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出去看看。”苏杳面无表情地回答着,伸手就想掀开被子下床。
“你不能出去!”落音慌忙拦住苏杳,为难地对上对方瞬间清亮起来的目光,“现在外面……很乱……”
“在屠城?”苏杳平静地吐出这三个字。
落音点了点头,眼泪却在一瞬间绝堤而出。
苏杳看着她,没说话,身体却蓦地摇晃了一下。他伸手扶住门框站稳,发现自己的嗓子和眼睛一样干涩,轻轻咳嗽了一声,依然往外走去。
“先生你……”落音快步跑到大门前,用身体挡住门闩,急切地道,“你冷静些,你是旭明的救命恩人,我们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
“我只是想去找我的妻子和孩子。”苏杳无力地说。
“旭明带人去找过了……”落音紧紧盯着苏杳惨白的脸色,小心地斟酌着自己的措辞,“不过你别担心,听说有十万空桑人跟着太子妃、大司命他们去了无色城,或许夫人他们也跟着去了……我们既然还留下来,就要好好活下去,免得他们惦念……从今往后,就忘了我们是空桑人吧,那些人也从未善待过我们……”
苏杳似乎没有听见落音在说什么,他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站在墙根,听着远处传来的哭号和嘶喊。 “忘了也好……” 最后,他说出这四个字来,全身立时如同筛糠一般不住地打战,终于慢慢回转身,走进屋内用被子蒙住了头。
旭明回来的时候,那些弥散在伽蓝帝都上空的惨呼和哀叫已经消失,旭明簇新的官袍在阳光下鲜亮夺目。
“先生以后只要说自己是青族人就好,户部那边的记录我已经给你改了。”作为战争的胜利一方,原本志得意满的旭明不知为什么在看到苏杳的时候有些心虚,毕竟这场空前的胜利伴随着空前的杀戮——除了投降的青族,空桑六部的赤、白、蓝、玄、紫五族几乎都被冰族军队屠戮殆尽,可是这个事实他又怎么能对身为蓝族的苏杳说得出口?
“我是青族人……呵呵……”苏杳忽然诡异地笑了,他看着旭明问,“那么请问你是谁?”
“我以前没有说过,我是冰族‘十巫’之一巫朗的远房侄子。”旭明回答。
“原来你也算是冰族的世家子弟,以前在狱中真是失敬了,居然和你称兄道弟。”苏杳冷淡地道。虽然他对冰族并没有多少了解,但对冰族的最高权力掌握者“十巫”的名头还是有所耳闻,他们代表着冰族最大的十个贵族世家,以元老会的形式掌握着冰族的一切军政大权,如今也掌握了这片云荒大地上所有人的命运。
“现在虽然仗着这点关系在工部捞了个差事,但以前冰族落魄的时候,我确实只是个在帝都靠力气吃饭的苦力。”旭明讪讪地解释着,见苏杳不再开口,连忙宽慰道,“现在帝都的秩序已经肃清,先生要是觉得在屋里闷,就出去走走吧。”
见苏杳果然站起身一瘸一拐就往外走,旭明赶紧大声吩咐手下人备轿,苏杳却抬手止住:“旭明大人,你和我这个空桑遗民扯在一起,就不怕对你前程有损吗?”
“若没有你,我性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前程?”旭明豪迈地笑了,“何况还有落音呢,就算为此丢了差事,我还有一把力气,大不了和以前一样去工地上讨生活,也饿不死人啊!”
无可否认,旭明这番话让苏杳冻僵般的心有了一丝暖意,但他仍然拒绝了轿子,在旭明的陪同下慢慢走进刚刚承受了血腥洗礼的伽蓝城。
除了战争时期的破坏,整个帝都几乎还保持着空桑鼎盛时期的模样,只是金发蓝眸的冰族人取代了空桑人在街上穿梭。苏杳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抚着胸口喘气,当旭明关切地询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时,苏杳便望着前方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说:“没什么,只是看到这座塔,想起了一点往事。”
苏杳的这点往事,旭明以前和他在牢房中聊天时就已经知晓。那个时候少不更事的苏杳指着这座建筑感叹空桑星尊帝建此劳民伤财之物,为什么统治却没被推翻?因为这句平素盘桓于心却不敢宣之于口的话,他从云端的贵族身份跌落在泥坑里,而如今,空桑的统治果然应声而倒,为什么曾被它踩在最下层的苏杳却又如此惨伤?
两个人站在路上正各自出神,冷不防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车夫眼见奔马要撞上两人,连忙拼死勒住马匹,生生拉得马车顿在原地。受了颠簸的车中人惊叫一声,掀开车帘朝车夫骂道:“你怎么驾的车?要是吓坏了本夫人,看你怎么给巫彭大人交待!”
