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二公子家中已有娇妻,本王此番倒是好心做了坏事。媚姬之事作罢,不过,本王今夜欲送公子一件礼物,也算是两国邦交的友好象征。二公子喜欢什么,尽管对本王提出。只要本王办得到,一定亲自呈上,绝无戏言。”宸王的语气缓和,还带着莫名的兴奋。
是因为我终于亲耳听到,二爷放弃我的消息了吗?这样,我就会心甘情愿的做他的宸王妃了,对不对?我先前重逢的喜悦一扫而空,只剩下满满的悔恨,积压在胸腔里,闷得人窒息欲绝。
感到二爷最熟悉却也是最陌生的眼光,那分明就是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我漠然的与他对视,他此刻还会要求宸王归还我吗?
许久,听到他清泉般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表达意愿“王爷,在下与舍弟自幼喜好音律。昨日一入莫远城,便闻周边百姓称颂,宸王妃歌声委婉动听。既然王爷答应,给在下一个机会挑选礼物,那可否请王妃一展歌喉,让在下一饱耳福呢?”
我一下怔住了,自从入了王府,自己便再未弹唱一曲。百姓怎会知晓我会唱歌一事?若是说歌妓隐竹,倒还有可能,但提到被宸王保护的密不透风的王妃,何时有机会在众人面前一展才艺呢?等等,不会是有人泄露了消息吧,一定是宇文优,那个处处与我作对的烂王爷。
宸王对此的反应也是颇感意外,从他怀疑思索的神色便可看出。
我见他迟迟不予回应,只好自作主张,坦然面对二爷,擎起玉樽,向对方遥敬一杯,念道“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揭开面纱,将那美酒灌入喉头。
冷酒下腹,愿你颜少风从此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我扔掉那一缕金纱,步履轻盈地迈上方才乐队所在的台阶。等沁芷取来琴,换过乐师,我伸手摸上这本属于颜家的宝物,拨响琴弦,对阶下众人华美一笑“‘满宫明月梨花白’,我应景唱一曲‘梨花香’吧。”
不看宸王的脸色,我径自弹奏那哀婉的乐曲,放声低吟“笑看世间/痴人万千/白首同眷/实难得见/人面桃花/是谁在扮演/时过境迁/故人难见/旧日黄昏/映照新颜/相思之苦/谁又敢直言/梨花香/却让人心感伤/愁断肠/千杯酒解思量/莫相忘/旧时人新模样/思望乡/为情伤/世间事皆无常/笑沧桑/万行泪化寒窗/勿彷徨/脱素裹着春装/忆流芳/笑我太过痴狂/相思夜未央/独我孤芳自赏/残香”
人已伤,心自断,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二爷从一而终,只爱我一人。他终是卸下面具,治好脸伤,觅得良缘。我应该高兴才是,总算有一位女子代替我与二爷相守,我又何必自苦?
也许,命运便是如此安排的,我天生拥有宸王妃的命格,因此才会一再与所爱之人错过。宸王之外的人根本就是奢望,他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可为什么,我就是止不住悲戚,止不住簌簌而下的泪水?二爷,你真的对我再无情意了吗?
一曲弹完,我硬撑着回到座位上,对四面八方的掌声充耳不闻。宸王欲再次握我的手,遭我拒绝。我一个人舔着伤口,默默无言。一直默不做声的少廷,突然出言安慰“王妃的歌喉果然名不虚传,曲辞虽好,却太过悲伤。今夜是十五,月圆人圆,王妃理应放宽心,开朗起来才好。”我对他苦笑几下,收了神情,虚脱的坐着。
宸王状似无意的问了句“二公子的夫人,不知是哪一位佳人,能得南北五公子排名第一的寒竹公子青睐,本王倒想一见。”
我低下头,咬着唇,手指揉搓裙衫,等待着二爷给我最后一丝希望。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人会是我。可接下来二爷的回复,却令我彻底陷入失恋的痛苦中。他眼神望向远处,口中温柔地描述他对那名女子的印象“内子并无特别之处,尚不及王爷的舞姬半分姿色,一个野丫头罢了。”
我偷偷看二爷,他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他说的是谁?莫非是书悦,那个唯一能打开衣柜的丫鬟?他心里早有人选了?如果不是我有所谓的指腹为婚,二爷定然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他调查我那么多事,该是一早就知道我是他的未婚妻。
傻姑娘,你还在盼什么?都完了,结束了。你一直逃婚,不就是为了远离那个颜二公子吗?你今天怎么了,该高兴才是,高兴点,高兴……
“母妃,母妃……”皎儿柔软的孩童音扰乱了我的心思,我一转头,只见他胖乎乎的身子贴着我,小脸被兴奋渲染的红彤彤,额上残留着热汗。
我俯身握住他的小手,一时忘了此时此景,低声询问“皎儿,找母妃何事?”
