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几乎无石不刻,大者洗削整面石壁,写洋洋文章,暗取石上缓平之处,留一字两字。山风呼啸,石林挺立,秦篆汉隶旁出左右。千百年来,各种各样的人们总是这样挥汗如雨,气喘吁吁个大舞台,在这里留诗留字,借风势山威向天倾诉自己的思想,表达自己的意志。你看,帝王来了,他们对岱岳神是那样的虔诚,穿着长长的衮服,戴着高高的皇冠,又将车轮包上蒲草,不敢伤害岱神的一草一木,下令“不欲多人”,以保灵山清洁。他们受命于天,自然要到这离天最近的地方,求天保佑国泰民安。玉皇顶上现存最大的一面石刻就是唐玄宗在开元十三年东封泰山时的《纪泰山铭》,高十三点三米,宽五点七米,共一千零九个字。铭曰:“维天生人,立君以理,维君受命,奉为天子,代去不留,人来无已……”
从赫赫高宗数起,大颂李唐王朝的功德。一面要扬皇恩以安民,一面又要借天威以佑君,帝王的这种威于民而卑于天的心理很是微妙。他们越是想守住天下,就越往山上跑得勤,汉武帝就来过七次,清乾隆就来过十一次,在中华大地的万千群山中唯有泰山享有这种让天子叩头的殊荣。除了一国之主外,凡关心中华命运的人又几乎没有不来泰山的。你看诗人来了,他们要借这山的坚毅与风的狂舞铸炼诗魂。李白登高狂呼“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杜甫沉吟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志士来了,他们要借苍松,借落日,借飞雪来寄托自己的抱负。一块石头上刻着这样一首诗:“眼底乾坤小,胸中块垒多,蜂顶最高处,拔剑纵狂歌。”将军来了,徐向前刻石:“登高壮观天地间。”陈毅刻石:“泰岳高纵万山从。”还有许多字词石刻如:“五岳独尊”“最高峰”“登峰造极”“擎天捧日”、“仰观俯察”,等等。其中“果然”两字最耐人寻味。确实,每个中国人未来泰山之前谁心里没有她的尊严,她的形象呢?一到极顶,此情此景便无复多说了。
我想要造就一个有作为有思想的人,登高恐怕是一个没有被人注意却在一直使用的手段。凡人素质中的胸怀开阔、志向远大、感情激越的一面确实要借凭高御风、采天地之正气才可获得。历帝王争上泰山除假神道设教的目的外,从政治家角度,他要统领万众治国安邦也得来这里饱吸几口浩然正气。至于那些志士、仁人、将军、诗人,他们都各怀着自己的经历、感情、志向来与这极顶的风雪相孕化、拓展视野,铸炼心剑,谱写浩歌,然后将他们的所感所悟镌刻在脚下的石上,飘然下山,去成就自己的事业。
看完极顶我们步行缓缓下山,沉在山谷之中,两边全是遮天的峰峦和翠绿的松柏。刚才泰山还把我们豪爽地托在云外,现在又温柔地揽在怀中了。泉水顺着山势随人而下,欢快地一跌再跌,形成一个瀑布、一条小溪,清亮地漫过石板,清音悦耳,水汽蒸腾。怪石也不时地或卧或立横出路旁,好水好石又少不了精美的刻字来画龙点睛。万年古山自然有千年老树,名声最大的是迎客松和秦松。前者因其状如伸手迎客而得名,后者因秦王登山避雨树下而得名。在斗母宫前有一株汉代的“卧龙槐”,一断枝横卧于地伸出十多米,只剩一片树皮了,但又绽出新枝,欣欣向上,与枝下的青石同寿。如果说刚才泰山是以拔地而起的气概来向人讲解历史的沧桑,现在则以秀丽深幽的风光掩映着悠久的文明。我踏着这条文化加风景的山路一直来到此行预定的终点——经石峪。
经石峪,因刻石得名,就是石头上刻有经文的山谷。离开登山主道有一小路向更深的谷底蜿蜒而下,碎石杂陈,山树横逸,过一废亭,便听见流水潺潺。再登上几步台阶,有一亩地大的石坪豁然现于眼前。最叫人吃惊的是,坪上断断续续刻着斗大的经文。这是一部完整的《金刚经》,经岁月风蚀现存一千零六十七个字。我沿着石坪仔细地看了一圈,这是一个季节性河槽,流水长年的洗刷,使河底形成一块极好极大的书写石板。这部经刻大约成于北齐年间,历代僧人就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信仰。我在祖国各地旅行常常惊异于佛教信仰的力量和他们表达信仰的手段。他们将云冈、敦煌的山挖空造佛,将乐山一座石山改造成坐佛,将大足一条山沟里刻满佛,现在又在泰山的一条河沟里刻满了佛经。那些石窟是要修几百年经几代人才能完成的。这部经文呢?每字半米见年,可顶着烈日,挥汗如雨,在这坚硬的花岗石上一天也未必能刻出一两个字。中国的书有写在竹简上的,写在帛上、纸上的,今天我却看到一部名副其实的石头书。我在这本大书上轻轻漫步,生怕碰损它那已历经千年风雨的页面。我低头看那一横一竖,好像是一座古建筑的梁柱,又像古战场的剑戟,或者出土的青铜器。我慢慢地跪下轻轻抚摸这一点一捺,又舒展身子躺在这页大书上,仰天沉思。四周是松柏合围的山谷,头上蓝天白云如一天井,泉水从旁边滑过,水纹下映出“清音流水”的刻字。我感到一种无限的满足。一般人登泰山多是在山顶上坐等日出,大概很少有人能到这偏僻深沟里的石书上睡一会儿的。躺在书上就想起赫尔岑有一句关于书的名言:“书——是这一代对另一代的精神上的遗训。”泰山就是我们的先人传给后人的一本巨书。造物者造了这样一座山,这样既雄伟又秀丽的山体,又特意在草木流水间布了许多青石。人们就在这石上填刻自己的思想,一代一代,传到现在。人与自然就这样合作完成了一件杰作。难怪泰山是民族的象征,她身上寄托着多少代人的理想、情感与思考啊。虽然有些已经过时,也许还有点陈腐,却是这样的真实。这座石与木组成的大山对创造中华民族的文明史是有特殊贡献的。谁敢说这历代无数的登山者中,没有人在这里顿悟灵感,而成其大业的呢?