“你们两个挺什么尸呢?瞎了眼睛没看见这是谁家的马车?”车夫恨恨地侧头瞪着身穿官袍的旭明,毫无忌惮地恶骂了两句,见旭明只是拉着苏杳站到道边去并不吭声,满腔怒火便又倒灌回车厢里去,不清不楚地骂道,“猖狂什么呢,不就是卖肉的娼妇,还敢自称什么‘夫人’!”说着一甩马鞭,呼喝着马儿继续跑了下去。
“这是‘十巫’中掌管军队的巫彭大人家的马车,以后看到了一定要及早回避。”旭明向苏杳耐心地解释着,却见苏杳仍旧一副呆呆的表情注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不禁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怎么了?”
“青薰夫人。”好半天,苏杳才仿佛把梗在胸中的那口气缓缓吐了出来,“也是,她原本就是青族人。”
看着苏杳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旭明竟有些同情。青族人虽然投降了冰族,并帮冰族统一了整个云荒大陆,但是不可否认,冰族人对这个屈膝的部族隐隐含着鄙视。这个青薰夫人虽然比苏杳还大上许多,但一向驻颜有术,风姿撩人,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难怪一向好色的巫彭大人动了心思,包养作情妇。这件事在如今的帝都并不算秘密,只是苏杳从前为这个女人吃够了苦头,如今君自落魄,妾自逍遥,就算苏杳再没了当日的痴情,只怕心里也不好受。
“走吧,前面有人在等你呢。”旭明不由分说,引着苏杳再度往前走去。
穿过宣德街,走进益阳坊,苏杳猛地停住了脚步,老气横秋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没错,他的眼睛并没有欺骗他,那座座落在街边白墙黑瓦的院子,正是他被火焚毁的住宅!
“进去看看吧。”旭明推开了院门,引着有些出神的苏杳走了进去,霎时间,无数的人从月洞门后、从东西厢房里、从花架井栏之间涌了出来,他们把手中的花瓣洒在苏杳身上,大声地欢呼起来。
“这……这是……”苏杳似乎被那些纷纷扬扬的花瓣和摇动的人头晃得晕了,嗫嚅了半晌也没有说出完整的句子来。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被先生所救的冰族人。”旭明笑着解释道,“如今大家一起出钱出力恢复了先生的旧宅,只当是回报先生救命之恩。”
“我们不仅帮先生修好房子,还选你作这益阳坊的坊官,今后大家就一起住在益阳坊啦!”有人大声地叫道,引来一片欢笑和赞同。这些穷苦出身的冰族人原本无家可归,这番沾了自家军队的光,都得以在帝都内建宅安居,无不欢喜雀跃,只当苏杳也会被他们的真诚的感激所打动。所以当苏杳忽然哭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手足无措、目瞪口呆。
苏杳原本只是默默流泪,继而哽咽出声,到了最后竟号啕大哭。旭明等人慌忙围拢过来,却不知从何处宽解,等了半天,苏杳终于渐渐收了泪,对周围面面相觑的众人道:“宅子能回来,家却回不来了。”
苏杳果然从旭明家搬回了益阳坊的旧址,也果然当仁不让地做了益阳坊的坊官。四十多年来,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吃皇粮的铁饭碗,手下也有了两个耀武扬威的差役,可是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也太过讽刺。
冰族政权同意苏杳担任坊官自也有他们的打算。空桑五族虽然在大屠杀中基本被消灭,但帝都中还混居着不少中州人、西荒人、西洋人和青族人,他们亲眼目睹过冰族对空桑人的铁腕手段,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因此让一个颟顸的卑怯的空桑遗民做坊官也可以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
此时的苏杳再不必靠画笔维持生计。他拒绝了媒婆的说亲,独自住在他空荡荡的宅子里,偶尔一瘸一拐地带着两个差役在益阳坊里转上两圈。那两个差役知道他以前不过是个画春宫的,人又畏缩易惊,心里老大瞧不起,也不把他当个长官,常常溜出去喝酒赌钱,苏杳也不管不问。
做坊官虽然有俸银可拿,事情也轻闲,但也有一点不好——每当帝都处决罪犯时,坊官们都必须亲临刑场,以便回去之后向坊民们宣讲奉公守法的道理。苏杳胆子小,每次都装病在家不肯去,却每次都被两个手下好说歹说强拉起来,硬架到刑场外去应卯。不过人虽然抖抖嗦嗦地站在那里,苏杳却固执地不肯睁开眼睛,说是自己见了血就会犯晕。
这一次处决的照例是从各地搜捕来的空桑余孽。苏杳虽然闭着眼睛不看,但“空桑”两个字听在耳中就足以让他心脏跳得无法承受。特别是有人大声喊了一句“苏杳!”更是将他惊得忘了自己的防御方法,下意识地睁开眼应了一声。
“苏杳,果然是你,你居然投降了冰夷!”等待处决的犯人中,一个满身血污蓬头垢面的老者厉声叫道,“你这个空桑的叛徒,出卖祖宗的悖逆,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
