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数丈高的城墙如雁翎一字排开,没有尽头。我深知眼前的这座城远不是巍峨所能够形容。天子之城,想必九霄之外的天宫也不过如此。着我们十余人近乎以并排骑行在洛阳的铜驼街上,才知道,比起帝都,秀容简直就是一个村庄。当然还是那种经济欠发达,常年顶着贫困帽子领救济的村庄。
穿过上有铜璇玑玉衡的三层楼的城门,便进了郭城,我们沿着棋盘式的道路径直来到城西的大市。这里商贾云集,店铺林立,舟车通达。一行玄衣骑士,难免在熙攘的大街上引人注目。我看到,有各种环肥燕瘦的女子不住盯着哥哥,掩嘴而笑。当然也有人盯着我,因为我也是男儿打扮。相比我的阴柔,可能这里的人儿更喜欢哥哥这款,威武刚健。天光告诉我,在这个视美男如尤物的时代,这些举止都不足为奇。
我们挑选沿街一个叫作“风月楼”的酒馆,暂作休整。当然在进门之前,我们还是有些许犹豫,生怕进了妓馆,伤害我和兆儿幼小的心灵。随意点了些面食、果盘之后,我和哥哥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听到身后有人争执起来。由于懒得转过身去,只听见有人怒道:“你这人,吃饭付钱天经地义,亏你长这副好模样。”这应该是店家对吃霸王餐的食客控诉。
“可是我真的没有带钱。”一个温润清明的男声传入耳中,抛开吃饭不付钱的恶劣行径,这个声音还是挺好听的。
这时候有食客在窃窃私语:“我看这男子模样不输清河王。”
“清河王,可是大魏第一美男,你这话小心被外面那些女人听到。否则,唾沫就把你淹死。”
……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人家如此美貌,店家何苦咄咄逼人。”顿时一呼百应,纷纷声讨店家逼人太甚。
听到这里,我差点要把嘴中的清水吐了出来。原来靠脸吃饭,真的是一种信手拈来的技能。不禁感叹,洛阳果真是大城市,货币都如此丰富。
我看着哥哥深邃的蓝色瞳孔,打趣道:“凭哥哥这副好容貌,我们在洛阳城可以长住无忧了。”哥哥瞪了我一眼,依旧是爽朗的笑道:“你这鬼丫头,就会信口开河。”
就在这时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嚷嚷起来:“什么狗屁清河王,小爷我半月前在他府上撒了泡尿,到现在他家侍卫没一个敢擦去。”
有食客嘲弄道:“那是因为你肮脏物太臊臭。”周围食客听后,全都哈哈大笑。
旁边早早有人制止:“兄台休要多言,别惹了这尊凶神。”语气里满是紧张。
“是哪个作死的嘲讽本大爷,小心我诛你三族。”醉酒之人口气里狂妄之极,以至于原本热闹的酒楼落针可闻。
酒鬼看到这种景象,颇为自得。在洋洋得意的大笑几声之后,他似乎转换了地盘。因为我听到他说:“你这吃白食的,赶快滚开,你不知道这是大爷我的专座吗?”
清朗男声再次响起:“待你把嘴巴刷干净后,再与我说话。”
酒鬼正要发作,便听到背后店家为虎作伥般的斥责:“你这种蹭吃蹭喝的人真是无赖,知道我家店是谁开的么?”继而又满脸堆笑地朝酒鬼说道:“宋大人,您大人大量,像这种穷酸书生交给小人处置就好。”
咦!我怎么听着“蹭吃蹭喝”这四个字如此刺耳呢,这不是也顺便戳了我的脊梁骨吗。想当年,我在秀容时吃饭经常不予结账。于是我拍案而起,转身来到店家旁。只见他尖嘴猴腮,想必老板也是和他一路货色。我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道:“难道这就是帝都之人待客之道么?光天化日,如此撒野。”店家显然是身经百战,见过小世面的人,气定神闲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小子,先把自己的饭钱结了吧,否则有你好看。”
有这么一瞬间突然想起桑律,若是在秀荣遇到这种情形,他必定会豪迈的说:“敞开了吃,这店是我家的!”现在,我只有朝身后伸了伸手,转瞬之间,兆儿右手捧着几株铜钱出现在我面前,右手紧握腰间弯刀的刀柄。
我以一副战胜者的姿态说:“这些钱够吗?”店家果然两眼放光,吐出一句:“我来数数,我来数数。”见钱眼开的奴才样,让人作呕。
