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芳街位于洛阳城西,是传统的古玩一条街,里面林林总总上千家古玩店,卖什么的都有,鱼龙混杂、真假难辨,每天都有捡漏的喜剧发生,每天也有打眼的悲剧重演,但无论怎样没人因此告到官府,所谓各凭眼力,风险自担。
作为中原核心地区的河南,自古以来乃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洛阳历朝历代均是军事文化重镇,从官府到民间,从家宅到墓藏积累了数量庞大的古玩,像洛阳周边的山头,有时能一口气挖出四五层墓。洛阳古玩市场也因此异常火爆,风头甚至盖过北平潘家园。
最近古玩市场里隐隐飘过传言,说秦始皇下令铸造的传国玉玺在洛阳城出现,目前被皇甫世家的匡睿持有!
若换其他地方,绝大多数人会一笑了之,顶多托朋友打听详情,然而这是洛阳,河南的洛阳,天晓得地底下能挖出什么。一时间古玩商、掮客云集洛阳,外加考古界、学术界,还有来历不明、身份暧昧的人,以及金发碧眼、出手豪阔的欧美收藏家,使得洛阳城格外拥挤。
事有凑巧,这几天正赶上桂芳街一年一度的古玩交易会,各路神仙呼啦都跑过去,有趁机打探消息的,有试图摸清底细的,还有四处放风伺机行动的。整个桂芳街充斥着诡异和骚动不安的气息。
古玩交易会设在桂芳街青衣巷,巷子两边店铺加临时搭建的帐篷、摊点一眼看不到边,真正参与者大都是古玩界专家、各大拍卖行、古玩店以及资深古玩收购商,实质是非正式的拍卖会,区别就是交易会不保证真品,大家凭眼力才识说话,吃了亏权当交学费,自认倒霉。
匡睿装扮成老气横秋的学者,小山羊胡,深黑色大框眼镜;柳晓晓则粗布短衫的小厮装束,跟在匡睿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她是真好奇,平时绝大部分时间陪童名柏枯坐在沉闷的当铺厢房里,有时大半天不说一句话,偶尔外出鉴定也是车来车往,场面很少超过十个人。像这样热闹的地方,她根本没机会逛。
三天前两人夜里泅渡护城河,从匡睿小时候就探明的城墙缺口溜进城,趁黑潜入母亲匡荆叶独自居住的小四合院。院子虽小,却有非常隐秘且布局复杂的地窖,估计两个人在里面躲十天半个月没问题。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匡荆叶连门都没给儿子进,隔着门缝塞了十几块大洋,说宪兵队来搜七八回了,到外面随便找个旅店都比住家里安全。
站在门外,匡睿整个人都傻了,还是柳晓晓反应快,把钱捡起来后硬拉他离开。三更天,两人孤魂野鬼似的沿着河岸游荡,憋了好半天,柳晓晓忍不住问:
“她……是你亲妈?”
匡睿苦笑:“这会儿我都怀疑。”
“也许她真有苦衷,宪兵队那帮家伙很蛮横的,没准说了什么威胁的话。”
“如果你在这种情况下回家,你妈至少要表达一点惊喜吧?”
“我妈已去世六年了。”
“不好意思。”
柳晓晓无所谓地摇摇头。两人闷闷走了会儿,她建议到城西有位朋友家碰碰运气。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敲开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居然是一身戎装的军官,匡睿大惊,蹬蹬蹬连退几步。
“没事儿,他叫金铭,我的同门师兄,眼下在……”
金铭摆摆手打断她的介绍,径直安排两人洗澡、吃饭,细细听了秘洞事变经过后沉吟良久,说传国玉玺丢失非同小可,汤司令必定要找替罪羊对重庆方面有所交代,这期间风声很紧,最好销声匿迹一段时间。
两人经过枪战、逃亡已成惊弓之鸟,不消说宁愿躲在家里,但第三天晚上金铭带来桂花街古玩交易会的消息,匡睿又坐不住了。他不甘心背如此可怕、随时有杀身之祸的黑锅,那样将一辈子抬不起头。
在匡睿的坚持下,金铭同意两人乔装打扮混入交易会探听消息。
“大开门定窑白釉印花腰形圆枕,要不是那位师长的公子哥吸大烟成瘾缺钱花,谁舍得拿出来卖?四万大洋不带还价,没诚意买的别站这儿左摸右摸,弄坏了你赔得起?”