“闭嘴,老东西!”一旁的冰族士兵走上去,一脚踹在老者的脸上,踢得他满口是血滚倒在地。下一刻,刽子手走过去拎起那老者的衣领,拖到断头台前,鬼头刀一挥,一蓬血就喷泉一般洒得老远。
“啊!”苏杳惨叫一声,倒仿佛挨了这一刀的是他自己一般,直挺挺地就朝后倒了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后脑勺在石板地上清脆的碰撞声,也听见手下两个差役幸灾乐祸般的惊呼声,可他只是死死地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喃喃地回答着前户部侍郎纪群临死的责问:“我为什么不去死?因为祖宗早就不要我了,空桑也只要我……为他们画春宫……我快饿死的时候没人帮我,现在却又要我去死……哈哈哈哈!”他蓦地大笑起来,在刑场上滚滚而落的人头映衬下显得更加诡异疯狂,以至于监斩官不耐烦地吩咐他的两个手下将半疯半癫的苏杳送回了家,从此以后也特许他不再参与类似的场合。
说来也怪,回到自己的家院后,苏杳这番臆症很快就痊愈了,他照旧每天一瘸一拐地在坊内转悠一圈,算是没有白拿坊官的俸禄,却又常常被突然的响动惊得面无人色,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兔子。例行公事的巡视完成后,他就躲进自己家里闭门不出,几乎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家里做什么,但好在益阳坊里的居民大多受过苏杳的恩惠,见他好静,也没有什么人去打扰他。
冰族沧流历三年六月,苏杳手下的差役抓来了一个空桑乞丐。按照十巫定下的律法,除非可以证明自己是青族,其余空桑人面貌的流民一律处死。苏杳手下的两个差役原本想将这个乞丐直接送到化人场去,却嫌他又脏又病,只怕自己会被传染,就甩手把他锁在益阳坊的一处废屋子里,撺掇着苏杳自己去定夺。
听说那个乞丐是空桑人,苏杳果然得得地跑过去看。他捂着鼻子拂开那乞丐脸上的乱发,忽然呆了一呆。眼看那乞丐要开口,他立时伸出手指竖在唇边,随即小心地走到门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再紧紧地关上了废屋的门。
“既然怕成这样,干脆把我交给冰夷官府,也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见苏杳体如筛糠,那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大喇喇地靠坐在墙脚,翻着白眼望向苏杳。
“想不到公爷也沦落至此了……”苏杳看着面前潦倒至极的镇国公裕翔,低低地叹了口气。
“对啊,所以你的机会到了。”裕翔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我打断过你的腿,把你抓进监狱,又赶你去做苦力,你不是恨我入骨吗?现在好了,我这个公爷沦落至此了,你赶紧把我送到官府向你的新主子讨好去吧!”
“你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苏杳没有理会裕翔的话,走到屋外去,上了锁。
裕翔只是冷笑,逃了这么久,终究还是逃不脱被冰族人杀掉的结果。也罢,他在心里叹了一声,自己也算享尽了荣华富贵,与其像现在这样疲于奔命,不如一死了之。
然而就当裕翔满怀视死如归之念时,苏杳回来了。他带来了食物、衣服、银锭,还有一张重逾性命的沧流帝国居民名牒。
“你这是什么意思?”裕翔冷淡地问。
“这张名牒可以让你成为合法的青族人,你到九嶷郡去吧。”苏杳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打算离开。
“回来!”裕翔虽然落魄,到底是国公出身,这一声倒把我们的良民苏杳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满眼困惑地看着裕翔,竟有些可怜巴巴的感觉。
“你让我用‘苏杳’这个名字?”裕翔挥了挥手里的名牒,心里已经明白苏杳将他的名牒给了自己。
“名牒很难弄到的。”苏杳看着裕翔异样的目光,忽然涨红了脸,艰难地说,“我知道国公爷瞧不起这个名字,不过我以前画春宫用的都是‘风月先生’的落款,现在冰族人也都叫我风月先生,所以……所以‘苏杳’这个名字,还是清白的,也没几个人知道……”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就仿佛被人卡住了脖子,哽咽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是说……以后你怎么办?”裕翔一向对苏杳轻贱惯了,就算此刻知道苏杳羞愤交加,也开不了口道歉。
“过些日子,我就说自己丢了。”苏杳见裕翔想要说什么,连忙道,“公爷不用感谢我,谁让我也是空桑人呢?”
“以前竟是我看错你了……”裕翔捏着苏杳送的救命名牒,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梦华朝时我一直是贵族,只怕也是和公爷一样的恩怨分明。”苏杳苦笑了一下,“只是现在空桑人都快绝种了,以前的事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