然而就在这时,方才的酒鬼轻蔑地说道:“这点散碎小钱还好意思帮人出头。把京城当作穷乡僻壤了吧。孩儿们,来来来,帮我教训一下这两个不识相的贱奴。”话音未落,从身后晃出六七个虎背熊腰的打手。就在兆儿准备出刀之时,一个青色身影迅疾的闪出,还没待我回过神来,打手们纷纷倒地,夹杂着桌椅破碎和杯盏摔破的声音。一时间,酒楼的食客慌乱了起来,争着夺门而去。青衫少年并没有停手的打算,几乎是同时,他和兆儿一并用一记狠拳把颤栗不安的醉汉打翻在地。兆儿收手后,径直回我身后站定,嘴里小声嘀咕:“这家伙好不礼貌,把我的活儿都干了。”我只能对他这种武力爱好报以微笑。
温润男声似乎未受惊扰,依然是不疾不徐地说道:“北流,你又淘气了。”如同一个慈父教诲一个调皮的孩子,言语里满是关怀。
这时,月白色的人影终究飘到我的面前,轻轻作揖:“多谢公子慷慨,在下感激不尽。”正是方才那个温**声。
我仰起头,看见墨玉般的眸子好似在飘渺的星云中流转,鬓如刀裁,面若樱花,唇启一江春水,眉扫天际晚霞,一袭月白衣衫淹没新月光华。一举手,一投足仿佛要勾连起江枫渔火。
我怔怔的问:“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男子笑着灿若星河:“难道这就是恩人的搭讪方式吗?”
一时间,我无言以对。眼前这人,这神韵,似乎曾真切的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可我却无从想起。
“公子今日倾囊相助,在下改日必当重谢。”男子又一次作揖。
“谢什么谢,敞开了吃,这店是我家的。”一个轻佻而又异常熟悉的声音在酒馆里响起。
循声而去,只见一抹亮丽的宝蓝色站立在店内的楼梯上,穿金戴银,手摇折扇,正是桑律,一贯纨绔子弟的模样。
真是他乡遇金主,我本来就大的眼睛此刻已经瞪到极致。至于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来的,他为什么来这之类的问题,一时间齐齐涌上我的嘴边。
桑律收起折扇,毕恭毕敬的来到哥哥身边,请安问好。然后一脸正经的来到我们面前,把店家斥责了的体无完肤。
正当我开口欲问时,桑律抢先说:“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我是在你们到达之后而到;当然我骑得是马;我家里在京城也小有产业,此次前来当然是打理生意了。”一口气回答了我先前的疑问。
我再一次对桑律富家子弟的身份羡慕不已。
这时,桑律朝躺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的醉汉耳语几句,醉汉似乎清醒许多,麻利起身后便带着一众残兵愤愤离去。
我满是好奇:“桑公子,你刚刚说的什么,这么顶用?”
桑律露出招牌式猥琐的笑:“我只是说如果你在不起,我上报给领军将军而已。”原来,那人是从六品的通直郎宋维。正是认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领军将军元叉做了义父,才在京城一带飞扬跋扈。
接着,桑老板,大尽地主之谊,今日所有食客通通无需付钱。
酒足饭饱之后,吃霸王餐的美男子心中难免过意不去,他在腰间一阵摸索,忽地表情凝重了起来。不过,又转瞬即逝,重归晴朗。男子说道:“由于我主仆二人散失了钱财,今日之帐,恕难交付。”又是一个深深地长揖。男子继续说道:“由于鄙人身无可抵押之物,又无钱财,不如送字一对,以表歉意。”
一旁青衫少年,私下嘀咕:“公子何必如此委曲求全,待我杀出去便是。”男子抚摸着他的头:“打架的机会必不可少,你要听话。”说完,少年便怏怏地垂下了头。
桑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占便宜的机会,早早摆好笔墨纸砚。
男子并未有半点犹疑,拿起笔看了看,又放回原处。直接用洁白的衣袖蘸墨,在纸张上写:欢乐不知醉,千秋长若斯。
当真是字如其人,一派风流俊逸之感跃然纸上。
在酒馆门口,他问我:“还没请教公子名姓。”
我答:“鱼裳”。
他口中喃喃:“鱼在裳中舞。”
我问起,他的名字。
他答:“沈辞”。
两个字在他齿颊间暗暗流淌,令人心旷。
转身,已消失在人海。
白衣似水,风月琳琅。