皎儿傻傻的摸摸头,一声惊呼,喊道“父王说明日陪我放纸鸢,母妃也去好不好?孩儿今儿玩过一回,可有趣了,母妃……”
“皎儿,此处有贵客,你怎能随意进出?来人,把世子送回去。”宸王冷不防在我背后训斥道。
沁芷随即上前,好说歹说的劝走了皎儿。看着他失望的小脸,想起宸王的话,我霎时心慌意乱,抬手打翻了桌上的酒杯,还不及接住,就已在我脚边粉身碎骨,再也挽回不得。
“鸾儿,你醉了,芳芩,扶王妃回碎萍榭。“宸王叹了口气,小声吩咐芳芩。芳芩上前,正想劝我,我蹭的一下站起来,按住胸腔,平息那里紊乱的气息,转身对二爷他们行了礼,急急地往外走。
出了倚桂堂,我一路小跑回水榭,嘭的一声推开门,在门槛处绊了一脚,好不容易站稳,却再也挪不动步子。我倚靠着水榭的大门,身体慢慢向下坠落,随之掉落的,还有大滴大滴的眼泪。
闭上眼,我脑海里迸出一个念头,二爷他另娶新人,不要我了。方才皎儿一闹,他和少廷必然以为,皎儿是我跟宸王的亲生儿子。只怕我再怎么解释,他们也不会信了。乱了,全乱了。我不想变成这样的,不想,不想。
“王妃,这么大冷的天,您怎么坐在地上,若给王爷发现,奴婢又不好交代了。”芳芩的声音透着担忧。
我睁开眼,伸出一只手给她,芳芩小心的拉起我,扶我站稳,两人一步一步走回房间。还没进门,我就闻到一股子酒味,转头问芳芩“我屋里何时来的酒鬼?”
芳芩愣了愣,随即笑开“回王妃,这屋子酒鬼没有,要说醇酒佳酿倒是有几瓶。里头放的是南朝特使进贡的梨花酒,王爷吩咐下头给王妃送了瓶进来,说是产自王妃故里,想必能博得您喜欢。”
梨花酒?是二爷酿的梨花酒。我推开芳芩,自顾自的走进房中。屋内唯一的圆桌上,赫然摆放着贴有“梨花佳酿”的酒瓶。我靠近它,用手拔去瓶盖,凑近闻了闻,梨花特有的淡雅香气侵入口鼻,“芳芩,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芳芩微微颔首,从外面替我关好房门。我举起酒瓶,用手一字一字地抚摸上面的墨迹。这是二爷的字,我记得的很清楚。那年夏末秋初,我因少廷之事醉倒在梧风轩的酒窖里,是二爷把我抱出来,一口一口地喂我喝醒酒药。如今,我再醉倒,二爷怕也不会来了。
我将酒倒入茶杯,小酌一口,任那梨花香溢满唇齿。“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化作……相思泪……相思泪……”
自斟自饮,不觉间已空了酒瓶,昏了头脑。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一条缝,一道身影顺着那条缝的扩大,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晰。
“二爷,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的。”我微醺,左摇右摆地靠近他,伸手触摸他的脸庞,凉凉的。我翘首看他,那熟悉的眼眸中,竟然闪着不知名的怒火。
我脚下不稳,扑进他怀中,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梨花味,却不见酒气。我抬起他的手臂,那臂弯处,残留着一瓣梨花。我用手指捻起,喃喃低问“二爷,你方才可是一直站在门外的梨木下?”
他不语,只是夺过我手中的梨花瓣,在我眼前一晃,将其碾成碎末。我傻傻的怔住,思及他对我的无视,视线前不禁水光盈盈。
我揉揉眼睛,泪眼朦胧地问他“二爷,你怎么可以另娶她人,你不是跟我说会等我的吗,不是说要跟我长相厮守吗?你怎么可以不守信用。二爷,我恨自己,好恨,好恨,为什么不早些去找你,为什么要呆在这个吃人的地方?若我早些回去,我们现在也该夫妻恩爱了。都怪我,都怪我……”
眼前的男子脸色紧绷,抽搐不已,压抑着情绪平静地说了句“鸾儿,你……认错人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这才发现自己抱着的男子原是宸王。“啊”我惊恐的后退几步,在墙角蹲下,开始胡乱捶打自己的头,小声安慰自己“这不是真的,不是,不是……”
身子猛烈一震,宸王转眼将我抵在墙上,嘲讽地直视我,一手指着我的胸口,语气不变“鸾儿,你心中从来都没有我的位置吗?一分一毫都吝啬留给我?”
见我颤抖着,不发一言。他沉痛地低吼“难道这3年来,你对我的温顺都是假的吗?只是因为我和他长得像,不,鸾儿,你不能这么自私!莫非我这些年的付出,还不及你们半年的感情?哼,可笑,真可笑,我堂堂宸王爷,叱咤朝野风云,竟被自己心爱的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而不自知,说起来,可真是让人痛心呐!”
我想起这三年的苦楚,怒火中烧,混着蛮横的酒劲,拼命地捶他的胸脯,大骂“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囚禁我,我不喜欢这里,我要离开,离开!我要回南朝,我跟二爷有个约定,我要去找他,等他……都是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去,我爱他,我爱二爷!”
