开心,“她的笑是装出来的,一看就很假,哪有柳姑娘笑得开朗真挚。”
“真的?”
她歪着头问,英气勃勃的脸庞被夕阳映得分外娇美,嘴唇上、脸颊边淡淡的茸毛间跃动着少女的健康和活力。
匡睿看得一呆。
之前他与柳晓晓相处,或以同行年轻人身份,或以患难之交,从未像今天这样以男人看女人的角度。
关于柳晓晓,一年前就有同行在匡荆叶面前提过,她皱眉说眼神太厉害,煞气重,不适宜做老婆。当场否决。匡睿知道后没多想也没在意,这件事轻飘飘就过去了。
其实柳晓晓跟皇甫大院里女孩子不一样,不属于皇甫容那种俏丽动人、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江南女子,而具有北方女孩气质,皮肤白个子高挑,骨骼匀称结实,喜怒溢于言表。
“看什么?”她被他直勾勾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嗔怪道。
匡睿坦率说:“突然发现你很漂亮。”
她蹙眉道:“直到这会儿才发现?”
“对不起,以前从没像看古玩一样研究过女人……”
“秦茜让你开了窍?”
匡睿哈哈大笑,笑声惊动草丛深处的鸟儿,“扑噌噌”纷纷飞起,反把两人吓了一跳。
暮色愈浓,寒意渐生,两人越坐越近,但始终保持若有若无的距离。再后来月儿浮出云层,俏皮地挂到树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