东川来古玩行裘老板唾沫横飞的宣传吸引了一大批看热门的,论实力东川来比皇甫世家差不了多少,每年古玩交易会也能拿些分量很重的东西,但毛病是经常把赝品夹在当中卖,业内口碑比较差。
有人从头到尾抚摸一遍赞道:“胎骨薄而细,颜色洁净,瓷化程度高,装饰技法是白釉印花,符合北宋工艺特征,应该是定窑白釉不会错。”
另一人说:“釉质坚密光润,釉面有闪黄和垂釉现象,印证了定窑白釉有‘粉定’和‘泪釉’两个别称的说法,我看好这是老东西。”
有个商贾打扮的从人群里挤出来质疑道:“我看枕头底下的‘官’字款有问题,据我所知宋代官窑瓷器压根没有‘官’字款,一是当时官瓷都是单色釉,二是官瓷只供皇家使用,无须画蛇添足写上‘官’款。”
裘老板冷笑道:“这位客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代五大瓷汝官哥钧确实没有‘官’款,唯独定窑例外,原因在于它原来专门为皇室烧造瓷器的民窑,自然要特意注明。”
商贾满脸通红地退入人群。
裘老板说得更得意:“各位看清下方的数字没有?八,这是后期定窑仿钧窑编的号,从唐代到清代,就定窑和钧窑瓷器有编号,很多造假作坊想仿都摸不着门路。”
左侧有藏家卖弄说:“别的不提,单它的印花水平就足以定论,宋代时期定州不仅生产瓷器,还有个很著名的东西叫缂丝,印花就是借鉴缂丝完整的图案纹饰刻成陶范印到瓷坯上,因此定窑的印花技艺应为五窑之首。”
几个回合下来围观者愈发相信定窑白釉印花腰形圆枕是真品,纷纷上前赏鉴,有三四位老板躲到一边小声议论是否出手。
柳晓晓凑到跟前打量一番,嘀咕说:“要真的四万不贵,上回养父……”
匡睿怕她多嘴引来麻烦,硬拽着她的手挤出人群。柳晓晓愤愤甩开他说:“干什么呀你,男女授受不亲!”
“这种赝品哪值得我们浪费时间。”
“什么?”她一愣,“你没听刚才大家说话?明明很开门的东西,跟我养父上回收的差不多。”
“也是定窑白釉?”
“好像是……”
“上次也有‘官’字款?印着什么数字?”
柳晓晓被问住了,想了会儿讪讪说:“我只管按养父吩咐看,哪记得许多。”
“告诉你吧,毛病就出在数字上,定钧两窑的瓷器编号均为一到十,数字越大瓷器越小,后来明清两朝仿造时数字意思正好相反,”匡睿低声说,“像瓷枕的块头编号应为三或四,顶多是五,而八一般指笔筒、笔洗、茶具甚至梳妆盒等小件。”
“喔,这是明清仿造?”
“刚才说话的几个基本是托,有问有答,滴水不漏,既扫除围观者的疑问,又不露声色制造气氛,不过四万大洋,嘿嘿嘿,依我看真想成交也悬。”
“标价太高?”
匡睿笑道:“恰恰相反,姓裘的做贼心虚没敢往高处报。定瓷什么来头?全中国存量不超过一百件,你说四万大洋高不高?后面加个零还差不多。”
柳晓晓恍然:“啊呀,太黑,太黑了,喂,你们皇甫世家也经常干这种坑蒙拐骗的勾当吧?”
“玩古玩关键在于玩字,大家都别当真,要是当真你就输了,”匡睿说,“卖赝品不叫骗,买赝品也不叫上当,手里没两把刷子,兜里没几个钱千万别玩,你也玩不起。”
“反正……我看不惯。”
两人闲逛了几家,柳晓晓一眼看中号称明代中期的象牙梳妆盒,约三寸见方,上面雕刻有缠枝花莲和草虫蝴蝶,图案古色古香,秀美清淡,非常讨像柳晓晓这种年龄的女孩子喜欢。
“真行家,”摊主冲柳晓晓竖起大拇指,“我这可是正宗明代末期象牙雕刻,材质是亚洲象牙,典型苏州工的竹刻技法,你瞧这手感、这颜色、这光泽……”
匡睿漫不经心问:“多少钱?”
“一口价,十块大洋!”摊主斩钉截铁。
“六块怎么样……”
柳晓晓试图还价,被匡睿打断:“一块大洋现在成交。”
摊主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叫道:“开玩笑吧你,别说雕工和年头,这么大的象牙要多少钱?不懂不要乱还价!”
匡睿指尖轻划盒子内侧纹路说:“象牙有独特的牙纹,如同树轮一样,以牙心为中心向四周扩展,年龄越大牙纹越粗,一般为人字形或网状形……”
“盒子里没有啊。”柳晓晓发现问题了。
“还有所谓象牙黄,明明烟熏出来的效果,不信你看。”
匡睿用手指用力在盒面上擦了几下,指头有淡淡的黄褐色。摊主明白遇到内行了,赶紧将匡睿拉到一边拱手道:
“大家吃同一碗饭的别相互砸牌子,梳妆盒当作见面礼送给爷,行不?”
匡睿笑笑掏出一块银元扔给他,拿走梳妆盒。
柳晓晓边走边把玩,说:“你眼里满是毛病,我觉得不错,特别手感……确实有养父经常说的滞粘感,应该是包浆吧?”
匡睿扑哧一笑。
柳晓晓怒道:“有啥不对的尽管说,别娘儿们似的!”