宸王并未还击,而是压下我不听话的双手,紧紧地把我压制在他的胸前,句句话如针刺般,令我心口处隐隐发疼“鸾儿,别喊了,他回去了,听不到的。他已娶妻,不会再留恋你丝毫。你是我的王妃,我的妻,我会对你好,疼你,爱你,给你想要的一切。总有一天,你会淡忘他。鸾儿,放弃他,忘掉他,试着多看我一眼,只要你肯爱我一分,我定以千百倍的疼爱偿还。夫妻结同心,白首不相离。”
我的心疼愈发加深加重,像是被火灼烧一般。我本能的抽出手按在胸口,痛苦低吟。宸王见状,哗的一下拉开我的前襟,在看到二爷的名字时,眼中暗潮澎湃。
他木然的合上我的衣衫,抚摸着我的额头,黯然凄凉的语调,我从来都没听过。“鸾儿,你不要再想他了,别再想了,我才是你的夫君,你为何不肯多看我一眼?”
我声泪俱下,无所顾忌地谴责自己“你不是二爷,我不会爱你,不会……我的心里除了他,不会再有任何人。是我辜负了他的情,上天惩罚我,让我一辈子不得自由,不得幸福。你放了我吧,让我去找他,挽回他的感情。放了我,我求你,你要什么都可以。即使要我死,我都乐意,只要我能再见他一面,告诉他我的心。”
宸王抚上我的心口,似在跟我讲话,又似自言自语“你的心就只能装下他一人?你准备等他到何时才肯放手?若他果真一辈子不见你,不爱你,你就甘心终生空守着明月度日?鸾儿,我已下决定,纵然你一辈子爱着别人,我也会陪在你身边,直到你爱上我,正眼看我的那天。虽然你身中蛊毒,寿命不足一年,但我会求遍天下名医,为你祛蛊。即便你死了,我也终身不立正妃。将来我若能继承大统,皇后之位虚以祭汝。”
我不再言语,只觉双目失神,头脑犯昏,心口处强烈的撕扯,致使我神智昏聩,不多时,就被卷入新的黑暗漩涡中。
似梦非梦,我仿佛置身于梧风轩内自己的房间,耳边响彻那首缠绵悱恻的长相忆。我打开门,想要一探这奏乐之人,忽见身形如雪的少廷手拿玉玲珑侧坐在回廊之上,修长的手指拨弄琴弦。
我欣喜若狂的奔上去,欲同他说话,不料刚靠近,那人突兀的抬起头,面容却是二爷。我低下头,谦卑的唤了一声“二爷”,身前之人竟回了我一声“鸾儿”。抬头仔细分辨,一身青衫化作一团紫烟笼罩着他,果然是宸王。
我一急,四处寻找二爷和少廷的影子,却再也不见前人。无奈之下,只好问宸王“王爷,我……”想起他妒忌之心尤胜常人,有些后怕,改口道“王爷,你怎么会在这儿?”
宸王上前拉住我的手,谨慎的观察我半晌,回道“傻瓜,你是我的妻,我为何不能来看你?你方才晕倒,可把我吓坏了,如今可好些了?”
“晕……晕倒?”我何时晕倒了,我只是被二爷锁起来了呀。咦,这门怎么没上锁?二爷他莫非没有关我,一直是我的错觉。惊喜交加,我推开宸王的手,四处张望,大声呼喊“二爷,原来你没有关我,二爷,你在哪,二爷,二爷……”
远处,玉阶之下,迷雾袅绕,二爷正朝我挥手,我兴奋的向他跑去,还没下台阶,二爷就闪身不见了。我差点急出泪来,慌慌张张的向前迈出一步,不料脚下一空,栽在一具柔软温暖的躯体上。
“啊”我吓得尖叫一声,立马坐起,眼前一暗,脸上拂过男子的呼吸,方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宸王的怀里。
他见我虚汗淋漓,小心地轻拍我的后背,安心松了一口气“鸾儿,作了噩梦吗?吓成这样,现在没事了,没事了。”
我惊魂未定的点点头,粗声喘息,意外地嗅到雪松香气,连忙追问宸王“二爷……二爷他……”
“他来过又走了,你昏迷后,我命人骑快马把他请回来替你诊治。清水已去,如今能抑制你毒素的,怕只有他这个圣医之徒了。怎么,你还念着他,想随他远走高飞?”宸王恼恨的嗔道。
我离开他的怀抱,坐回床边,默默无言。
二爷在我醒来的次日清早,踏着晨露离开了北朝。自此之后,我一度认为我们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事后,宸王看我的眼神愈加忧伤,对我也愈加放任。期间,我再无心安抚皎儿,便将他彻底交给宸王,听着皎儿不甘心的央求,我竟无一丁点的负罪感。
两个月后的一天,就在我丧失了生活的勇气,暗自盘算自己的死期之时,宫中突然来人传话,说皇后要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