天将黑了,我们又匆匆下到泰安城里看了岱宗庙。这庙和北京的故宫一个格式,只是高度低了三砖。可见皇帝对岱神的尊敬。庙中又有许多碑刻资料、塑像、壁画、古木、大殿,这些都是泰山的注脚。在中国就像只有皇帝才配有一座皇宫一样,哪还有第二座山配有这样一座大庙呢?庙是供神来住的,而神从来都是人创造的,岱岳之神则是我们的祖先,点点滴滴倾注自己的信念于泰山这个载体,积数千年之功而终于成就的。她不是寺院里的观音,更不是村口庙里的土地,锅台上的灶君,是整个民族心中的文化之神,是充盈于天地之间数千年的民族之魂。我站在岱庙的城楼上,遥望夕阳中的泰山,默默地向她行着注目礼。
慧心禅语:
曾经有人作过调查,在100人中发现,那些心胸开阔、志向远大、感情激越的人最喜欢的户外运动是登高。那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那种凭高御风的气魄,无不使人沉醉。
通常,在登高的过程中,你所想到的不会是令你烦恼的事情,也不会是让你觉得有压力的事情,因为你的关注点在脚下,你的目标非常明确且单一,那就是登上山顶。在这样的状态下,你已经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你不自觉地解脱了种种烦恼,你满足并且享受着这种生活。其实,登山只是一种形式,如果你能将登山中的心绪和思维放置眼前,一心一意走好当下的路,那么你将会获得自由。
闲暇与优游——【德国】尼采
像美国人那样的拜金,是一种印第安式的、印第安血统所特有的野蛮。而他们工作的、令人窒息的匆忙——新大陆真正的恶习——业已开始通过传染而鼓励欧洲野蛮化,在欧洲传播了一种极为奇怪的无精神性。
人们现在已经羞于安静,长久的沉思几乎使人产生良心责备。人们手里拿着表思想,吃午饭时眼睛盯着商业新闻——人们像一个总是“可能耽误”了什么事的人那样生活着。“宁肯随便做点什么,胜于一事不做”,这条原则也是一根绳索,用来缢死一切教养和一切高级趣味。
很显然,一切形式都因工作者的这种匆忙而毁灭了,甚至形式的感觉,感受动作旋律的耳朵和眼睛,也毁灭了。其证据存在于如今到处提倡的粗笨的明确性之中,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一旦想真诚相处时所面临的种种情形之中,存在于同朋友、女人、亲戚、孩子、教师、学生、长官、王公的交往之中——对于礼仪,委婉的情谊,交谈的一切esprit(风趣),总之,对于一切otium(闲适),人们不再有时间和精力了。因为,逐利的生活不断地迫使他殚精竭虑,置身于经常的伪装、欺骗或竞争之中。
现在,用比别人少的时间做成一件事,才是真正的道德。所以,只有很少的几个小时可以允许人真诚。可是,在这几个小时里,人已经疲倦,不只想放松自己,而且想四肢摊开地躺直,甚不雅观。现在人们按照这种嗜好写自己的书信,其风格和精神将不断成为真正的时代标志。如果还有对社会和艺术的娱乐,那也只是工作疲劳的奴隶替自己准备的一种娱乐。
唉,我们的有教养者和无教养者的“快乐”多么容易满足!唉,对一切快乐如何愈来愈怀疑!工作愈益成为唯一使人问心无愧的事情,求快乐的意业已自称为“休养的需要”,开始自羞自惭。人们在野餐时倘若给人撞见了,就要解释一番:“这对于健康是必要的。”是的,不用多久,就会走到如此之远,人们倘若对于一种vitacontemplativa(求沉思生活)——这意味着与思想和朋友偕游的意向让步,将不无自蔑和内疚。罢了!从前与此相反,工作使人内疚。一个好出身的人不得不工作时,要把他的工作隐藏起来。奴隶工作时受到这种感觉的压抑,他在做某种可鄙的事。
“做”本身就是某种可鄙的事。“唯有在otium(闲适)和bellum(优美)之中才有尊贵和光荣。”古代的偏见如此回响!
慧心禅语:
约翰·列侬曾经说:“当我们正在为生活疲于奔命的时候,生活已经离我们而去。”近年来,慢生活的理念逐渐深入人心。过度劳累导致疲倦,使人们更向往心灵的依偎,身心的放松、和谐与慵懒。在忙碌的生活中,不妨放慢你的脚步,牵着 “蜗牛”去散步,体味生命的自由。
友好的环境——【英国】罗素
总的来说,除非人们的生活方式、对世界的看法被那些同他们有社会关系的人,尤其是那些与他们共同生活的人所接受,否则,很少有人会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