“包浆这玩意儿,修到童老那种境界才能真正领悟,普通玩家哪怕我这个等级都差点儿,”匡睿说,“打个比方好人有好人的气质,坏人有坏人的气质,你能说清什么叫气质?”
“嗯……没准儿。”
“气质能装,包浆也可以做假--放在油烟里熏,然后上蜡打光,摸上去就有你说的滞粘感。”
柳晓晓气呼呼道:“它不是象牙是什么?”
匡睿掂了掂:“估计是牛骨。”
不料柳晓晓不怒反喜:“是吗?我就属牛,最喜欢与牛有关的东西。”
“所以玩古玩真假不要紧,关键是缘分。”
“缘分……”柳晓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歪着头问,“你到现在还没成亲是不是缘分没到?”
匡睿苦着脸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步步追问:“你是皇甫世家大掌柜的关门弟子,在古玩界名声也不错,按说上门提亲的该排成长队,为什么拖到现在?上回还听几个伙计私下议论你是不是不好女色好……”
柳晓晓吐吐舌头没好意思说。
匡睿长长叹了口气。
外人只知他表面风光,殊不知皇甫世家这等门第大府的深沉和复杂。由于私生子的身份,世家任何人都可以对他吆三喝四随意使唤,稍不留情便是夹枪含棍的斥责。为有出头之日,从踏入世家起十多年没睡过囫囵觉,每天天不亮便起床打水、生火、扫地、劈柴,晚上就着油灯苦研古玩,用心揣摩其中的细节和诀窍,甚至上了床脑子里还回想着某处破绽或一款图章。
作为长辈的皇甫兄弟成天冷着脸监督他干活,似乎当他是无欲无求的木头人。在沉重的负罪感和生存压力下,每天想的只是不犯错、少犯错,以及如何更好地活下去,在皇甫世家站稳脚跟,哪里考虑到婚姻那种奢侈的人生大事?
个中苦衷真是不堪为人道,匡睿只好简洁地说:“做鉴定都是苦出来的,过早结婚容易溺于享乐,可谓有一得必有一失。”
柳晓晓耸耸肩不以为然:“你得到了什么?”
匡睿一阵心酸,但他天性滑稽并不以为意,打了个哈哈说:“得到很多啊,比如这会儿不是有美女相伴?”
柳晓晓冲他怒目而视,匡睿赶紧信手一指:“那边围了不少人,过去看看。”
位于青衣巷正南位置的宝信坊也是洛阳百年古玩店,以经营古画、陶瓷且只做精品而闻名中原,由于战火、动乱、经营不善以及内耗等原因,宝信坊在两百多年里更迭过四五任主人,六年前又因打眼损失几十万,被东川来的裘老板收购。裘老板是精明的生意人,尽管喜欢玩些鱼目混珠的把戏,却从来不砸宝信坊的牌子,宁可把赝品放到东川来,以期与皇甫世家抗衡。在他的努力下宝信坊的确起色不少,逐步拉回些财力雄厚的资深藏家,去年还从上海几大拍卖行拿到上百万的单子。
此次宝信坊展出一幅董其昌的《云卷庵深秀图》。该画列入清代《韵石斋笔谈》书画类目录,是有据可查的董氏作品,其流传也算有序,每代收藏者均有家谱或书信为证,交接清清楚楚,绝无拖泥带水。
董其昌乃明代书画大家,是与吴门画派抗衡的华亭派领袖人物,其书法临写颜真卿,绘画师法黄公望,同时广泛吸取唐宋元诸家优长,抉精探微,取得超越古人的艺术成就。清代康熙、乾隆都以其为宗法并亲自摹写,致使董书得以风靡一时,出现了满朝皆学董书的热潮。他的画风更是影响了整个清代,以致有南派压倒北派的说法。
与很多一生潦倒的文人不同,董其昌早在盛年就成为三品大员,艺术上又取得相当造诣,上门索画者众多。董其昌不胜其烦,不得不请人代笔然后自己落款盖章,根据有据可查的资料,替他代笔的有僧珂雪、沈士充、吴振、赵左、叶有年、杨继鹏等著名书画家。因此董其昌流传的作品数量不少,但代笔的占绝大多数,真正本人亲作的凤毛麟角。藏家碰到号称董其昌的作品也是看得多,买得少,不敢轻易下手。
展出前,也就是皇甫兄弟等人夜赴秘洞鉴定传国玉玺当天下午,裘老板托朋友将《云卷庵深秀图》送到世家“掌眼”--即给出专业评估意见。当时匡睿也在旁边,皇甫沙揣摩了足有十多分钟,最后说“老东西,但不是董其昌”,再问不肯多说。
匡睿对此满腹疑问,但后来琐事一桩接一桩,始终没捞到机会请教。
已被最权威专家断为赝品,裘老板凭什么敢再挂董其昌的名头放到高手云集的交易会?难道不怕砸了宝信坊的招牌?
匡睿愈发狐疑,找了个空档钻进人群想弄个明白。
看着他的身影,柳晓晓脑中却盘桓着另一个问题:这个男人真像养父说的值得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